傍晚下山，胡蝶沒再堅持自己走下去，趴在荊逾背上，兩條長腿在半空中輕晃著，人也昏昏欲睡。
    蔣曼從一旁走過來，見她眼睛要閉不閉的，道：“困了？”
    她迷迷瞪瞪應(yīng)著，沒什么力氣的樣子。
    “那就睡會吧。”蔣曼又看向荊逾：“換你叔叔背一會吧，你這么背一路也吃不消。”
    “沒事。”荊逾語氣輕飄飄：“以前訓(xùn)練比這重多了。”
    “那也不能……”
    蔣曼還再堅持，胡蝶閉著眼睛開玩笑道：“媽媽，你就別為難爸爸了。”
    “你啊，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胡蝶輕笑：“我這是趴著呢。”
    蔣曼笑著嘆了聲氣，對著荊逾說：“累了我們就歇會，別逞強(qiáng)。”
    荊逾點點頭：“嗯，知道了。”
    九千多級臺階說簡單也不簡單，等到山下，荊逾直接癱坐在一旁供人休息的長椅上。
    胡蝶在一邊又是遞水又是擦汗，忙完還拿小扇子給他扇風(fēng)，關(guān)心道：“還要不要喝水了？”
    荊逾晃晃手中還剩點底的礦泉水瓶，“夠了。”
    “辛苦你了，荊逾哥哥。”
    他闔眸，往后靠著椅背，腦袋朝后仰露出一截修長的脖頸，凸起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著：“背你，不辛苦。”
    “那背什么辛苦？”
    “沙袋。”
    “……”
    他笑了聲，又坐直了，看著蹲在腿邊的她，用膝蓋碰了碰她的膝蓋：“蹲著不累嗎？”
    “蹲著舒服。”胡蝶回頭看向熱鬧的集市，嘀咕道：“也不知道我爸媽他們逛去哪兒了。”
    荊逾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
    原先略有些空曠的街道此時此刻擺滿了各種攤販，廣場中間有一棵百年榕樹，上面掛滿了祈福的紅色絲帶。
    風(fēng)一吹，絲帶搖搖晃晃，將這滿樹的心愿吹向遙遠(yuǎn)的天邊，渴求能被神祇看見一星半點。
    “走吧。”荊逾喝完瓶里最后一點水，伸手塞進(jìn)一旁的垃圾桶里，拉著胡蝶站起身：“我們也去逛逛。”
    “能不能先去吃東西？”胡蝶說：“我好餓啊。”
    “不是才剛吃過齋飯？”
    “可下山耗體力啊。”
    “？”荊逾屈指在她腦門上崩了下：“你怎么好意思說出這句話的。”
    “我臉皮厚啊。”
    “……”荊逾竟一時也說不出什么反駁的話。biquge.biz
    “哎呀哎呀快走吧。”胡蝶拽著他，一股腦地往集市里鉆，一路吃吃喝喝，荊逾手上拎的全是她沒吃完的東西。
    胡蝶吃飽喝足，心滿意足地打了幾個飽嗝，又拉著荊逾去一旁的文創(chuàng)集市逛，打算買點紀(jì)念品。
    沿途路過一家文身店，其實也算不上店，只是在一個廊檐下支起的攤子，來往的人很多，只有胡蝶為它停下了腳步。
    老板是個挺漂亮的女生，看著也不像做生意的，見有人停在攤前，也只是丟了個畫冊過來：“自己看。”
    胡蝶拿起畫冊，荊逾走過去，“想文身？”
    她點點頭，正要翻開畫冊，荊逾卻伸出手擋了下：“你不能文身。”
    胡蝶頭也沒抬，很小聲地說：“我現(xiàn)在也沒什么能不能的了。”
    荊逾沒說話，沉默了會就把手挪開了。
    胡蝶翻開畫冊，目光瀏覽著上邊的圖案，語氣有些沒心沒肺：“荊逾哥哥，有些事情是注定的，我們努力記住快樂的就夠了。”
    老板聽見兩人的對話，抬頭看過來，見胡蝶把畫冊翻來翻去也沒定好要文什么，出聲問道：“你想文什么？”
    “什么都可以嗎？”
    她點頭：“你說，我可以畫。”
