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關于我三叔的傳聞仍然很多。有的說他早死了,也有的說他發了大財。有一段時間不知道是誰說,在電視上看到了我三叔。那時候我們那兒只有土胖子家有電視,還是黑白的,盡管如此,傳聞卻有鼻子有眼,說我三叔在香港街頭,穿西裝打領帶,胳膊上挎著個金發女郎。大家著重描述了我三叔從豪華轎車上下來的派頭:頭發油光發亮,肚子像孕婦似的隆起,手里拿著大哥大,更令人驚奇的是,我三叔從小就跛了的右腿已經恢復正常,他行走自如,旁邊的人打傘的打傘,扶胳膊的扶胳膊,還有一個家伙,大家都說那是保鏢,戴墨鏡,身材高大,肌肉結實,大家相信只要有稍微的異動,這家伙馬上就會像導彈似的準確地撲過去。</br>
類似的傳聞太多了,我爸已經習以為常,再也不會像當初那么激動了。當第一次有人傳聞在廣州街頭看到我三叔時,我爸連著好幾天沒睡好覺。他甚至打算去趟廣州,把在街頭衣不遮體乞討的我叔叔送進旅館,讓他好好洗個澡。可惜的是,那時候他連去廣州的車票錢都不夠。廣州太遠了,不過還是比我三叔近。后來,我爸寧愿相信那些好消息。每天早上醒來,都會一邊坐在門檻上吃飯,一邊給別人講昨天晚上的夢:我三叔混得很好,榮歸故里,開著小車領著漂亮的老婆,我爸驚訝地發現,我三叔兒子個頭已經長得比我還高了。我家剛裝電話那會兒,那已經是好多年以后了,先是電視,然后是電話,時間飛快,四十五歲的我爸在夢里接到了我三叔的電話:他說要給我們打一大筆錢過來。天哪,我爸照例感嘆:那數字大得把我都給嚇住了,足足有五分鐘說不出話來!</br>
那是一九九八年快秋天的時候,我爸講完自己的夢,把剛從鼻子里擠出來的鼻涕抹在鞋底,你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袖口那里破爛的藍色秋衣。在他講夢的過程中,我媽好幾次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屁!我爸他對我媽的話很不滿,你再說一次,他瞪著我媽說。屁!我媽又說。接下來他們倆就會照例打上一架,照例我媽會被揪掉幾根頭發,我爸臉上會多出現幾道紅印子。</br>
我媽之所以會這么說,是因為我三叔跑路的時候拿了我家的錢。具體多少我也不知道。問題出在我爸給我三叔拿的時候沒跟我媽打招呼。為此,我媽總是找著機會跟我爸干架。你看看你!干完架后我媽一邊號啕大哭,一邊罵我爸,只有你跟傻瓜似的,說不定小三現在在哪兒花天酒地呢!去你媽的,我爸罵道,小三不是那樣的人。</br>
據我爸說,他把信用社的錢取出來給我三叔的時候,我三叔差點給他跪了下來。我三叔說絕對會還給我爸。我三叔還說,他一定要賺大錢回來,讓我們全家都過上好日子。</br>
這個場景我爸跟我講過無數次:那天早晨,我爸看著我三叔一瘸一跛地上了灰突突的公共汽車后,終于忍不住哭了起來。當時,太陽還未升起,到處藍蒙蒙的一片。公共汽車上就我三叔一個人,售票員再次趴在座位上睡起覺來。當我爸回到家時,村子里還沒人起床。從村口到我家,我爸只聽到了三聲睡夢中的咳嗽。躺到床上后,我爸發現自己怎么也睡不著,窗戶外邊的麻雀太吵了。他跳了起來,拿著我的彈弓,到院子里打起了麻雀,他打得異常的準,充滿憤怒。等我們起床后,院子里已經有了幾十具麻雀的尸體。下午的時候我爸把這些麻雀全剝了毛,開了肚,撒上調料放在火上烤,不一會兒就散發出誘人的香味。此后許多年,我爸都以賣烤麻雀為生,他的烤麻雀遠近聞名,許多人慕名而來,由于生意實在太火爆,我爸不得不一家接一家地開分店,最終開到了十二家。關于我爸和烤麻雀的故事,我在另外一個小說里提到過,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找來看看。那篇小說的題目是《大胡子燒烤要多香有多香》,寫于一九九八年。</br>
