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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我爸的說法,我剛生下來就像我爺爺。這讓他感到害怕。因為我爺爺剛死,并且死得很不光彩。不過,他和我媽商量了一番,還是決定養我。就是這樣,他倆這么說,天注定的,沒辦法。</br>
有關我爺爺,說法很多,并且各走極端。一說我爺爺人不錯,并且會輕功,飛檐走壁,看上去跟個大俠似的。二說我爺爺就是個癟三,每天晚上爬人家房梁,偷聽人家的私房話,第二天公布于眾。因為掌握著大家的秘密,所以看上去總是揚揚得意的。還有一說是這樣的,我爺爺是個賊,從七八歲就開始偷鄰居東西,一直偷到死的那天。偷貫穿了他的一生,并且臭名遠揚。</br>
相比較而言,持最后一種觀點的人最多。所以他們見了我,總要拍拍我的腦袋,說,要好好做人,不要跟你爺爺學。這話不好聽,所以我爸就顯得很不高興。有時候,他還因此跟別人打一架。</br>
我爸爸身材矮小,打起架來注定吃虧。每次打完架,他都會鼻青臉腫地回到家。我媽問他,又打架了?我爸說,關你鳥事。這下搞得我媽心情也不好了。她心情一不好,就會鉆到被子里睡覺,不給我們做飯。所以,我小時候營養不好,還三天兩頭地發病。</br>
話扯遠了,回過頭來說我爺爺。我對我爺爺很感興趣。于是問我爸,輕功到底是什么?我爸懶得跟我說話,他正在自己動手燒飯,雖然如此集中精力,還是常常犯錯,有時候放多鹽,有時候燒焦,難以下咽。后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于是自己動手,沒想到的是,我做的飯一天比一天好吃。對此,我爸感到高興。于是他對我說,輕功沾不得。</br>
真的么?我問他。</br>
是的,我爸說,沾不得,你爺爺如果不是學了輕功,他就不會死。</br>
我爺爺不是小偷么?我問他,到底是輕功,還是小偷?</br>
這話問得很蠢。我爸聽了很生氣,就狠狠地揍了我一頓。</br>
如此反復了幾次,我就不問我爸了。他打定了主意跟我打呼呼,我也沒有辦法。</br>
確實,我爺爺是個小偷。我叔叔這么跟我說。他的話我信,因為他人老實。不像我爸,總想跟別人打架。如果有人當我叔叔的面說我爺爺,我叔叔基本上不會發惱。這個很重要,所以他和大家的關系很不錯,經常跟大家扎一堆聊天。</br>
如你所知,我們家有錢,這個可以從穿著上看出來。比如我媽,基本上一天換一件衣服,每天都不重樣。我叔叔他老婆也是。但是,這錢不是他們這一代搞到的,也不是我爺爺那代搞到的。這個是可以肯定的。至于到底什么時候,我家就有錢了,這個誰也說不清。</br>
我叔叔跟我說,這個沒必要去追究,有錢就行,你管它從何而來。</br>
這話不對,我對他說,如果是爺爺偷來的,這錢就有點虛弱。用起來肯定不爽。</br>
對,我叔叔說,我們用錢很隨便,不避諱人,就因為這錢不是你爺爺的。</br>
我叔叔的意思是,不要跟他說錢的事,這個沒有爭辯的必要。不然,他也會揍我。</br>
那好,我說,不說錢。</br>
我叔叔接著給我講我爺爺。</br>
確實,你爺爺會輕功。我叔叔這么跟我說,但是,輕功并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厲害,也就是身體比較靈巧點罷了。</br>
爬個房,有個借力的地方,可以輕松上去。就這么回事。</br>
這也不簡單。</br>
是,我叔叔說,不簡單。說完他喝了口茶,然后把牙縫里的一塊青菜給摳出來,彈到地上,讓貓舔著吃了。這讓他感到很爽。瞇著眼看了老半天太陽。</br>
