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對自己的大恩大德, 傅崢這個白眼狼不僅沒有真心實意好好感謝,還搶了自己奶茶,但寧婉畢竟是個大度的上司, 最終, 她還是決定大人不記小人過, 畢竟在工作態度上, 傅崢最近非常開竅,認真干練,很是讓自己如虎添翼, 原本一個人的工作,如今有了個靠譜的助手分攤,幾乎所有的電話咨詢和實地咨詢都分包給傅崢了,以至于寧婉社區律師的日子,過的越發逍遙起來。
這天難得既沒電話也沒實地咨詢, 寧婉想了想,專業部分提點傅崢的也差不多了, 實操還是要在案子里學,如今既然沒案子, 不如把自己畢生的咸魚絕學再向他傳授一下。
也是趕巧, 正是這時候, 寧婉就收到了所里的郵件——
“親愛的寧婉, 感謝你選擇并加入正元律所, 2019年,我們感恩有你……”
寧婉一看:“啊, 所里的例行感謝郵件來了,時間過的可真快啊。”
正元所有個傳統,新年開年后, 在發往年終獎之前,所里會以所有合伙人名義向每個律師發一封郵件,對每個律師上一年度的工作進行肯定鼓勵,并且再畫個餅,呼吁每一位律師展望美好的未來,繼續加油努力。
傅崢入職沒滿一年,是收不到這樣郵件的,但這位職場菜雞顯然對這封郵件非常有興趣,一聽寧婉提及,當即就流露出了不太自然的好奇:“寫的怎么樣?”
傅崢確實是在沒多久前才第一次聽說正元所的這個傳統。
高遠分管人事,因此每年的感謝郵件雖然說偶爾幾個高伙輪流寫,但大部分其實都是他負責寫的,今年這活兒又落在他身上,但他被并購案牽絆住了手腳,又臨時需要出差,實在沒空,最終死皮賴臉威逼利誘求了傅崢來代筆,因此嚴格意義上來說,今年寧婉收到的這封感謝郵件,是出自傅崢之手。
傅崢自認為自己的初登場作品是不錯的,既兼顧了鼓勵贊美,飽含了人情味,又展望了未來,因此他咳了咳,等著寧婉的感嘆和贊揚。
寧婉果然表現出了高度認同:“這寫的太好了!”
只是傅崢還沒來得及得意,就聽寧婉振聾發聵道——
“這完全就是資本主義剝削的完美樣板!滿口仁義道德掩蓋的卻是這些老板們險惡的用心!”
“……”
原本寧婉對這種郵件是基本視而不見,但傅崢這么好奇,她沒忍住掃了掃內容,倒是覺得可以利用起來因材施教。
“來,傅崢,你過來一下。”寧婉一邊這么想,一邊就朝傅崢招了招手,“既然正好收到年度郵件,那今天我就給你講講職場求生第一課——如何識破老板的騙局吧。”
可惜傅崢顯然不太領情,他的臉上露出了一言難盡的表情:“老板能有什么騙局?給你發鼓勵郵件這多有人情味?怎么叫險惡用心呢?”
“我這么和你說吧,你這就是天真,覺得自己和老板穿一條褲子呢,可其實再好再通情達理的人,一旦成了你的老板,你們之間就已經有了天然的階級矛盾,老板的立場就是,花最少的錢壓榨你最多的勞動量,而且吧,老板們不會到基層來體驗,比如沒人會覺得做社區律師多難,畢竟都是些標的額不大雞毛蒜皮的小案子。”
寧婉喝了口水,說到這里,就忍不住自我吹噓下:“你要知道,像我這樣和下屬共同進退的領導,已經基本絕種了!”
