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說這番話的時候，沒有故意避讓月離別，月離別聽在耳中，只覺得渾身發(fā)冷，想要反駁，卻又不知該從何處駁起。
    李玄都笑了笑：“當(dāng)然，我只是猜測而言，前提是老汗與史書上的歷代明君一樣英明無比，如果老汗老糊涂了，那么另當(dāng)別論。”
    這話十分不敬，可藥木忽汗已經(jīng)顧不得這些，早在兩人交談的時候，那些忠心無比的女侍就已經(jīng)向周圍散開，警戒四周，確保兩人的談話不會傳出去半點(diǎn)，此時藥木忽汗的所有心思都用在辨別李玄都所說之言的真假上面。
    可越想他越是覺得李玄都言之有理，許多本來只能算是模棱兩可的跡象也變得可疑起來。
    過了許久，藥木忽汗終于定住心神，又恢復(fù)了往常的模樣，對李玄都說道：“我知道中原以‘先生’尊稱了不起的人，我愿尊稱閣下為秦先生。”
    李玄都上身微微前傾：“不敢當(dāng)。”
    “不，你當(dāng)?shù)闷稹！彼幠竞龊拐f道：“我猜你肯定不是一個年輕人，只有滄桑的歲月才能給予你如此的智慧，我甚至想要請你做我的老師。不過在此之前，我們之間還有一件事。”
    他指了指李玄都身后的有月離別，問道：“秦先生，你下定決心要庇護(hù)這個女人嗎？哪怕是與我為敵？”
    李玄都反問道：“一個叛徒，對于堂堂藥木忽汗來說，就那么重要嗎？”
    藥木忽汗猶豫了一下，輕聲說道：“她是我的女人，如果我成為大汗，她將會是四位閼氏之一，所以我不能容許她的背叛。”
    李玄都轉(zhuǎn)過頭來看了月離別一眼，以他的眼力，當(dāng)然可以看出月離別一口純陰未散，顯然還是個處子。要知道金帳可沒有中原的禮教，兄長死了之后，弟弟娶嫂子，父親死了之后，兒子娶繼母，如果真如藥木忽汗所說，月離別是他的女人，那么月離別不應(yīng)該是完璧之身才對。從這一點(diǎn)上來說，倒像是藥木忽汗的一廂情愿。
    不過他的這個舉動，卻讓藥木忽汗誤會兩人之間有什么貓膩，怒道：“秦先生，難道你與這個女人有了私情？”
    李玄都搖了搖頭，“我只是曾經(jīng)對月離別承諾過，要保她平安，我是一個江湖人，講究一諾千金重。”
    藥木忽汗臉色稍緩，說道：“秦先生一諾千金，可還有一句
    話，叫做君無戲言。”
    李玄都忽然加重了語氣：“藥木忽汗，你可曾聽過一句話，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
    藥木忽汗一怔。
    李玄都繼續(xù)說道：“中原的帝王為何總是自稱孤家寡人？藥木忽汗想要做金帳的大汗，卻為了男女小事糾纏不放，甚至還因為此事威脅自己的盟友。帝王當(dāng)然要講究尊嚴(yán)，可你還沒有成為帝王就已經(jīng)開始講究帝王的尊嚴(yán)，這樣的你，如何配得上金帳大汗之位？又如何與我們遼東結(jié)盟？”
    藥木忽汗張了張嘴，無話可說。
    李玄都說道：“對于成大事之人來說，尊嚴(yán)這種東西，是給別人看的，你要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如果你要快意恩仇，那你可以不容忍月離別的背叛。如果你要金帳的大汗之位，你就要學(xué)會克制自己的情緒，做出最有利自己的選擇。如果你今天殺了月離別，那么月即別汗會怎么想？我這個中原使者又會怎么想？我奉勸藥木忽汗一句，如果你不想成為老汗的棄子，不想成為眾矢之的，這種親者痛而仇者快之事，還是少做為妙。”
    藥木忽汗沉默良久，深深吐出一口濁氣，“秦先生的奉勸，我記在心里了。我不會再追究月離別的事情，我也不會讓她成為我的閼氏。以后就讓她跟隨在秦先生左右吧。不過我還是希望收獲秦先生的友誼，秦先生知道我的行宮在哪里，我期待秦先生的拜訪，我的行宮大門永遠(yuǎn)對秦先生敞開。”
