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下了火車,凌晨三點三十分。
外星人們的精力終于消耗殆盡。其中一帥哥在車上不但站著睡著,還全身心撲倒在某阿姨的石榴褲下三回,姿勢猥褻,有損二十一世紀大學生精神風貌,實在另人發指。
陶可早睡著了,直到燕楊背著他出了站,才稍微睜開一絲眼睛。
“人……呢?”
班長耷拉著腦袋勉強回答:“男生有兩個本地的先回家了,五個女生一起跟著姚鵑走了,她家就在附近。”
“那哈……欠……,你們怎么說?”
有個男孩子說:“老師,我能不能就睡火車站?”
竟然還有人附和:“老師我陪他睡,我真是一步都走不動了。”
陶可皺著眉嘟囔:“開玩笑,你們給我坐早班車回宿舍去。”
“啊~~~~~~~~~啊~~~~~”早已神志不清的眾人哀號起來:“老師,都到這份上了,你就民主些吧!”
陶可搖搖晃晃站了一會兒,最后用誠懇的眼神(其實是散射的)看班長:“你全權負責。”
說罷,這人就往花壇邊上一坐,頭一垂便夢游去了。
幾個男生一看老師都睡了,便也席地打起瞌睡來。
“老師!老師!”臉色已經蠟黃的班長拼命推陶可:“你到底要我們去哪兒啊?”
“嗯~~嗯~~”陶可在睡夢里說:“隨便……”
“老師你指條明路嘛!!”班長要哭出來了:“就算要睡火車站也不要睡警務室邊上嘛!”
“回你們宿舍……”陶可哼哼。
“到宿舍沒車啊!”
“那就回我宿舍……”陶可繼續哼哼。
“老師!”
“少羅嗦,”陶可支開眼皮,兇光畢現:“再羅嗦,老了就跟葉臻一樣……”
堅強的小班長一抹眼淚,自顧自說:“我去找出租!”便挺起胸膛往馬路上跑。十分鐘后他使盡渾身解數把十一個人連同自己艱難地塞進兩輛車(你可以想象他們是怎么坐的),駛向本部。
陶可在車上被擠得半醒,正好帶他們上樓,用電話卡打開自己和安小佳宿舍的門——這家伙好像從來不用鑰匙,而安小佳的宿舍好像從來就是旅館——迷迷瞪瞪指指:“隨便睡。”
說罷就往自己床上一滾,再推他,已經跟死人一般了。
到了早上七點半,鬧鐘響,陶可爬起來按掉,卻發現身上橫著條大腿。他嚇一跳扭頭,只見安小佳的白癡睡臉就在枕頭邊上,嘴張得老大,還流口水。
“安小佳!”陶可揍他:“滾回你自己屋去!”
“……”安小佳伸出手在空中胡亂撓撓:“我不去,我宿舍門洞大開,尸橫遍野……”
陶可一腳把他蹬下床,正好砸在學生身上,那學生哎喲一聲,竟然還不醒。
緊接著兩人很酷地對視數秒,各自往下一躺,翻身,繼續睡。
安小佳踹開身邊學生,搶過被子卷在自己身上。
下午一點,胖子的大嗓門響徹云霄:“小賊!小賊!連窮如吾等之博士,尚被偷卻御寒維生之被褥,令吾恨不能削爾首級啖爾肉也!”
安小佳爬起來,睡眼朦朧,從滿地學生身上踩過去開門:“阿胖,別嚎了,是我拿的。”
胖子把滿滿一包書砸過來:“你們兩個!一張電話卡恨不得能開全校的門,有這么大的本事還花力氣讀書做什么!”
安小佳面無表情地躲過,撓撓頭,又踩著肉墊回去,擠在陶可床上。
胖子走近撿書,正好瞥見屋里。
“……”胖子瞠目結舌:“壯觀!!”
他心生歹念,從人縫中小心翼翼踏進去,一把抓住尚未醒的陶可搖晃起來:“殿下!在下疏于管教,愧對爾父啊!”
陶可前俯后仰,痛苦不堪:“干什么……干什么……”
胖子繼續晃他:“還問干什么!你后宮都搞起來了還好意思問干什么!”