    “那……”胡蝶側(cè)頭看了眼站在一旁沉默不語的荊逾，笑道：“那就文一只鯨魚吧，可以嗎？”
    “可以。”老板伸手夠到一旁的畫板，很快勾出一只鯨魚的線條，“如果怕疼可以不上色，只文這種線條感也很好看。”
    胡蝶看了眼畫稿，女生的筆觸很利落，雖然只是草稿，但也不俗，便滿意道：“那就不上色了，你覺得呢？”
    她回頭看向荊逾。
    他唇角微抿，沉默半晌，終究松了口：“可以。”
    “那就文這個。”
    胡蝶把畫稿遞回去，老板跟她確定了文在什么位置，“那你們跟我進(jìn)來吧，我的工作室在里面。”
    “好。”胡蝶拉著荊逾跟在她身后進(jìn)了店里，看她叫了個年輕的男孩子去外面看著攤子。
    老板帶著胡蝶去里間做準(zhǔn)備工作，準(zhǔn)備拆工具時看了眼獨自一人坐在沙發(fā)椅上的女生，又看向坐在門外的男生，淡淡提醒了句：“文身是生不帶來，死要帶走的東西，你確定想好了？文下去就很難洗掉了。”
    聽了她的話，胡蝶突然一愣，沒等她拿好工具，便有些歉意的站起身：“對不起啊，我不文了。”
    她是要走的人。
    把他文在身上一起帶走，太不吉利了。
    老板像是見慣了這樣的事，也沒多意外，一聳肩說：“OK。”
    胡蝶沒文身，卻買下了那張畫稿。
    等從店里出來，荊逾看著她小心卷起畫稿放在包側(cè)，輕聲問道：“怎么又不文了？”
    “怕疼。”胡蝶笑了下：“那個姐姐說會很疼，我有點害怕，就不想文了。”
    荊逾看她興致不是很高的樣子，便安慰道：“等回去我拿這個畫稿給你定一些文身貼，那樣就不用挨疼了。”
    “好啊。”
    兩人牽著手在暮色中走進(jìn)熱鬧鼎沸的集市。
    身后的文身攤前依舊人來人往，等待著下一個有緣人為它停下腳步。
    ……
    最后一班輪渡在晚上九點結(jié)束，胡蝶跟隨父母回到醫(yī)院時已經(jīng)過了平常睡覺的點。
    她洗完澡躺在床上，給荊逾發(fā)了晚安，他回得很快。
    荊逾：最近好好休息。
    荊逾：過兩天有驚喜給你。
    荊逾：晚安。
    胡蝶捧著手機(jī)樂，蔣曼穿著睡衣走了進(jìn)來：“笑什么呢？”
    “跟荊逾在聊天，他說過幾天要給我一個驚喜。”胡蝶回了他一個“好”便放下手機(jī)，往床邊挪了挪說：“媽媽，今晚你跟我一起睡覺吧。”
    “好啊。”蔣曼吹干頭發(fā)，躺進(jìn)胡蝶給她留出的空位上，問道：“今晚藥吃了嗎？”
    “吃過啦，回來就吃了。”胡蝶鉆進(jìn)蔣曼懷里，伸出胳膊摟著她，“媽媽。”
    “嗯？”
    胡蝶閉著眼睛，感受母親身上的馨香和溫度，輕聲說道：“我今天在寺里替你和爸爸供了兩盞燈，你們明年記得去把燈放了。”
    供祈愿燈是潭海寺的古俗，頭一年為家人親屬供奉的祈愿燈，要在第二年的同一天由被供奉人親手放進(jìn)海里。
    早些年榕城倡導(dǎo)保護(hù)海洋環(huán)境，但潭島當(dāng)?shù)卣府又想保留下這一習(xí)俗，就撥了一筆公款用于制作可降解的祈愿燈，遇水則融。
    蔣曼眼眶一熱，忍著鼻酸道：“好。”
    “好奇怪，我覺得我最近好像比之前有精神多了。”胡蝶笑著道：“也不知道荊逾哥哥給我準(zhǔn)備的驚喜是什么。”
    “那肯定是你喜歡的啊。”蔣曼輕撫著她后背凸起的蝴蝶骨，感嘆道：“時間過得真快啊，媽媽還記得你小的時候說什么都不愿意跟我們睡在一起，非要一個人睡一張床。”
    聞言，胡蝶笑了笑說：“因為那時候我剛剛接觸花滑，每天都摔得渾身青紫，怕跟你們睡覺被發(fā)現(xiàn)。”
    “我就知道是這個原因。”蔣曼說：“一眨眼，你都這么大了。”
