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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5 章

    靖安侯從宮里出來的時候,華陽才剛剛睡醒。
    頭隱隱作痛,喉嚨也干得厲害。
    旁邊無人,她搖了搖鈴鐺。
    朝云、朝露一起趕了進來,掛紗幔的時候聽公主喚水,朝云忙去倒了一盞溫水。
    水滋潤了喉嚨,華陽整個人都舒服多了,只是腰很酸,她重新躺了下去。
    朝云笑道:“駙馬守了您一早上呢,才被閣老叫走。”
    中秋官員有三日假,今日是最后一天。
    華陽睫毛低垂,被子里的手恨恨地抓了抓褥面。
    以前陳敬宗想做什么過分的,譬如他想把她的小腿搭在肩頭,華陽一斥,陳敬宗馬上就會乖乖地放她下來,但昨晚她喝醉了,除了身上綿軟無力,反應也慢了一些,等她意識到不對想要訓斥陳敬宗的時候,卻已經(jīng)在那驟雨般的陣勢中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字。
    朝云端著茶碗還沒退下,見公主一言不發(fā)只默默地紅了一張臉,朝云一下子也想起了昨夜聽到的那些動靜。
    許是醉酒的緣故,公主都忘了收著聲。
    朝云低頭退下。
    華陽又懶了一刻鐘左右,叫丫鬟們服侍她更衣。
    剛打扮好,陳敬宗回來了,才進屋,就挨了華陽一記冷冰冰的眼刀。
    陳敬宗很會看她的臉色,絕口不提昨晚的事,等丫鬟們出去了,他主動道:“剛剛老頭子把我叫過去罵了一頓,叫我以后少再惹是生非。”
    華陽:“你沒把動手的真正原因告訴父親?”
    陳敬宗:“沒必要。”
    華陽懂了,這人寧可挨公爹的罵,也不會為了討公爹的喜歡便把孟延慶的輕浮言語說出來。
    有些不受父母待見的孩子,一心想著出人頭地叫父母對他改觀,恨不得做出一點功績馬上就要告訴二老。陳敬宗卻不是那種性情,他好像根本不在乎公爹夸不夸他,做什么都是憑自己喜好。
    “對了,靖安侯府剛剛派人來報喜,說南康公主昨晚生了。”
    陳敬宗把剛剛在正院聽到的消息說了出來,再怎么說華陽都是南康公主的妹妹,遇到這種事該表示一下。
    華陽詫異道:“昨晚就生了?之前好像聽母后說,她大概月底才要生。”
    陳敬宗:“好像是靖安侯打了孟延慶一頓,南康公主一著急,便提前了。”
    就像景順帝大張旗鼓地御賜美人給孟延慶,讓所有人都知道皇家也是講究禮法的,不會偏縱公主做個妒婦,靖安侯也要故意暗示報喜的婆子把他打兒子的消息四處傳開,告訴皇上也告訴百姓,他們孟家絕不會真的叫皇家公主受委屈。否則,沒有靖安侯的授意,那婆子敢嘮叨一堆?
    華陽笑笑,靖安侯是戰(zhàn)場上的英雄,遇到孟延慶這種兒子,也很頭疼吧。
    她喊來朝嵐,叫她去庫房預備一份賀禮,等會兒給南康公主送過去。
    陳敬宗:“你不親自去?”
    華陽:“她沒那么大的臉。”
    一個天天盼著她倒霉日日等待機會踩在她頭上的異母姐姐,華陽送份禮都算給南康面子了。
    陳敬宗:“你還真是威風。”
    華陽微微揚起下巴,毫不謙虛地受了。
    吃過早飯,華陽想了想,對陳敬宗道:“母后今日應該安排太醫(yī)去為我表嫂診治了,我過去瞧瞧。”
    如果表嫂田氏真的只是染了風寒,華陽自然不必走這一趟,可華陽知道如果按照上輩子來,田氏只剩十幾個月的活頭了,年紀輕輕的一個美人,又似俞秀那般溫柔嫻靜惹人憐惜,華陽就想去探望探望,了解一下田氏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
    比較起來,表嫂大概不如同父異母的姐姐親,但華陽看南康不順眼,反倒容易憐惜田氏、俞秀這樣的柔弱美人。
    陳敬宗抿唇,看著她問:“非要今日去?”