安小佳張開眼睛,傻笑:“阿胖果然欲壑難填,好生淫靡不堪。”
胖子把陶可扔下,咯咯捏拳頭:“好生賤的嘴。”
學生被他們陸續吵醒,一個個傻楞楞看著。胖子見自己的被褥正鋪在油漆班駁的破地板上,早已成麻花狀,不禁悲從中來:“零落成泥也~~~”
低血壓晨起惡魔陶可終于醒了。
他只輕輕看了胖子一眼,胖子便呼嘯一聲隨風而去。
安小佳慌忙用被子把他罩住,對地下的學生喊:“快走!快走!小心被吃掉!”
學生猛然跳起,奪門而出,只聽到腳步聲凌雜,十數人逃竄一空。
陶可把被子緩緩扯下:“殺了你……”
安小佳拍拍他:“你去沖個澡再殺,一股酸臭味。”
陶可聞聞自己,再聞聞安小佳:“你也臭的很。”
安小佳說:“好幾天忙得團團轉,怎么能不臭。”
陶可嘆氣:“我也是個奔波勞碌命。”
兩人跳下床,只穿著內衣褲拎著臉盆進了三樓廁所,一邊嚷嚷“好冰!好冰!”一邊往身上澆冷水。
胖子一臉變態感的跟進來:“用我純潔的心靈窗口,記錄這大好的春光。”
安小佳接了盆水把他潑出去,陶可哆嗦著大笑不止。
而后又是吃飯,又是整理,把骯臟的被套床單都拆下來泡著,還聽安小佳唾沫橫飛講述其導師轉危為安的驚險歷程,直到四點來鐘,陶可才想起了正事。
“書!”他手忙腳亂去開電腦:“沒有了!”
“什么沒有了?”安小佳問。
“你讓我編的少女讀物!”陶可一頭冷汗:“被人刪除了!”
“哎?五十元每千字的那個?”安小佳瞪圓了眼睛:“那是錢啊!錢啊!”
“糟糕糟糕!”陶可撲到電話機跟前:“那王八蛋心思叵測,的確有可能做這種事!”
葉臻的手機竟然關了,辦公室也沒人,家里的電話不知是線被拔了還是怎么的,一直打不通。
“我去一趟!”陶可急急忙忙沖出門:“安小佳你等我消息!”
葉臻的家就在學校附近,老教工宿舍的頂樓。
他的父母原先就是這所大學的教師,但九十年代初便投靠了資本主義,連同葉臻那同樣天才的哥哥一起,為美利堅人民貢獻智慧和力量去了。目前每年回國一次,儼然以愛國華僑自居。
葉臻不肯出去,用他自己的話講便是:“國內法制不健全,尚有空子可鉆”,讓人不禁懷疑此人正從事著軍火買賣。
陶可把門敲得震天響,聽的里面毫無動靜,又怕鄰居管閑事,只好自己開門。葉臻家的鑰匙他其實早就有。那個人忘性很強,常常不記得帶東西,幾乎從他們認識的那天起,陶可就承擔了跑腿的活。
屋里亂的讓人無法下腳:鞋子襪子橫七豎八,滿地都是書刊報紙,沙發上扔滿了臟衣服,煙灰缸則像有一個月沒倒了。
陶可喃喃道:“在家,肯定在家。”
他輕手輕腳推開房間門,葉臻果然合衣在床上窩著,手邊是他的筆記本電腦。
陶可猶豫半晌,終于還是退了出去,帶上門,回客廳坐著。
太陽已經偏西,陶可焦躁的心情漸漸平復,但要走又不甘心。他踱上陽臺深呼吸幾次,一回頭,皺了皺眉,開始習慣性的收拾屋子。在打掃方面,他的確是強迫癥患者。所以葉臻雖然單身獨居但從不請鐘點工,如果覺得家里太亂,只要騙陶可回來幫他拿本書就行。
天色擦黑,葉臻一睜眼,看到的是陶可熱火朝天的勞動景象。
他揉揉眼睛,閉上,再睜開,再揉揉,終于說:“兒子……”
陶可拖把落地,拾起來,不動聲色地回頭:“爸爸。”
葉臻聲音更加嘶啞,他吃力地問:“兒子你怎么來了?”
陶可說:“打掃衛生,順便問問爸爸我那五千塊錢生意的事。”
葉臻說:“到床上來,爸爸告訴你。”
陶可揮起拖把向葉臻頭上砍去。
葉臻笑罵:“水!水!小心我的床單!”