    “我總要長大的嘛。”胡蝶怕再說下去，惹得蔣曼傷心，便打了個哈欠道：“好困，媽媽我們睡覺吧。”
    “好。”
    蔣曼伸手關(guān)了燈，胡蝶卻又在昏暗里睜開眼睛，看著窗外的月亮，近乎一夜無眠。
    幾天一過，整個八月就結(jié)束了。
    胡蝶被荊逾那天說的驚喜折騰得抓心撓肺，好奇心得不到滿足，每天都給他發(fā)無數(shù)條消息。
    可這一次，荊逾就跟吃了把鎖一樣，把嘴守得牢牢的，忙起來的時候一天到晚都見不到人影。
    到后來，連胡遠(yuǎn)衡也跟著莫名忙了起來。
    胡蝶硬生生等了一周多，直到中元節(jié)那天才接到荊逾的電話，說要帶她去看驚喜。
    她坐在荊逾自行車后座上，胳膊圈著他的腰，故意威脅道：“要是不夠驚喜，你今天就死定了。”
    荊逾也不多解釋，只加快了速度說：“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車子從斜坡上徑直朝前飛馳而去，夏天的風(fēng)在耳邊呼嘯而過，少年鼓起的衣衫輕輕吻過少女的臉頰。
    十多分鐘后，自行車在榕城花滑體育訓(xùn)練館門口停下。
    胡蝶從后座蹦下來，看著面前熟悉的標(biāo)識，回頭看向荊逾：“你是帶我來看比賽嗎？”
    “再猜。”荊逾摘下帽子，抬手往后撥了撥額前有些凌亂的碎發(fā)，走近她說：“走吧。”
    胡蝶很好奇：“到底是什么啊？”
    “進(jìn)去吧，進(jìn)去你就知道了。”荊逾牽著她走近訓(xùn)練館，沿路所有的擺設(shè)都還是胡蝶記憶里的模樣。
    走到冰場，胡蝶才發(fā)現(xiàn)中午吃過飯就消失不見的蔣曼和胡遠(yuǎn)衡換上了國家花滑隊的隊服站在場外。
    還有那些她曾經(jīng)并肩作戰(zhàn)過的隊友、帶著她南征北戰(zhàn)的教練。
    還有邵昀和方加一他們，還有很多很多認(rèn)識或不認(rèn)識的人，全都站在場外或是坐在觀眾席上。
    她忽地意識到什么，側(cè)頭看向荊逾。
    他抬手搭在她肩上，神情溫柔而認(rèn)真：“今天，是只屬于你一個人的專場表演，我們都是你的觀眾。”
    “我……”胡蝶眼睛紅著，說不出話來。
    荊逾笑了笑，伸手在她后背一推：“去吧。”
    胡蝶往前走了一步，蔣曼拎著她過去的訓(xùn)練包走過來：“你的冰鞋和考斯滕媽媽已經(jīng)給你準(zhǔn)備好了。”
    眼淚猝不及防就落了下來，她看著蔣曼，看著胡遠(yuǎn)衡，看著場館里所有的人，深吸了口氣說：“我去換衣服。”
    蔣曼擦掉她臉上的淚：“走吧，媽媽陪你過去。”
    更衣室在換衣室后方，胡蝶在這里換過無數(shù)次衣服，從第一次踏上冰場，到后來退役，這里的所有都是見證。
    考斯滕是蔣曼這段時間親手趕工縫制的，淡藍(lán)色的薄紗上繡著許多翩翩起舞的蝴蝶。
    等換好衣服穿上冰鞋，胡蝶緩步滑到鏡子前，蔣曼走到她身旁，和往常陪伴她參加比賽一樣，親手替她編好了頭發(fā)。
    胡蝶看著鏡中的自己，眼前仿佛看見那個在聚光燈下閃閃發(fā)亮的胡蝶在冰面上滑動的身影。
    慢慢地，內(nèi)心深處像是有什么被喚醒，她攥了攥手又松開，心情如同第一次參加比賽一般緊張又激動。
    蔣曼拾掇好，拍拍她肩膀：“好了，我們出去吧。”
    胡蝶又看了眼鏡子中的身影，緩慢地吐出一口氣，點點頭說：“好。”
    等從更衣室出去，場館內(nèi)所有的聲音都停了下來，胡蝶迎著眾人的目光來到入口處。
    胡遠(yuǎn)衡走到她面前，替她捋了捋裙擺，說：“曲目是爸爸給你選的，是你加入中國花樣滑冰隊后第一次拿冠軍用的那首歌。”