回過頭來說我三叔。</br>
我曾經跟許多人打聽過我三叔。大家的說法都相當一致,在我三叔犯事之前,誰都想不到他會殺人。盡管他的口頭禪是:老子殺了你!盡管他老在褲腰里別著把彈簧匕首。大家還是照樣開他玩笑,三句話中就有一句跟他的腿有關,女人們甚至合伙把他關到屋子里,然后把他褲子脫了,小孩子們老跟在他后面丟他石頭,學他走路。我三叔漲紅了臉,憤怒地大叫,但是大家都不當回事,也從沒見他真的撲上去過。過不了半天,他就又恢復正常,湊到女人堆里,繼續說帶色的小笑話,或者跟小孩子們打聽他們父母的床事。大家罵他,滾遠點!他笑著說,我就不滾,你能把我怎么著?大家是這么跟我說的,誰會想到啊!</br>
如果說你爸殺人,我覺得可能,你爸喜歡打架。對他們的這個說法我表示懷疑,因為除了跟我媽,我從來沒見我爸跟其他人打過架,每次一跟別人發生沖突,他馬上就低頭躲開了。大家哈哈大笑,那是現在的你爸,你三叔跑路之前他比誰都沖動,一句話不對頭就要沖上去。你二叔也可能,他脾氣也不好。誰能想到居然是你三叔。大家還說,我三叔從小就不愛說話,更不喜歡跟人打架。經常有人笑話他的跛腿,也從來沒見他生過氣。據他們說,我爺爺從來沒讓我三叔下地干過活,什么好吃的都給他留著,在我們連肚子都還吃不飽的時候,你三叔甚至就有了自己的小玩具摩托車。我向我爸確定這點,我爸說,這倒是真的,你三叔這個人啊,你真搞不懂他是怎么想的,他每天把好吃的藏在口袋里帶出去,給這個吃,給那個吃,就是不給我吃,也不給你二叔吃。為此我們還跟他干過好幾架,也對你爺爺滿肚子意見。</br>
那時候我爸頭發還沒有白,還喜歡跟我談論我三叔。過了會兒,他又補充說,你說你給別人吃別人說你好也行,別人為你出頭也行,問題是別人還照樣欺負你,替你出頭的還是我。這么說,我問我爸,你經常替我三叔打架?我爸說,那當然,說著他把自己的頭發撥開,你看這個疤,就是替他挨的。</br>
你不要跟人打架。我爸這么說,打架沒什么好處。你想想你三叔,有什么好結果呢?大家都說三叔在香港發財了呢!我對我爸說。屁!我爸道。如果我把眼睛閉上,肯定會認為這話是我媽說的。我爸接著把煙點上,然后說,如果你三叔不打架,就不會出那件事,不出事也就不會跑路。待在自己家里多好。</br>
你別聽你爸瞎說!我二叔跟我說,他屁本事沒有,就會惹事,要我說,架該打還是得打,總不至于別人在你腦袋上拉屎,你還笑嘻嘻地接著吧?我二叔跟我爸關系不好,他認為,如果不是我爸,我三叔就不會出事。你看吧,這輩子我絕對不會跟你爸說一句話。大家都說,我不應該相信我二叔的話,他這人喜歡喝酒,一喝醉就喜歡亂說。有一段時間,他甚至說殺人的不是我三叔,是我爸。我三叔為我爸背了罪。我沒敢跟別人求證這點。也不想跟我二叔爭論,他這人急了跟誰都敢干。不過話說回來,過了會兒我二叔平靜下來說,你三叔還是跑路比較好。為什么呢?我問他,聽說他現在在外面討飯呢。你想吧,我二叔這么說,如果你三叔不跑路,能有什么下場呢。他又沒錢,又喜歡賭博,腿又不好,還不喜歡出力,每天就使嘴巴吹牛逼,老覺得自己會發財。說到這里我二叔嘆了口氣,誰都知道,如果你三叔不跑路肯定連個老婆也找不上。像上邊村的瞎子一樣每天打麻將混日子,有什么意思?那瞎子很厲害,我打岔說。我二叔瞪了我一眼,我馬上閉上了自己的嘴巴。我二叔說,所以我說,你三叔還是出去的好,哪怕是像別人傳聞的那樣,衣不遮體,哪怕餓死在街頭,也比待在咱們這里好。</br>