“……”
“所以現在,對照著這封所里的年度郵件,我給你講一講職場三大幻覺。”寧婉一邊說一邊嘖嘖稱奇,“你還別說,這郵件還真的是太典型了,簡直是教科書級別的。”
“……”
“來,我念一句,給你分析一句。”寧婉說完,清了清嗓子,當即閱讀起了郵件,“‘你是我們正元所團隊最重要的一份子,正如一個大家庭,無法缺失任何一個成員一樣,we are family’……”
“這一段,完美展現了職場第一大幻覺——老板很講義氣,把我當親人對待!”寧婉嚴肅認真分析道,“一般給你這種幻覺的老板,下一步就是要洗腦你,他把你當親人,潛臺詞讓你也把公司當成自己家,但你一聽到這話,就要警覺了,這意思就是,以后你別回家了,可以在公司通宵,然后睡睡袋。”
“……”
“好,我們接著念下一段,‘2019年,你的表現可圈可點,通過自己的努力贏得了合伙人團隊的一致認可,2020年,也請抓住新的工作機遇,繼續發光發熱’。”寧婉頓了頓,“這就是給你營造第二大幻覺了——老板很器重我,馬上要給我升職了!這個幻覺就像是掛在驢面前的胡蘿卜,聽聽就行了,因為老板會對每個員工都給出這種暗示,就和渣男一樣,你只是我心動的第100987個女孩,懂?你以為你是老板唯一的正宮,但其實你只是個二奶。”
“……”
講到這里,寧婉也有些感慨:“你知道吧?我第一年進正元,收到這郵件的時候心里其實挺激動的,你看看,這所多好,都不是群發,是合伙人團隊單獨發給每個律師的!給每個人量身定做的!頓時就覺得不能辜負老板的認可!”
“不過半天以后我就冷靜了,因為我發現,單獨發給每個律師只是形式主義而已,其實每個律師收到的郵件內容都是一樣的……”寧婉說到這里,敲了敲桌面,“所以你說,這不就是形式主義嗎?這種郵件有什么好發的?這就像渣男撩騷一樣,給每個意向女生都群發一模一樣曖昧的話,其實一點真誠也沒有,那不是誰上鉤誰傻嗎?”
傅崢抿了抿唇,看樣子顯然不信,想要掙扎:“也不能這樣說……”
看看,初入職場的小白都這樣,老板一句話就恨不得掏心掏肺似的,說到底,還是天真!還是要多敲打!
“那還能怎么說?總之我們做員工的,要貴在有自知之明,千萬別覺得你對老板而言是不同的,相信我,你在老板眼里,就是一驢!郵件里老板贊美你是一頭好驢,背地里指不定在罵,這屆驢不行呢!”
“……”
大約寧婉這么一番分析,傅崢也終于有些感悟,他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但猶在抵抗:“老板也有好的……”
“或許有吧。”寧婉撇了撇嘴,“但反正寫這個郵件的合伙人肯定不是個好東西,你看看,寫的都是什么?鬼話連篇,‘最優秀的律師,往往是承擔最艱辛的工作還能堅持下來的’。”
“這就不得不提到職場第三大幻覺了,你這樣的職場小白,看了剛才那段話,肯定覺得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老板把最臟最累的活給我,是考驗我,是因為員工里就屬我靠譜,只要我吃得苦中苦,就能為人上人是吧?”
“我告訴你,你一有這心態你就完了,最臟最累的活給你,那單純是因為你最蠢,你不反抗,別想多了。”
寧婉說到這里,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而且這都什么老土的話,你說這寫稿子的合伙人怎么回事?你還不如直白點說,只有吃苦,才能賺大錢呢!這讓人看了動力還大點,說吃了苦能成為優秀律師,大家現在都很懶,思考的時候都不愿意拐彎,成了優秀律師干嗎?變成禿頭嗎?畫餅就要畫的具體一點,你變強了,不僅變禿了,你還變有錢了!你得寫出這個!簡單粗暴!才吸引人!”
寧婉一邊點評一邊搖頭:“這都是什么文字水平,難以置信,這樣的人竟然是合伙人!完全不懂員工的心態!”
寧婉說完,再瞟向傅崢,才發現他的臉色是越發難看,甚至都有點陰沉。
她忍不住內心嘆了口氣,職場里最容易黑化的就是傅崢這類人,平時是個傻白甜,一旦突然知曉了社會的黑暗,根本接受不了,三觀都炸裂了,得緩很久才能緩過來。
寧婉正準備安慰傅崢幾句,就聽到他聲音低沉道:“你知道是哪個合伙人寫的這個郵件嗎?”
“我不知道,所里有時候會讓高伙輪流寫。”寧婉憐憫地拍了拍傅崢的肩,“但我可以確定,這人是個傻逼,我合理懷疑是高遠。”
一瞬間,也不知道是不是寧婉的錯覺,她總覺得傅崢一雙含怨帶恨的眼睛里,射出了記仇的光芒。
她忍不住勸慰道:“把你的表情收一收,你這仇恨太明顯了,你即便知道了這個合伙人是高遠又怎樣呢?誰叫我們技不如人,人家是金主爸爸?好了,學會識別老板的騙局是為了自保,那么下面我們可以進入進階課堂了。”
寧婉說完,打開電腦,當著傅崢的面,開始一字一頓地回復所里那封例行郵件——
“謝謝老板們的鼓勵!我會努力向每位老板看齊!以所為家,吃苦耐勞,踏踏實實學本事,以成為一個優秀律師為己任!”