對你爺爺,也就是我爸,我叔叔說,我所知并不多。可以看得出來,我叔叔很得意,跟寫了篇小說似的那么得意,這可以理解,因為以下部分,全是他自己虛構出來的,就我所知,虛構個東西出來,這事情是很讓人有成就感的,并且,毫無疑問我叔叔虛構得不錯,也許,事實跟這個也差不了多少。</br>
從來沒有人抓到過我爺爺偷東西。如果他不說,就那么老死,大家肯定永遠無法知道。問題是,他說了,并且說得比較早。</br>
但是到底是什么時候說的,我叔叔也搞不清楚。有一點可以確定,沒跟大家說以前,我爺爺的脾氣很壞,每天在家里摔鍋打碗,跟老婆吵架。說了之后,我爺爺就像變了個人似的,走到哪里嘴里都哼著歌。</br>
你爺爺個頭不高,我叔叔說,這個是一定的,因為練輕功的人個頭高了不行,身體就會僵硬。這個道理我懂。我叔叔說,你懂就好。你爺爺身體偏瘦,腦袋小,眼睛大,這讓他有時候看起來像個老鼠似的。當然,大部分時候,你爺爺看起來還是很體面的,如果你不仔細盯著他看,你會覺得他跟大部分有錢人沒什么區別。</br>
我爺爺的情況是這樣的,他很小就開始偷東西,這個就跟天生的似的,沒人教他這個,他卻無師自通。每天晚上天一黑,他就跳墻出去,每天晚上并不多偷,也就一兩樣東西。開始的時候,他把偷來的東西全部藏于自己床下。后來床下藏不下了,他只好到處亂扔。</br>
盡管如此,卻沒人發現我爺爺偷東西。這個大家誰都不會想到。但是東西一直丟,這讓大家很難受,很憤怒,脾氣都忍不住暴躁起來,互相懷疑著鄰居,走路的時候眼睛總是朝旁邊斜著,總想著抓住那個家伙。甚至晚上睡覺都不閉眼,直到現在,我們村的幾個老家伙,仍然每夜睜眼瞪著天花板。</br>
大概有兩年的時間,我爺爺心情很不錯。他每天在村子里轉悠,看著大家互相對罵,互相指責對方為賊。每一次吵架,“賊”這個字都是相當有殺傷力的武器,只要你張開嘴巴,把這個字從口里送出去,對方立馬就會暴跳如雷,而圍觀的群眾,也馬上就雙眼放光,豎起耳朵。</br>
這讓我爺爺爽極了。尤其是當有人打架的時候,他一般都會擠到最前邊。或者爬到高處。陽光很好,風迎面吹來,他解開扣子,大聲歌唱。最終,一方被摁倒在地,鼻青臉腫,神情卻極為氣憤。這是可以理解的。我叔叔說。如果是你,你也肯定會跟那個人一模一樣,站起來后仍然要接著打,等著再次被摁倒在地。</br>
如前所述,我爺爺最終站了出來,承認了自己是小偷。因為前一天,他跟人打了一架。這場架并不出奇,圍觀者也不是很多。你爺爺剛開始并不想打,我叔叔說,因為他見了太多次打架后,對打架一點興趣也沒有了。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總感覺打架是別人的事。確實奇怪,我插嘴道。我叔叔瞪了我一眼,他說得正爽,腦袋里各種念頭紛紛亂竄,下一句話馬上就會脫口而出,卻被我給打斷了。閉嘴。我叔叔這么跟我說,平時我叔叔從來不跟我這樣說話,他對我總是很和氣。看來這次他確實被我氣得不輕。</br>
我說,好吧,我閉嘴。</br>
問題是,自此,我的嘴巴就癢了起來,我用手使勁地拽住它,才沒讓它胡言亂語。</br>
我說到哪里了?我叔叔想了半天,惱怒地問我。</br>
到了我爺爺也就是你爸打架。</br>
你爺爺并不想打那場架,我叔叔接著說,當時的情況是這樣,對方五大三粗,并且練過幾天。也就是說,打起來你爺爺肯定吃虧。所以,你爺爺最好的選擇就是走開。走開就沒事了,打架這種事,你躲一躲,完全可以躲得過去。但是,沒等你爺爺走,對方說話了。他是這么說的:賊!我爺爺火冒三丈,他回過頭站住說,你他媽才是賊!你是!對方說,并且越發用力地大聲喊叫,看啊,這里有個賊。這句話馬上就起到了效果,旁邊的人馬上就看了過來。這時候就沒有選擇余地了,只有開打。于是我爺爺撲了上去,跟那人扭打在了一起。</br>
絲毫不出我叔叔所料,我爺爺完全不是對手。他連著三次被鼻青臉腫地摁倒在地,但是都沒認輸。和他平時看到的那些打架一樣,每次他都奮力站起,再次撲過去,一邊打一邊還叫,你他媽才是賊,你這個賊!事實上,我爺爺打的這場架比平時的都要精彩,因為我爺爺很憤怒。最后,對方扛不住了,說,不打了行不行。我爺爺卻越戰越勇。他說,不行。你不是賊!對方說,我是,不打了行不?那也不行!我爺爺說。</br>
