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迷信,一場佛事唱至臘月二十九已是第三天,沈家老宅祠堂大開,媳婦們從早到晚跪坐在蒲團上沐著香火經文,都已是十分疲憊。
不遠處的望鐘樓上,祈裕一襲群青色翔云長袍在風中飛揚,正把手上的西洋鏡往祠堂方向漫無目的地掃量。
那陳舊老屋里香火裊裊,迷蒙光影下,只見一道道金黃□□在人前來來去去。女人們端跪坐于蒲團之上,或悲或喜的素臉兒,或紅或白的嘴唇兒,就好似六道輪回路上一片片等待超度的空魂,聽僧侶化那前生的孽、道今生的債、祈來生的福……陰萋萋的,無端看得人心中發悚。
隨從原邵問:“爺,這西洋鏡功夫如何?”
“不錯,聽說五皇子平日最喜新奇,想必會喜歡它。”祈裕有些興致索然地皺了皺眉頭。
正待要把西洋鏡放下,卻忽看到人群末端一襲淺綠色素花圓領大襖的鸞枝,那般空洞地坐著,梳一髻桃心,插一支銀簪,旁人都把眼睛虔誠閉上,只她卻獨獨睜開,一個人閑看香火流轉。
呵,怎么能夠忘記,這樣一個倔硬的女人,她哪里肯輕易信服命理?
祈裕忽地興致又起,將西洋鏡對著鸞枝打量起來。看到她今日難得穿了身及膝的小寬襖,軟軟的跪著,露出裙下纖巧一握的牡丹小鞋兒,那鞋面上綴一縷兔毛,浮來浮去的,勾的人去抓……
只覺得哪里的弦兒一刻間繃緊,祈裕又把鏡筒對準了鸞枝的肩背……他已經很久很久,或者從來沒有對哪個女人有過這樣的觸動了。
明明隔著老遠的距離,卻好似碰一碰她都會發抖……
陰險的小腳老太,為了讓她肯安分,卻把她養成個吃煙的女人了。初嫁時的格格不入,至如今終于與老宅的陳腐漸融為一體,憑生出一股不愛掙扎的慵懶。卻更有一番味道。他簡直可以想象,她在嘗完煙之后,那懶懶的模樣是何等的銷-魂。
祈裕冷冷勾唇笑了笑,長眸里掠過一絲幽光:“便宜了沈二……這個女人,爺來日定要欺她一回!”
原邵瞇眼看了看不遠處的祠堂,心中奇怪,樓月那丫頭爺睡了她多少回也不見動心,怎生得卻偏偏對二房的念念不忘。
自己把西洋鏡拿來看了看,卻看到假山后藏著的玉娥,眉頭便皺起來:“爺…,聽姓易的說,二少爺又托人往宮中遞了一份狀紙,把咱們紅街也順帶告了…,聽說罪名是販賣少女。”
哼,好個沈二,破罐破摔。克徒巫永锪嘶共豢習卜幀
眼前浮起沈硯青俊逸面龐上一貫似笑非笑的那抹冷蔑,祈裕步子一頓:“他以為京城是咱們寶德縣么?孟安國想拆紅街多少回,連片屋瓦都辦不到,憑他一個二癱子,又能逞甚么能耐?且關他幾日,讓爺先把女人痛快要了再說。”
走兩步,又把西洋鏡拿回來:“這個不送了,你給五皇子換個前朝的鳳凰璞玉雕就是。”
“是。”原邵拱了拱手,想了一會,莫名有些不放心:“…爺,逃出來的那個女人就在下面,可要把她抓回去?就怕她守不住口兒,把這批買來的其他姑娘也暴露了。”
“在我們眼皮底下還有甚么不放心。她心里頭不是惦記著老二。坑傷梁桶眨冉梁屯炅耍傺案齷嵐閹陀肽縊凸ィ搶咸嚳炊恢行唬隼霄禍海 逼碓@湫σ簧匙攀窒鋁酥勇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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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里香火迷茫,一場佛事已經做完,高僧把圣水遞予老太太。煙霧繚繞之中,老太太端坐在高位,兩邊按次序坐著家中的老老少少。這是個陰盛陽衰的老宅,放眼過去,除卻三老爺沈明達、四少爺沈硯琪,其余的全是女人,表情冷木,各懷心思。
一杯清透的圣水沿次序喝過,碗邊稍許紅印,那是連做法事都不忘涂口紅的姜姨娘留下。鸞枝微微皺了皺眉頭,移開位置,抿了一小口。
“咳。”老太太一聲不輕不重的咳嗽打破寂靜。
許是嫌她喝得太少,又或者是震懾她剛才的睜著眼睛。
鸞枝只得閉起眼睛把剩下的都抿下去。
動一動身子,人也活了過來,這才察覺骨髓里又開始虛虛癢癢……最后的這一場佛事做得太久,耽誤了吃煙的時辰。不過她已經減了一半的量了,一定得繼續忍著。
門外頭圍攏著看熱鬧的家仆們,見老太太命令鸞枝多喝,不由紛紛竊竊低語起來。
假山后程翊便得意地指了指鸞枝:“瞧,我見過她!那天爺去看你,她就躲在角落偷偷看你來著,還讓我不要對別人說!…大家都說自從她進了門,宅子里就不安生了,所以老太太才多讓她喝了一口圣水,她必然就是我們爺新娶的姨奶奶了!”。
他的推理很正確,起碼一直滯滯觀望的玉娥莫名沒那么忐忑起來——原來那個女人她竟也曉得自己,沈公子竟然也沒有瞞她……
之前還以為能夠服侍沈硯青的必然是個氣質清雅的不俗女子,怎知鸞枝原來卻與自己一般年紀,更或者還比自己小上一些些呢,慵懶懶的,怎么看都看不出來比自己多少優秀……
玉娥緊了緊手中的刺繡,笑著問道:“她長得真好看,像狐貍一樣的,是幾時進的門呀?”