陶可逼問:“我那書呢?”
葉臻說:“垃圾讀物,腐化青少年,所以被我銷毀了。”
陶可一口氣差點沒上來:“什么!什么!什~~~~么~~~~?!”
葉臻笑:“格式化了。”
陶可哀鳴一聲頹然坐在床尾,沉默數秒后猛然抬頭,面露殺機:“天生萬物以養人,人害萬物以逆天,殺殺殺殺殺殺殺!!”
葉臻邊笑邊往后退:“你背七殺碑文做什么?”
陶可咬牙,雙目通紅:“殺盡不平方太平!”
葉臻退到床頭:“喂喂喂!”
陶可猛撲而上,葉臻眼疾手快掀起被子把他裹住,借著身高優勢抱緊了壓在身下。
“臭小子!”葉臻說:“為了幾千塊錢連爸爸都不要了!”
陶可蒙在被子里聲音嗡嗡的:“不要了!”
“學位也不要了?”
“殺了你,另投明主!”
“好好好,你就重整河山待后爹吧!”葉臻干脆把全身重量都放在陶可身上,調整被子,緊緊鎖著他的四肢,只讓露出一個腦袋。
“干嗎?”葉臻觀察他的表情:“對導師有什么意見?”
陶可啐一聲:“真是運交華蓋,才遇見你!”
葉臻沙沙地笑:“過獎。”
陶可惱羞,扭動不止。
葉臻慌忙壓緊他:“別動!別動!動了我要起反應的。”
陶可立刻僵直。
葉臻撲哧一笑:“其實你不動我也是起反應的。”
陶可面紅耳赤,大怒。
葉臻垂下頭,靠在陶可的頸邊,陶可說:“你好重,我悶!我悶!”
葉臻卻不肯撤身,“陶可……”過了好半天,他才輕聲說:“不要叫我離開……七年來我頭一次能這么接近你,你就稍微再忍受一會兒好么……只是一會兒……”
陶可不說話了,他看著天花板,漸漸閉上了眼睛。
“陶可……”
“嗯?”
“你恐慌么?”
陶可點點頭:“恐慌。”
“為什么?”
“一個危險而充滿誘惑的世界向我敞開了大門,我卻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所以很害怕,很惶恐。偏偏門口還有個在招手的惡魔,用鼓動的語氣說‘來啊~!來吧~!’。”
葉臻在他耳邊笑,陶可扭過頭去。
兩人一動不動,在夜幕初降的昏暗中靜靜躺了很久。
“陶可……”
“嗯?”
“我們可不可以這樣?”
“嗯?”
葉臻說:“可不可以先一起住一段時間?呃,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證明相處并不是靠□□來維系,或是僅僅靠□□來維系,幸福也并非依賴于□□。”
陶可剛想說話,葉臻掩住他的嘴:“你聽我說完。”
“你平時看那么多書,掰那么多理論,可是沒有一個字能夠融入你的靈魂。你看起來開化,可以homo長homo短的掛在嘴邊,敢于和安小佳理直氣壯地討論……其實卻是一個多么不堅定,多么軟弱的人。”
“你優柔寡斷,沒有主見,不肯面對自己精神上沉重的負擔。如果再這樣下去,你會被人——包括父母、馬胖子或者安小佳——逼著去結婚,甚至會僅僅因為害怕時光寂寞而與異性結婚。”
葉臻看著陶可,眼睛那么亮:“但那是錯誤的。一個理性的、純粹的、有責任感的人都不會那么做,都不會欺騙自己與家人,更不會欺騙和漠視另一個享有同等生命權利的個體——你的妻子。”
“但你會,”葉臻貼著陶可的額頭輕輕說:“因為你比別人都要善良與柔軟,所以動搖,而這份動搖也許最終會造成你和某位無辜女性一生的悲劇。”
“我非常害怕看到那一天。”葉臻說:“某一天你帶著一位女性走到我面前,說‘老師,這是我太太’你滿臉燦爛笑容,眼睛深處卻憂傷而黯淡……”
“陶可,”葉臻終于把他放開:“不要讓我看到那一天好么?”
陶可楞楞不說話。
“與我站在同一邊好么?”葉臻繼續問,他聲音沙啞,頭發蓬亂,衣裳早已皺巴巴,臉色略微蒼白。只有眼神,卻是那么溫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