我三叔喜歡賭博當初在我們這里可是出了名的。他幾乎逢賭必輸。那時候他住我家,每天晚上都能聽到他翻墻進來,我爺爺每次都要沖出去,朝他喊,你怎么還沒死,你咋不死在麻將桌上!我三叔不吭聲,那時候我爺爺已經很老了,沒人跟他說話,所以他每天總想找著跟人干架,他就等著你搭腔,只要你一張嘴,他就會連續罵你一整天,連覺也不睡了。盡管我三叔不出聲,我爺爺也要接著罵好幾個小時,搞得大家都睡不著覺。白養你們這幫狗日的了!到末了,我爺爺就來來回回地說這句,都給我裝,我知道你們聽得見,白養你們這幫狗日的了,你們這些狗日的,看老子不順眼,把老子給弄死算了!</br>
我三叔跑路的時候,我爺爺已經快不行了,他躺在床上,對我爸說,把小三給我找來。沒人敢跟他說實情。去啊!我爺爺大叫,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狗日的又賭去了?這狗日的真是白養了!我爺爺死的時候,把我爸叫過去,對我爸說,你告訴小三,就說我說的,他以后別賭了,說到這里我爺爺流起淚來,一下一下地抽泣,我擔心他會一下子把自己給抽過去。他這小子怎么就不明白呢?我爺爺看著我爸說,他沒那個命,唉,他命不好,昨天晚上我做了個夢,你告訴小三,別人都在合伙捉弄他,他贏不了錢的。那時候我三叔早已跟公共汽車一起消失了,別人想捉弄也捉弄不到他了。</br>
許多年后,我爸也喜歡上了賭博,也跟我三叔一樣,早出晚歸。但是大家都說,我爸牌品不好。這個是和我三叔比較而言。據說我爸經常賴賬。而我三叔當初只要輸了錢就會給。如果你不了解底細,看他往出拿錢的樣子,絕對會認為他是個百萬富翁。并且,不論輸多少,我三叔都不會上臉,而我爸不僅上臉,還喜歡摔牌,嘴巴也不干凈。</br>
我沒想到,我二叔對我爸打麻將賴賬這點卻很贊同。他是這么跟我說的,誰不賴賬啊,是你三叔傻。別人賴賬他不敢吭聲,要他賴次賬就好像要他命似的。你說他不輸誰輸,死要面子活受罪。</br>
關于打麻將,在這里我得插一句,現在我們這里已經沒人不打麻將了,連我媽都上場了,我本來以為這樣她就不會因為我爸輸錢跟我爸干架了,沒想到他們更加變本加厲,每天晚上都互相指責,終于還是要大打出手,第二天早上起來,地上都會遍布他倆摔碎的鍋碗。</br>
相比較而言,我三叔和我爸的關系要比和我二叔的關系好。原因在于,我二叔和我三叔干過一架,不是普通的干架,我三叔被送到醫院住了好多天。現在已經沒人提這個了,因為我二叔現在混得很好,不僅有錢,還跟上面的關系不錯。每次打架他都沒事。派出所不會找他麻煩。而只要誰提他和我三叔的事,他馬上就會毫不猶豫地沖上去。他倆之所以干架,是因為我二叔認為我三叔偷看我二嬸洗澡。那段時間,我二叔剛結婚,只要誰敢多看他老婆一眼,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沖上去。</br>
我很不明白我二叔,如果我二嬸長得好還可以理解,問題是我二嬸長得不好。所以,在這件事情上,我認為他冤枉了我三叔。盡管我三叔確實偷看過別人老婆洗澡,也被人打過。</br>
我三叔偷看的是土胖子他老婆。當然,也有人傳聞,事實上土胖子老婆和我三叔有一腿,說這話的人說自己親眼所見,我三叔趴在土胖子老婆身上。還有人說,其實,如果土胖子沒發現的話,他老婆可能跟著我三叔私奔。當然,這些都是傳聞。事實情況是,土胖子有一天把我三叔攔在了我家門口,那天我爸不在。土胖子說,小三你媽了個巴叉的,連老子老婆也敢偷看?我三叔自始至終都沒說話,站著挨了土胖子幾十下。盡管圍觀者甚眾,卻沒人開口。這其中肯定也有其他人偷看過土胖子老婆,這是沒辦法的事,土胖子老婆實在長得太好,奶***大,走哪里大家都忍不住咽口水。</br>