    華陽意外道:“今日有什么不妥嗎?”
    她昨晚得知表嫂染病,今日去登門,乃是合情合理的事。
    陳敬宗:“我已經(jīng)計劃好了,今日帶你出城玩一天。”
    華陽:……
    表嫂的病不差這一日,陳敬宗卻是難得休回假。
    兩刻鐘后,華陽換了一身細布衣裳,隨陳敬宗登上了出城的馬車。
    翌日上午,華陽帶著朝云、朝露來了武清侯府。
    這個時候,武清侯、戚瑾父子倆都已經(jīng)去當差了,戚太夫人、侯夫人一起來迎接華陽。
    戚太夫人:“你堂堂公主,關心表嫂就叫丫鬟來瞧瞧,何必親自過來?”
    華陽笑道:“在家里也是悶著,出來還能陪您說說話。”
    戚太夫人:“你這小嘴,比娘娘小時候可甜多了。”
    朝云、朝露互相看看,都笑了,這天底下,能聽到公主甜言蜜語的只有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人,皆是公主的長輩,平輩里面,連關系最親近的駙馬都沒這福氣呢。
    寒暄過后,華陽先去探望田氏。
    丫鬟們已經(jīng)提前打開窗戶,散了屋里的藥味兒與病氣。
    田氏躺在床上,也才二十歲的年紀,一張小臉卻虛弱蒼白,仿佛一朵花期短暫的花,才開沒多久就要敗了。
    華陽坐在床邊,關切地問:“太醫(yī)怎么說?”
    尊卑有別,這會兒侯夫人都只是在旁邊陪客,完全由戚太夫人招待、回應公主:“說是心病,長期郁結于心,吃藥只能緩解,想要病愈,還得她自己解了心結。”
    華陽沒做過母親,可她嘗過失去父皇的悲痛,而田氏的小產(chǎn)之痛,或許比她更重。
    再看病弱弱的田氏,華陽柔聲開解道:“表嫂只顧得緬懷失去的骨肉,難道就不在意田大人田夫人嗎?倘若你繼續(xù)憔悴下去,將來有個好歹,豈不是要讓二老也經(jīng)受你現(xiàn)在的苦?”
    華陽才開口,田氏的眼淚就下來了,這會兒已是泣不成聲。
    華陽體貼地叫外祖母、舅母先出去,做媳婦的,可能在夫家長輩面前更放不開。
    田氏哭了很久很久。
    她有壓抑了幾年的委屈,面對如此善良的公主,一個未必會偏幫戚瑾的公主,田氏很想把那些委屈都說出來。
    最后,她還是忍住了。
    公主好心來探望她,由衷地希望她養(yǎng)好身子,她怎么能拿自己的煩心事去給公主添堵?
    她仍然斷斷續(xù)續(xù)地哭著。
    華陽想起她在陵州見過的幾個女子,那都是被湘王欺凌過的可憐民女,又因姿色不夠出眾被湘王用幾兩銀子草草打發(fā)了出來。于湘王只是幾日甚至幾個月的床笫之歡,對這些民女卻是要持續(xù)一生的痛苦折磨,她們明明是苦主,回家后卻要遭受街坊鄉(xiāng)鄰的指指點點,也再難嫁個好人家。
    同樣的遭遇,有的女子心灰意懶,跳河自盡了,有的女子心志堅定,只把那些遭遇當已經(jīng)過去的洪水暴雨,或是終身不嫁跟著爹娘種地過日子,或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遇到了懂得憐惜她們的好兒郎,嫁人生子,生活安穩(wěn)。
    華陽把這些講給田氏聽:“表嫂覺得自己苦,與她們比又如何呢?她們都能從泥潭里走出來,表嫂真的要一輩子都陷在痛苦里面嗎?”