    李玄都點(diǎn)頭說道：“不管老汗怎么想，有閼氏的支持，藥木忽汗仍舊有希望奪取大汗之位。”
    藥木忽汗把目光轉(zhuǎn)向月離別：“既然秦先生將你視為朋友，希望你不要辜負(fù)了秦先生的一片好心，至于那匣珠寶，希望你不要在意，看在閼氏的面子上，收下它。”
    月離別臉色發(fā)白，沒有說話。
    藥木忽汗轉(zhuǎn)身離去，那些王庭女侍也紛紛跟在他的身后。
    于是此地只剩下李玄都和月離別兩人。
    李玄都轉(zhuǎn)過身來，望向月離別，說道：“你有問題想問？”
    月離別猶豫了一下，點(diǎn)點(diǎn)頭。
    李玄都笑道：“那就盡管問吧，不過類似‘你到底是誰’這樣的問題就不要白費(fèi)口舌了，我不會說，就算說了，也不會是真的。”
    月離別點(diǎn)了點(diǎn)頭，問道：“你剛才
    對藥木忽汗說的那些，都是真的？”
    李玄都說道：“我已經(jīng)說了，那是我的猜測。”
    月離別又問道：“你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猜測？”
    李玄都道：“其實(shí)也很簡單，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我身為一個外來人，看得就更加分明一些，再加上有史可依，對照史書上的許多帝王手段，并不難猜測老汗的用意。雖說老汗是草原人，中原帝王是中原人，但是從橫向上來說，他們都是帝王，必然有相通之處。”
    月離別對于這個回答不太滿意，追問道：“就這么簡單？”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說道：“也罷，我就說得再詳細(xì)一點(diǎn)，是我見到乃刺汗之后，才生出了這樣的猜測。因為藥木忽汗的表現(xiàn)實(shí)在太差了，金帳不是大魏，大魏諸王沒有兵權(quán)，文武群臣有禮法規(guī)矩束縛，就算是三歲孩童，也可以做皇帝。可金帳向來是以強(qiáng)者為尊，諸王掌握實(shí)權(quán)，奪位之事屢見不鮮，如果我是老汗，忌憚長子，可以理解，但是把不成器的幼子推上汗王之位的用意是什么？難道僅僅是因為寵愛？亦或是那個所謂的幼子守灶習(xí)俗？如果老汗是如此昏庸之人，又怎么能在過去幾十年中將大魏壓得抬不起頭來？那么我就得出一個結(jié)論，老汗真正屬意的人選不是藥木忽汗，藥木忽汗只是一個障眼法，是老汗借刀殺人的誘餌。”
    月離別雖然認(rèn)為李玄都還是沒有真正說明白他為什么會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但也知道再問下去也是無用，只能就此作罷。
    李玄都的確沒有說透，不是因為忌憚月離別，只是因為李玄都不想家丑外揚(yáng)。他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猜測，是因為他從許多痕跡中想起了自己師父的手筆。曾幾何時，李玄都也是這樣的局中人，兄弟相爭，而師父卻隱身幕后，作壁上觀。所不同的是，他并非扮演了藥木忽汗這個角色，而是扮演了因為勢大遭受忌憚的明理汗這個角色。正因為李玄都有過類似經(jīng)歷，才能看得更加透徹。
    李玄都想到這兒，也是有些灰心。父子君臣，兄弟姐妹，沾染了權(quán)勢之后，就沒有多少情分可念，到頭來還是要拼殺一場。
    李玄都又生出一個念頭，如今老汗忌憚于明理汗和藥木忽汗身后的后族外戚，師父又是忌憚?wù)l呢？是一力扶持的自己的二師兄張海石？還是曾經(jīng)的良師益友張肅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