我那時候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沖到我三叔的床前,想看看他還在不在。我多希望:他像我做的夢那樣,和土胖子老婆私奔了,在我的夢里,他倆去了一個陌生的城市,土胖子發了瘋似的來我家找,把我家翻了個遍,卻一無所獲。讓我失望的是,我三叔仍然在,呼嚕聲像平時一樣響,臉上涂了層油似的反射出太陽的光芒來。他睡覺的時候不喜歡蓋被子,所以我一眼就可以看見他屁股破了個洞的藍色的內褲。他的右腿只有我胳膊那么粗,看上去讓人覺得相當難受。</br>
老實說,我很喜歡我三叔。他給我做的彈弓比別人的都要結實好看,他甚至在上面刻上花紋,有牽牛花,也有牡丹花。我拿著這彈弓打麻雀和知了,每次都是一打一個準。如你所知,在我三叔跑路的那個早上,我爸就是拿著這彈弓,打下來不下一百只麻雀,也因此他才成了烤麻雀的高手。我三叔還喜歡給我講故事,有時候他找不到打麻將的人,就會抱著我給我講一些大俠的故事。后來他跑路后,我把他床下的箱子拉開,里面有一箱子的書,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套《金臺奇俠傳》和《神雕俠侶》。</br>
這箱子書我看了好久,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天,我在里面發現了一本黃色小說。我一邊看得很興奮,一邊又覺得難為情:不知道為什么,每當看到床戲出現的時候,我的腦袋里都會出現我三叔的破內褲,后來即使沒有床戲,我三叔的破內褲也始終停留在我腦袋里。這種感覺很糟糕,我連睡覺都睡不好了,白天上課老是打瞌睡。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于是有一天中午,我趁人們午睡時把這本小說扔進了河里。</br>
我媽不喜歡我跟我三叔一起。只要看見,她就會黑著臉叫我。我每次都乖乖地回去。別跟你三叔混!我媽說,你給我出息點。我三叔怎么了?我問她。你三叔是流氓!我媽說,是賭鬼,爛泥扶不上墻!你胡說!我不相信我媽說的話。我媽抬手就給了我個耳光,我的話你也敢不聽?我媽罵道。</br>
我二叔和我爸都認為,如果當初我三叔和上邊村那個女人結婚的話,肯定不會發生后來的事。我爸是這么說的,其實那女人挺不錯的,雖然帶個孩子,還不會說話,但是愿意跟你三叔,可惜的是,我們怎么都說不通你三叔。說到這里,我爸看了看天,天上啥也沒,甚至連鳥屎都沒適時砸下來。我二叔是這么說的,那女人跟我是小學同學,比你三叔大幾歲,長得不好看,這個我知道,后來她嫁給了另外一個跛子。我二叔沒有理會我的打岔,繼續說道,你三叔說人家以前嫁過,男人死了,怕是克夫命,其實誰都知道,他只是嫌人家長得丑而已。總之這個女人絕對適合過日子,也絕對適合你三叔。</br>
你說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天知道!大家都這么說。幾乎所有的親戚都來勸他,他一聲不吭,把頭蒙進被子里,還故意發出驚天動地的呼嚕聲。大家想跟他談談,把他從被子里拉了出來,他低著頭說,你們別管我好不好,這是我自己的事。</br>