    田氏的淚已經(jīng)斷了,她心里很疼,為那些可憐的女子。
    真的比較起來,她只是嫁給了一個不喜歡她的男人,只是懷了一個不被對方期待的孩子,除此之外,她衣食無憂,也沒有地痞惡霸敢欺她,上面的婆母、太夫人待她也客客氣氣的甚至帶著憐惜,這樣的日子,外面多少可憐人求而難得?
    “多謝公主,我明白了,您放心,我以后都不會再犯傻。”
    田氏擦干眼淚,她的臉龐依然蒼白,可她望著華陽的眼里又重新出現(xiàn)了光彩。
    華陽點點頭,笑著道:“等表嫂康復了,我再請你一同賞花喝茶。”
    .
    華陽沒有在武清侯府用午飯,待了一個時辰左右就回了陳府。
    孫氏知道公主兒媳是去探病的,免不得要過來詢問一番,表示她對田氏的關心。
    華陽把自己勸說的方式對婆母講了講。
    孫氏感慨道:“公主真是人美心善,而且說話也能說到人的心里去,不像我,從老四小的時候我就總勸老頭子不要那么嚴厲,勸了二十年都沒有用,公主一出馬,立即把老頭子說的心服口服,打那起改了不少。”
    華陽笑道:“娘過贊了,換我剛出宮的時候,這些話我也說不出來,跟著您二老去陵州長了一番見識,我才有所感悟。”
    孫氏還是笑瞇瞇的,看公主的眼神就像看寶貝似的,一塊兒從天而降還偏偏落到老陳家的寶貝。
    傍晚夜幕降臨,陳敬宗又從衛(wèi)所回來了。
    丫鬟們往榻上擺好矮桌、飯菜,便退了下去。
    陳敬宗吃口飯,看向舒舒服服靠在對面翻書的華陽:“我這命,還真是不如老頭子。”
    華陽瞥了他一眼。
    陳敬宗繼續(xù):“老頭子都年老色衰了,可無論他在外面忙到多晚,母親都會等他回來再一起用飯,我雖然貴為駙馬,大概也就現(xiàn)在年輕力壯,還能給公主侍侍寢發(fā)揮點用處,等我老了,力不從心了,可能直接就被你休了,或是隨便在公主府撥個偏僻院子給我,形如冷宮。”
    華陽哼了哼:“你回來的這么晚,我天天等你,餓壞肚子傷了身體,你擔待得起?”
    陳敬宗:“擔待不起,您還是該什么時候吃就什么時候吃,千萬別等我。”
    華陽知道他在沒話找話,接著看書。
    陳敬宗:“今天去過侯府了?”
    華陽:“嗯。”
    陳敬宗:“侯爺世子他們是不是隆重地招待了你?”
    華陽:“他們都在當差,哪里有空招待我,只見了外祖母她們。”
    陳敬宗了然,抓起酒壺給自己重新倒?jié)M,喝一口,再夾菜吃肉。
    華陽奇怪地看過來:“你不問問我表嫂病情如何?”
    陳敬宗:“換成你表哥生病,我還可以問問,真關心你表嫂,你表哥該生氣了。”
    華陽真想把手里的書扔過去,他這一句句就沒個正經(jīng)的。
    武清侯府。
    戚瑾單獨用過晚飯,來了后院。
    田氏剛喝過藥,不敢去外面吹風,帶著丫鬟慢慢地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活動筋骨。
    戚瑾一來,丫鬟識趣地退下了。
    戚瑾坐在椅子上,垂眸問田氏:“聽母親說,公主陪你坐了會兒,都說了什么?”
    柔和的燈光投在他俊美的臉上,半明半暗,令他的情緒也顯得陰晴難辨。
    田氏以為丈夫擔心自己說錯話得罪了公主,簡單地復述給他。
    戚瑾看著手中的茶碗,茶水清透,那里面仿佛有一張明眸皓齒的美人面。
    等田氏說完,戚瑾放下茶碗,起身道:“天色已晚,早些休息吧。”
    話音未落,他已經(jīng)從田氏身邊經(jīng)過。
    田氏望著他挺拔的背影,試著將他想成公主口中的湘王。
    一個因貪色而不把女子當人,一個因薄情而視她如擺設。
    一丘之貉,她又何須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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