圍觀的人也都看不下去了,對我爺爺說,我們都知道,你肯定不是賊,這架就打到這兒吧。</br>
這樣的情況讓我爺爺很苦惱。他簡直要瘋掉了。把衣服脫掉,來回跳動,挑逗對方,硬是要跟他打。他覺得自己不能停下來,一停下來他就覺得難以忍受。</br>
如他所愿,對方又跟他打了起來,但是沒打多久,很快就躺在地上爬不起來了。圍觀的群眾沖上來,把我爺爺扭送回了家。</br>
這是我聽過和見過的最奇怪的一場架。此后許多天,我一直忍不住去回味。甚至做起了相關的夢。在夢里,我爺爺變成了我。于是我被迫打跟他一樣的那場架。細節越來越真實具體,周圍人的吐痰聲,對方的眼神,秋天空氣冷清的味道,遠處小孩子尖叫著跑動,一只母雞混在人群中……這一切在我的夢里如實再現,我覺得我的腦袋都快要爆炸了。你他媽才是賊,我朝對方大叫。但是沒有一點效果,我還是得打。這樣的夢讓我難受極了。</br>
我爺爺被送回家后,一句話也沒說。躺在床上蒙頭睡覺。但是睡不著。蛐蛐的叫聲搞得他心煩意亂。我***的!我爺爺朝著墻壁喊,剛開始他喊得很小聲,接著就越來越大聲了,我***的!喊了會兒他就忍不住興奮起來,跳到窗戶前,看著外邊,等著天亮。</br>
時間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幾乎靜止不動。我爺爺連著抽了一包煙。要知道原先我爺爺并不抽煙的,所以,等天蒙蒙亮,他急不可待地沖到村子里的時候,感到頭腦發暈,舌頭干燥。</br>
大家都還沒起床。我爺爺在路上來回走了幾次,終于鼓足勇氣,敲響了最近的鄰居家的門。鄰居很不滿意,他打著哈欠,毫不客氣地把臭氣噴到我爺爺臉上,你想干什么?是這樣的,我爺爺結結巴巴地說,我就是那個小偷。去你媽的,鄰居非常生氣,老子還要睡覺呢,說完就把門關上了。</br>
其實,我叔叔跟我說,你爺爺是個有錢人,所以,不可能有人這么不禮貌地跟他說話。以上對話是我想出來的。</br>
我說,沒事,你接著講。</br>
我爺爺很沮喪,他繼續去敲另一家的門,但是還沒等他說完,就又被人趕走了。如此三番五次,我爺爺終于停了下來。他突然覺得肚子餓,于是大步往家走。并不遠,一會兒就到了。我爺爺對我奶奶說,飯好了沒?好了,我奶奶說。于是我爺爺端碗吃飯,一邊吃一邊笑個不停。出了什么事?我奶奶問。沒事。</br>
吃過飯,我爺爺開始打掃房間。至少我奶奶是這么認為的。他把家里床底的東西全搬到馬路上,然后用布把它們擦得干干凈凈,好像剛從雜貨鋪里買回來似的。在陽光下,這些東西反射出各種顏色的光芒。我爺爺坐在凳子上,等著人們圍來。</br>
那時候,我叔叔在這里補充說,他看上去就跟只鳥似的。</br>
怎么會跟只鳥似的?我不懂。</br>
我也不知道,我叔叔說,別人給我講的時候,全是這么跟我說。他坐在那里,跟只鳥似的,翅膀耷拉著,腦袋卻高高仰起。并且,那感覺就像,只要有一絲的響動,他就會展開翅膀,飛上高空。凳子好像一根隨便的樹枝,他只是熟練地落在上面歇歇腳。</br>
我試圖學出我爺爺的樣子來,卻怎么也學不過來。不像,我叔叔說,他肯定不是這個樣子。還是不像,他比你更像一只鳥。</br>
我不是鳥,我是人。過了會兒,我就厭煩了。我把凳子還給我叔叔,老老實實地蹲在了地上。</br>
我爺爺也并沒有飛走。他只是坐在那里。坐了整整一個上午,一直等到大家全部把他們的東西拿回家。中間發生了一點小小的糾紛,一只水缸,毫無疑問,它是這堆東西里最普通的一個,但是有兩個主人來認領它。大家看著我爺爺,他突然站起來,對其中一個說,這是你的,我記得很清楚。另外一個馬上就紅了臉,但是又馬上假裝好像什么事情也沒發生似的。他對著空氣說,他媽的,那是我的。就像你想象得到的那樣,他把聲音控制得很好,有部分人可以聽見,但是又不至于引起騷亂。</br>