在傅崢的目瞪口呆里,寧婉流暢地寫完,點了發送。
傅崢果然立刻質問起了寧婉的兩面派來:“你不是剛還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噴了這郵件?”
寧婉孺子不可教般地看了他兩眼:“這就是我要講的職場新技能——如何對老板陽奉陰違。老板說的再傻逼,你也不要當面反駁,只管么么噠就行了,你看看,我這封郵件,是不是能給領導乖巧聽話的深刻印象?”
“……”
“學會了嗎?”
“……”
“你知道什么樣的下屬最討老板歡心嗎?不是聰明的,而是笨一點木一點的,你要太有思想太有個性,在職場里未必是一件好事,因為這代表你有棱角,你很可能不聽話也不太好忽悠,如果老板扶持你出頭了,你可能不好管,因為你不夠愚忠,老板不想給自己培養一個競爭對手或者給別的所培養未來的律師,老板希望你是那種只一門心思干活,別的什么都不想的傻白甜,所以呢,我們適度要給老板營造這種形象,在專業辦案領域可以發揮你的能力,但在別的事情上,對老板的話不要去較真反駁,就嗯嗯啊啊地敷衍裝乖就好了,多拍拍老板馬屁。”
看著傅崢面無表情的臉,寧婉寬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沒事,進階課程可能是有點難,你回去先消化消化,這都要靠熟能生巧,你要真學不會,也可以實操里多演練演練,我也不是不能勉為其難給你當一下實踐對象。”
寧婉大義凜然道:“你那些彩虹屁,就往我身上吹吧!沒關系,我撐得住!”
“……”
傅崢完全被寧婉的厚臉皮給震驚了,一時之間都說不出話來。
寧婉卻是挺得意,職場小白就是單純,看看,自己今天這番教導后,傅崢肯定內心已經對自己五體投地了:“下次有機會,我再給你講講怎么摸魚怎么甩鍋……”
傅崢抿了抿唇,沉默了片刻,終于忍不住般開了口:“你辦案子挺好的,能力也有,就算和老板之間確實存在天然的階級矛盾,但何必學那些壞風氣,研究怎么甩鍋怎么摸魚?”
“你看,你這就典型沒受到過職場重拳出擊人的言辭。”寧婉眨了眨眼,這次是真心語重心長了,“如果能跟著好的帶教律師,能進好的團隊,誰不想好好干活天天向上呢?可問題是,好的帶教老師和團隊都是非常難求的,很多時候和老板契合不契合也是緣分和運氣,如果你跟了不太行的老板,你要沒學會甩鍋摸魚,那別人就會把臟活累活甩給你。”
“如果你跟的團隊風氣本來就不行,你要堅信出淤泥而不染,你只會被邊緣化,沒什么好處,甩鍋和摸魚有時候是不得已下的自保,你學會了,別人要扣屎盆子到你頭上,你能把臟水給甩出去,老板給你安排了除了消磨時間但毫無意義和成長性的工作,你別像個老黃牛一樣吭哧吭哧就去干,先甩鍋,甩不掉,那你就要學會忙里偷閑,把你的時間用到刀口上去。”
寧婉笑了笑:“所以也別看不起甩鍋和摸魚的技能了,我也不想用啊,都是生活所迫。”
這話下去,傅崢倒是安靜了,他像是第一次從這個角度理解了甩鍋和摸魚,臉上露出沉思的表情,就在寧婉以為這家伙悟了的時候,他就再次給了寧婉會心一擊——
“好的律所不應該讓員工為了自保而學會摸魚和甩鍋,如果是這樣,那這個律所就需要整頓。”
傅崢這話,那語氣那立場,說的和自己是老板似的,差點沒把寧婉給氣死。
“你還真的是個傻白甜,生活哪有這么單純,外部環境不好,我就把環境給改了?想的倒是美,生活只有我們去適應的份!”
傅崢卻只看了寧婉一眼,語氣挺篤定:“會改的,我保證。”
寧婉忍不住搖了搖頭,自己還是多罩著傅崢吧,幸好現在淪落在天高皇帝遠的社區,不然這種傻白甜,以后入了人際關系復雜的總所,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