程翊撓著頭想了想:“…上月下旬才入的門。聽說才進門就跑過一回,著實被罰了一頓鞭子才老實下來的。所以我們爺看得恁緊,就怕她又跑了……”
這樣好的男人,她竟不知珍惜,還要跑,真不知她的心是什么做的……
玉娥瞇起眼睛,看著不遠處的鸞枝從蒲團上裊裊站起,那背影冷寮,是聽話的,卻沒有靈魂……她不愛他,也不愛這個豪闊的高門大宅。
一瞬間對沈公子生出不平來……又或者是對自己的命運。為何一樣好的東西,有些人心心念念卻不可得,有些人得了卻不知珍惜?
咬著唇,又柔聲道:“這樣呀……那真是不應該,沈公子這樣好的人。對了,那你都和她說了些什么呢?”
“我…我起初不曉得她是誰,就和她說了爺要娶你做姨奶奶……是我爹爹這么說的,爹爹不讓我對別人說。你、玉娥姐姐你會不會生氣?”程翊后怕地支支吾吾道。
姨奶奶……
這是上天給予自己的補償嗎?可知道便是做個他身邊侍奉的通房,她都已是足夠受寵若驚了!
眼前頓時浮起沈硯青玉面華冠的英容笑貌,玉娥臉頰頓地泛紅,心里頭怦怦跳著,笑容卻反而明媚起來。刮了刮程翊的小鼻尖兒:“哪里會呢,你這樣的可愛。對了,暫時不要叫我玉娥可好?我新改了名兒,就叫我月歌吧。”
不遠處張小盛招呼著要玩蹴鞠,程翊想也不想便爽快應道:“行,你想叫什么就是什么,不就是個名字嘛!”話還沒說完呢,人就已經哧溜溜跑開了。
玉娥站起來,從前在二院,只知道沈家必然是個有錢的大戶,哪里料到竟是這樣的豪闊排場。只一個佛事,那高僧金黃□□莊嚴肅穆,蒲團上老的少的女人們一排排亂花人眼眸,便是一個小小的姨娘,身上的衣裳都比自己母親過年時穿的還要精貴。她忍不住緊走了兩步,想要離這群人物再近一些,好去窺探或者盡快融入這個新奇的團體。
“啊——,快看這是什么臟東西?”
假山后傳來女子的低聲尖叫,以為自己被人打量,玉娥連忙閃身避了一避。
卻是兩個丫鬟坐在矮石頭上說話,只見一個扎雙環的從挎籃里拿出一桿長物,嬌忿道:“呸!哪個不要臉的,塞這齠裥牡畝骼垂匆憬悖
另一個年長些的拿過來看了一眼,見是一根褐紅褐紅的軟木,頓時也紅了臉:“啊呀,臟死了臟死了……怕是前院那個采買的大李,你屢屢不肯理他,大約他便想出這鱺戎饕猓贗紡憔涂纖嫠恕!
宅子里的姨娘們慣有用這個‘驢角兒’的習慣,連老太太都睜只眼閉只眼。
那雙環俏丫鬟又羞又憤道:“就他大李子一個莽夫,恁的瞧他不上!……可惡,當咱們是那些吃飽了沒事兒的姨娘?”
