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述的內容雖然在全國看來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在彈丸之地的延川已是石破天驚了,路遙再度成了全縣的名人,全縣無人不知。社會上是這樣,延川中學更甚,幾乎所有的男同學都自稱是他的朋友,所有的女同學都對他高看幾分。大家都在想:“十八九歲就是‘縣團級’,將來還能了得?”
路遙的感覺當然也很好,一派意氣風發的樣子。可惜好景不長,一個多月后,知識青年開始下鄉——家在城里的插隊,家在農村的返鄉。路遙家在農村,自然得回家去。經過幾年闖蕩,家鄉在他眼里已經非常遙遠了,路遙一下子陷入迷茫之中。就在這前后,愛情向他頻頻招手,先是一個本地女子,后是一個北京女知青。
首先向他示愛的是本地女子,當時他還在學校,正準備收拾行李返鄉。那是一個深秋的中午,天高氣爽,秋陽宜人,有一個女同學來找他,讓他在一個小筆記本上簽個名。這是當時同學們分手時的慣例,一般都是同班同學間互簽;路遙是名人,找他簽名的很多,男的也有,女的也有,因此就沒有在意。簽完名后,那女的沒走,而是靜靜地站在一邊數自己的指頭。路遙覺得奇怪,就問她還有什么事。那女的沒看路遙,努力地低聲說:“咱們到外邊走走,我想和你拉兩句要緊的話。”路遙這才注意到那女子的模樣,高挑身材,白凈臉皮,短辮及肩,舉止端莊,是典型的陜北俊女子。那女子在前面走,路遙在后邊跟著,一邊走一邊想:“這個同學怎么不認識呢?”剛想轉著彎兒問,那女子倒先開口了,說她是初六八屆的學生,并報了姓名。聽得路遙無限感嘆,覺得自己這幾年只顧得在外面闖蕩,竟然連同學也不認識了。“怎么能把人活成這樣呢?”他不由得發了一通感慨。路遙東一句西一句地感慨,那女子靜靜地聽,不時朝著他笑,露出滿口整齊的白牙。路遙說完了,那女子卻開口了,一開口就給了他一個意外——向他表示愛意!
路遙生性強悍,但在這方面卻不行,加上當時正為自己的前途著急,完全沒有這個想法,于是就和那女子打起了“馬虎眼”,首先告訴她說:“我也是平常人,縣革委會副主任職務只是個‘名兒’,一離開學校就是農民。”那女子答:“你是農民,難道我不是?我就喜歡農民。”路遙又說:“我啊,農民也不是個好農民,耕不了地,下不了種,莊稼活十樣里面九樣不會。”那女子又答:“你不會我會。地里的活都由我去干,你在家里款款地待著,什么也不要你管。”路遙一聽大驚,連忙找了個借口離開,那女子的笑容立刻僵在了臉上……
這事是路遙親口給我講的,我在敘述時極力還原當時的情景,對話肯定沒有大錯,兩人的情態中有我的想象,當然是合理的想象。至于這個人姓甚名誰,我知道,但實在不方便說,請讀者千萬理解。
再說那個北京女知青。據說,他們初識于一次大會上,路遙坐在主席臺上,她在臺角負責喊口號。他們真正相識在1969年的冬天,那時路遙已經回到村里,以“貧宣隊員”的身份進駐延川縣百貨公司搞“路線教育”,一同進駐的還有這位女知青。這期間他們戀愛了。其中的細節我無法得知,只知道她“改造”了路遙,“改造”的結果在某些方面影響了路遙的一生:路遙喜歡在下雪天沿著河床散步,據說這是他們相識時的情境;路遙喜歡唱《三套車》和《拖拉機手之歌》,據說這是他們相戀時唱過的歌曲;路遙喜歡穿大紅衣服,據說這是那女子的專愛;路遙曾用過一個筆名叫“櫻依紅”,據說其中暗含那女子的名字。為了她,路遙做了能做的一切,1970年招工,縣上給了路遙一個指標,讓他去某“信箱”廠(保密工廠,不公開廠名和地址,只公開一個信箱,故如此稱呼)當工人。這是“文革”開始后第一次招工,機會非常難得,路遙把這個名額讓給了戀人。令他沒想到的是,這位女知青進廠不久,就和別人好上了,將她和路遙的定親紀念品—— 一塊提花被面退還了路遙。
我沒有見過這位女士,據說長得小巧玲瓏且能歌善舞,是個人見人愛的角色,但是我覺得這件事情她做得不好,有損于她美麗的形象——當時路遙的縣革委會副主任剛剛被停職,她這樣做無疑是雪上加霜。
全面失落的路遙灰溜溜地回到村里,先是下地干活,后是當民辦教師。一呼百應的日子過去了,短暫的幸福也過去了,留給他的只有滿腹疑惑和無限蒼涼。他的初戀雖然很失敗、很苦澀,但也從另一方面成就了他,例如他的成名作《人生》就是在這個基礎上寫成的。這是后話,在此不再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