    花滑配樂在2014年才在正式解禁“人聲”，而那一年，胡蝶用這首歌拿到了四大洲花樣滑冰競標(biāo)賽的冠軍，
    胡蝶抬頭對上父親的目光，淺笑著點了點頭：“謝謝爸爸。”
    胡遠(yuǎn)衡扶著女兒肩膀送她到入口處，伸手在她背后輕輕一推：“去吧，這是你的戰(zhàn)場。”
    胡蝶入場。
    場館內(nèi)的大燈落下，只留一盞聚光燈隨著她的身影挪動到冰場中央。
    她閉著眼，感受周身熟悉的一切，緩慢揚起手臂，右腳往后輕輕一退，是一個起舞的姿勢。
    音樂前奏響起。
    那道堅韌而清澈的女聲隨著胡蝶的滑動從場館四周傳出。
    “你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我，
    越面無表情越是心里難過，
    所以當(dāng)我不肯落淚地顫抖，
    你會心疼的抱我在心口……”
    ……
    歌曲緩慢進(jìn)入高|潮，胡蝶在冰面上舞動，抬手時袖子上垂下的紗緞，像扇動的蝴蝶翅膀。
    她隨之起跳，但動作早已做不到像以前那么標(biāo)準(zhǔn)和優(yōu)美，她甚至連最基礎(chǔ)的旋轉(zhuǎn)、跳躍都做不到。
    可胡蝶仍舊在堅持，一次又一次，跌倒又爬起來。
    “……你比誰都還了解我，
    內(nèi)心的渴望比表面來得多，
    所以當(dāng)我跌斷吃放的時候，
    你不扶我但陪我學(xué)忍痛……”
    在胡蝶又一次重重摔倒在冰面上時，她沒能像之前很快地站起來，整個人上半身匍匐在地上。
    耳邊的歌聲還在繼續(xù)，胡蝶撐起手臂，可從渾身關(guān)節(jié)傳來的痛意讓她不得不又跌回去。
    她閉著眼睛，不知是淚還是汗，滴在了冰面上。
    冰場外，荊逾看著倒在地上久久沒能站起來的胡蝶，不忍再看下去，正要走進(jìn)冰場，胡遠(yuǎn)衡從一旁拉住了他。
    “別去。”胡遠(yuǎn)衡看著女兒瘦弱的身影，眼眶通紅，可依然堅持不讓荊逾去打斷她：“摔倒了沒什么大不了的，努力再站起來就行了，最重要的是人要有希望。”
    “這個世界能穿透一切高墻的東西，就是希望。它在我們內(nèi)心深處，別人無法到達(dá)，也接觸不到。”
    “只要你自己深信，那便可一往無前，勢如破竹。”
    荊逾被胡遠(yuǎn)衡的幾句話釘在原地，他轉(zhuǎn)頭看向冰場上重新站起來的胡蝶，耳邊的音樂聲還在繼續(xù)。
    “……我要去看得最遠(yuǎn)的地方，
    和你手舞足蹈聊夢想，
    像從來沒有失過望受過傷，
    還相信敢飛就有天空那樣,
    我要在看得最遠(yuǎn)的地方，
    披第一道曙光在肩膀，
    被潑過太冷的雨滴和雪花，
    更堅持微笑要暖得像太陽……”
    歌聲唱至末尾，只剩下尾音的余韻回蕩在場館上方。
    胡蝶抬起纖長的手臂，微微傾身，做了一個收尾的動作，場館內(nèi)熾白的光落在她身上。
    她閉著眼，急促地呼吸著，臉上閃耀著自由的光輝，額角的汗混著淚一同揮灑在她最熱愛的冰場上。
    她是胡蝶。
    是飛不過滄海的蝴蝶。
    亦是隕落的天才少女。
    荊逾曾經(jīng)以為，他和她在某種程度上，是有些相似的。
    可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他們之間的相似只有萬分之一，不同之處卻有千萬種。
    天才隕落，卻不墮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