你三叔的問題是,我二叔這么跟我說,他太挑剔了,也不看看自己的情況,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不過不論誰,都很佩服我三叔油漆的手藝,他只是跟我們這里一個半把式學過不到十天,每天就在那兒看一看,也不動手。十天后,他一把把那個半把式給推開,然后說,我來。半把式差點和他打起來。但是當他一動手,半把式就不說話了。一看我三叔的樣子,他就知道,我三叔是油漆的天才。當他把一張桌子漆完,旁邊已經圍了一圈人。大家都被驚呆了。用的是同樣的漆,同樣的工具,我三叔漆出來的效果就是不一樣,比土胖子家從縣里買回來的都好看。</br>
可惜的是我三叔對做漆匠并不怎么上心。除非是賭博輸得一干二凈了,他才找點活干干。平時不論誰來請他,他都再三推托。他是這么說的,當漆匠能賺幾個錢?我是發大財的命。</br>
他老覺得自己應該發大財,我二叔說到這里又嘆了口氣,問題是錢哪有那么好掙?是的,我三叔逢人就說自己的計劃,一會兒說要開鎂礦廠,不知道他從哪里聽來的,他說我們這里的山都是鎂礦,有一段時間,他每天早出晚歸,在山上轉悠,帶一堆石頭回來,后來那石頭堆在院子里,慢慢地和院子融為一體,上面長滿了各種雜草。他還說過要買個車,跑運輸,對這個大家剛開始就不相信,因為他的腿不適合開車,不過我三叔也就是說說,沒實際行動過。等著吧,他這么說,我會發財的。我爺爺說,你發個屁財。我三叔說,爸,你別不相信我。我爺爺吐了口唾沫道,我寧愿相信死人開口,也不相信你那一張破嘴。</br>
讓我設想一下我三叔犯事的情景吧:那天有人請外面的戲班子來唱戲,盡管已經到了深夜三點,大家還在臨時搭建的戲臺處喝酒聊天,當然也有人打撲克,剛開始我三叔也在打,不過后來他就不見了。打撲克的人后來回憶,我三叔那天晚上輸得并不多,并沒到需要找人挑釁的地步。過了好久,村子里有個女人才說,我三叔站在她身后看了會兒戲,那時候人多,十分擁擠,她感覺我三叔偷偷地把手放在了她的屁股上,不過由于我三叔經常這么干,并不會有什么再出格的舉動,她也就沒有在意,把他手打開,繼續看戲。沒人看見我三叔是什么時候到了后臺的,之前他并沒有一點瘋狂的舉動,只是顯得有點興奮,大家都很興奮,這個是肯定的,唱戲在我們那里是很罕見的事情。有許多人看見我三叔到處溜達,到處跟人打招呼,由于喝了點酒,他的臉有點紅。也有人說,我三叔溜達了一會兒,就把匕首掏了出來,不過這對于他來說,也是很經常的事情,大家并沒想太多。我三叔搖晃著匕首,把一個小孩子逼到墻角,把錢交出來,不然把你***割了!那小孩子說,滾遠點,不要逼老子揍你!我三叔把匕首收起來,對他說,開個玩笑嘛,干嗎這么認真。然后他就離開了,那小孩子后來跟我們說,我三叔沒有任何異常,跟平時沒什么兩樣。賣油條的土胖子說,我三叔在他那里買了三根油條,坐在桌子前吃了個精光。土胖子說他本來不收我三叔的錢,但是我三叔死活要給他,他就拿了。我三叔是這么跟土胖子說的,土胖子,你不收我錢是看不起我,你信不信老子很快就要發大財了?如果硬要說有什么異常的話,土胖子說,他吃完油條后,剛走沒幾步就摔了一跤,不過他很快就爬了起來,溜達走了。肯定還有別人看到我三叔,他一喝啤酒就會撒尿,肯定像大家一樣,站在場地旁邊的柳樹下撒了泡,那時候天氣微涼,可以想象,撒尿的過程中他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寒戰,然后說,操!他肯定還去打了幾槍氣槍,應該射中了所有的氣球,他每次都會射中,認識他的老板看見他就會給他遞根煙,然后說,你別打了,知道你厲害。我三叔嘿嘿一笑,把煙一點,高興地去看打臺球的人去了。曾經有一段時間,他想開個臺球廳,他說要把里面裝修得跟電視上似的,我們那兒的臺球廳都是露天的,跟他的許多其他計劃一樣,也只是在嘴巴上說了幾天,然后就把它忘了個一干二凈。可惜的是,他不會打臺球,看了會兒他就離開了。也許就是這時候,他注意到了戲臺后面幾個正在化妝的女人,終于忍不住繞了個圈,從側面爬了上去。不對不對!我二叔說,他是聽見你爸在后面叫才去的,我也聽見了,知道你爸在跟人打架,不過我沒想過去,讓他挨打吧,你說說你爸咋想的,又打不過人,每次都吃虧,還老想打,過去了我還嫌丟人。這一點后來得到了我爸的證實,他確實跟人打架了,不過他說只是互相推了幾下,畢竟對方在咱們的地盤,不敢太囂張。我爸接著和他們互罵了幾句,就跳下了臺子,回到了人群中間。</br>