那天天氣很好,我爺爺把東西送還別人,站在原地,做了一點保證。他是這么說的,我黃阿三保證,以后絕對不再偷東西,老天作證!說完他松了口氣。這口氣松得很徹底,前一天打架留下的傷痕馬上消失得一干二盡。</br>
接著,我爺爺又說,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決定請戲班子給大家來唱臺戲。這句話剛一說出口,小孩子們馬上就高興地跳了起來。</br>
關于戲班子來唱戲的事,我叔叔并沒有多說。事實是,唱戲的時候出了些事,不過跟我爺爺無關。在我的另一篇小說《大搖大擺地離開》里,我詳細地敘述了那次事故。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參照閱讀。</br>
總的來說,我叔叔這么跟我說,你爺爺是個好人。只是他的愛好有點太特別,這讓他的人生不得不草草了事。</br>
是的,我聽說了,我爺爺死得不光彩。</br>
關于我爺爺是怎么死的,我以前已經有所耳聞。</br>
在我爺爺做了保證后不到一個月,村子里再次發生失竊案。毫無疑問,大家馬上就能想到,這是我爺爺干的。</br>
確實,我爺爺每天晚上照常行動。他趁黑爬上別人的房梁,等別人睡著后,揀貴重的東西拿一件。只有這樣,他才能睡得著覺。等別人著急地找上門的時候,他又說,不是我偷的,我已經做過保證了,怎么可能再偷。別人不相信,堵在家門口,不讓他出去。他說,你看見我了么?你沒有看見我,怎么就能說是我偷的呢?沒辦法,丟東西的人只好回家。</br>
但是,過不了幾天,我爺爺就又把東西偷偷地送回去。他干這個入了迷,每一個環節都不能少。有一段時間,大家知道反正他會送回去,也就不再找,不再驚慌失措,哪怕我爺爺故意在他們面前晃來晃去,他們也裝作沒看見的樣子。他們甚至都懶得提丟東西這事。</br>
我爺爺那些天睡得很少,只要有個人出現在大街上,他就會貼上去。你丟東西了么?他問那人。沒!那人說。真的沒有?真的沒!那別人丟東西了么?不知道!這回答讓我爺爺難受。</br>
他不得不做出些更大的事來。他偷的東西越來越多,并且不再把它們送回去。終于有一天,大家發現這樣下去,自己的家都快要被偷光了。于是再次驚慌起來,在大街上滿臉通紅,氣憤地罵那個偷東西的賊,甚至還學著以前那樣,互相指責,有幾次還動起手來。</br>
每當這個時候,我爺爺就會爬到高處,看別人打架。在夜里,東西就會物歸原主。</br>
這樣搞了好多年,我叔叔說,在我小的時候,你爺爺經常帶我去看熱鬧,我們站到屋頂,或者后山上,看著村子里的街道上鬧哄哄的,人們大聲叫嚷,你爺爺就會高興起來。</br>
我爺爺死的那天,跟平常并沒有什么區別。他晚上胃口很好,吃得不少。那時候他已經長成個大胖子了,抽的煙一天比一天多,牙齒發黃,頭發差不多都掉光了。你們早些睡吧!他這么說。大家對此已經習慣,各自回房睡去。</br>
到半夜,有人來叫我爸和我叔叔,說,死了個人,可能是你爹。我爸和我叔叔連忙穿上衣服,趕到鄰居家。村里的人都在,大家一言不發,盯著鄰居家的床。我爸連忙彎腰,把床底的人拖出來。正是我爺爺。</br>
他是被人們用棍子捅死的。大家已經對他感到厭煩極了,好多人一看見他,就感到渾身難受。就是這么回事。大家終于下定決心,輪流值班,夜里不睡覺,看著他再次爬上房梁后,齊聲大喝,賊!我爺爺嚇壞了,首先想到的就是躲起來。于是,鉆到了床下。</br>
我叔叔說到這里,用手摸了下鼻子,滿把的鼻涕。然后他說,我瞌睡了。說完,就回家睡覺去了。</br>
我只好也回家。我爸正在做飯。我說,我來吧。好!他說。(未完待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