所有情況都顯示,我三叔那天晚上都不應該會動手。大家對此都很不理解,為什么呢?到底發生了什么?據戲班子的人說,和我三叔發生沖突的是老板的兒子,并不會唱戲,只管雜務,他倒是喜歡打架,每到一個地方,都要找人干上一次。所以,當他們聽見他在外面大喊大叫的時候,也沒太在意,因為那家伙從來不會吃虧,人高馬大,還跟著戲班子練過幾年,出手迅速,逃跑也很快。每次一見人多,他就會跑回戲班子里搬救兵。所以,直到我三叔大喊我殺人了,我們村的人開始鴉雀無聲,他們才知道出了事。出來后看見老板的兒子躺在地上,流了一地的血。一個絕對不到十八歲的女孩子馬上就被嚇得昏了過去,大家都手忙腳亂,不知道如何是好。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一直到有人確定老板兒子已經死了,才有人想起報警。等派出所的小李趕到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我三叔已經不見了,所有的人都說不知道他去了哪兒。</br>
關于我三叔是怎么離開現場的,有兩種說法:一說是我爸把我三叔送走的,大家看見我三叔的面部表情相當呆滯,手里的彈簧匕首不知道丟哪兒去了,還有的人說,我三叔抱著我爸大哭起來。認同這個說法的人到后來越來越少,大家逐漸地更加相信另外一種說法:我三叔大喊了幾聲:我殺了人。然后就冷靜了下來,他看了看發呆的人群,突然轉身朝場外走去,一路上不小心撞倒了兩個賣玩具的攤子,把一個看熱鬧的小孩子踩得哇哇大叫,到了臺球廳那里,他停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然后拐了個彎繼續向前,就這么大搖大擺地離開了。</br>
有許多人嘗試著模仿我三叔大搖大擺的樣子,本來以為很好學,但每個人上去,都被大家說不像。那段時間連我所有的同學都對此上了癮,只要有空,就有人裝作自己右腿有問題的模樣,把手背到身后,這個動作馬上就遭到了反對,不是你這樣的,有人說,手沒有背到身后,又有人說,我三叔手里應該是夾著支煙的,后來不知道誰從哪里搞來了一頂帽子,就是電視里黑幫老大戴的那種,不知道為什么,戴上帽子大家學起來好像真有了那么回事,當然得加上香煙,有的把香煙叼在嘴巴里,有的把香煙夾在手里,還有的用兩根手指笨拙地彈了彈煙灰,相比較而言,第一種如果不抽,就那么叼著讓藍色的煙自己升起,然后不得不瞇上眼睛,顯得更好一些。</br>
終于有一天,我忍不住站到了人群中間,當我把右腿縮起來時,一股電流似的東西從心底涌上來,就好像我三叔靈魂附體一般,我馬上就進入了狀態:當時微冷的天氣,周圍一張張驚愕的面孔,玩具攤上被風吹動的小風車,從戲臺上直射下來的明亮的白光,還有擠在人群中間和遠處的黑。讓人驚奇的是,我感到極為平靜,我看了看四周,然后停止繞圈,從人群中穿了過去,旁邊人噴出的口臭被風吹來,搞得我不由得加快腳步,我盡量控制自己身體搖晃的幅度,在這一刻,我為自己的右腿感到傷感,如果它像正常人一樣多好,那樣我就可以走得更好看一些。(未完待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