那年長的連忙捂住她嘴兒:“瞎,小聲著點!你現在是沒嘗過,等嘗過了就知道多癢癢了。想想姜姨娘,嘖……都不知道她屋里藏著幾支吶,她院里頭的阿虹和我說的。”
“嘖,她不是時常叫那唱戲的小白臉進去胡鬧。瓜硬還唬俊鼻窩訣咻氳卣齟笱劬Γ肓訟耄醯貌歡躍鋈懷猿孕ζ鵠矗骸安歡裕閼饣埃悄閌淺9俊擔凰悼次胰牟渙四悖
二人打打鬧鬧著,很快消失在巷角。
那籃子掉下石頭,一桿軟木滑下來,陽光打照在曲曲盤旋的木頭上,晃得人目眩迷離。玉娥只是滯滯地看著,心里不想去看它,不愿自己做那羞恥的事兒;然而走了兩步,卻又鬼使神差停下來。四下里看一看,見沒有人了,心都虛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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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僧們魚貫而出,三日的佛事終于完滿,黑檀木八仙椅上老太太吸著煙斗,開始訓話。
“家里今年不太平,辛苦大家齋戒了幾天……想必大家都已經知道,鋪子上欠著伙計們的工錢,不能不還。可惜一個個平時看起來能耐,出了事兒都成了啞巴,最后還是我這把老骨頭豁出去求了舊交,才勉強把賬面平過。今歲的年,大家就都節儉一些,原定七天的唱大戲,給改做三天,從除夕唱到大年初二結束,回頭派人和戲班子知會一聲。”
那語調陰陰陽陽的,在空寂祠堂里飄渺回旋,聽得滲人,無端有股窮途末路的愴涼。
曉得老太太對自己非常不滿,李氏低聲道:“是,勞母親辛苦周旋了一趟。”
老太太吧嗒著煙嘴不說話。
姜氏不高興了,撇了撇嘴:“老太太早先不說,妾身都已同那戲班子談好,班主也把其他的生意都推了,這下可怎么開口和人家說……”
“……我說,這個家幾時由得一個姨娘說話了?”老太太揚高嗓音,冷颼颼地瞪了姜氏一眼,叱道:“這邊一推,那邊立刻有人接上,不饒你擔心。你但且做著你姨娘的本分就是。”
姜氏擰著帕子不再說話。
李氏惴惴發問道:“那今歲宅子里過年的紅包還要不要發…”
賬都是她李氏做的,虧空了那許多,她竟還有臉面再問!
老太太把煙斗在桌上一扣:“且停了吧。今年過年上下都節儉著,等年后鋪子解封了,該補的再給補齊。”
年后誰知道解不解封呢……門口的家仆們紛紛竊竊私語起來。
“是。”李氏便有些解氣,想看老太太難堪。
老太太悶聲吐出一口青煙:“聽說那太監乃是皇上跟前的紅人,娘娘伺寢前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他要叫沈家死或者李家亡的,還不是他一句話。一切都是因你老三引起,你也不要只說這些輕巧話,仔細把你兒子那條小命看好。”
心里愁煩,頭發也好似白了許多,終究還有個硯青讓自己安慰,便又轉臉對鸞枝道:“你丈夫大約下午也要回來了,聽說前個還特地買了件襖子捎回來給你。他疼你的這份心,我老太太活了六十年那是頭一回見識,回來后你須得好生服侍著。”
一眾姨娘們的眼睛齊刷刷看過來……都曉得那“服侍”是什么意思呢。整個宅子里的女人,沒有比這個丫頭更幸福了。便是三房的少奶奶容若,也是個守活寡的份兒。
鸞枝低著頭,紅著雙頰答了聲“是”。
那襖子朱色鑲花,腰身與胸襟處拿捏得恰恰好,她是喜歡的。裝新衣的錦盒里還配著張信箋,他的字清風傲骨,短短的幾句話還不忘笑她口是心非,笑她的字跡丑陋,只怕不能惹她更生氣。
曉得沈硯青那只狐貍,一定是準備先用衣裳討好自己,然后又裝作若無其事的回來繼續逗趣她氣她……從來沒有被人這樣用心過,她心里頭莫名的慌亂柔軟,但一想到他最近所做的一籮筐可惡事兒卻又氣惱,恨他的壞。
打了個哈欠,揪著帕子直了直酸麻的腰谷,不愿讓人看出悸動的心思。
老太太卻只當她煙癮又犯,心里頭莫名有些不悅。
正說著,門外傳來一聲尖叫:“啊,鬼啊——”
嚇得老太太手心一顫,赫然怒聲揚高嗓子:“胡鬧!才做了法場,哪里青天白日又見著甚么不干凈!”
一個俏生生丫頭聞言,顛著小腳跑進來:“老太太恕罪,是、是……外頭突然多出來一個女人,只是在香案前燃香,問她什么話她又不說,點了香就走。奴婢看她穿一身紅衣,長得和二奶奶像極了,嚇、嚇了一跳。”
老太太瞪了鸞枝一眼,沒來由想起關于鸞枝不吉利的各種閑言,兀地沉聲道:“府里頭的女人就那么幾個,還能有什么人和她相像,叫進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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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悶聲吐出一口青煙:“聽說那太監乃是皇上跟前的紅人,娘娘伺寢前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他要叫沈家死或者李家亡的,還不是他一句話。一切都是因你老三引起,你也不要只說這些輕巧話,仔細把你兒子那條小命看好。”
心里愁煩,頭發也好似白了許多,終究還有個硯青讓自己安慰,便又轉臉對鸞枝道:“你丈夫大約下午也要回來了,聽說前個還特地買了件襖子捎回來給你。他疼你的這份心,我老太太活了六十年那是頭一回見識,回來后你須得好生服侍著。”
一眾姨娘們的眼睛齊刷刷看過來……都曉得那“服侍”是什么意思呢。整個宅子里的女人,沒有比這個丫頭更幸福了。便是三房的少奶奶容若,也是個守活寡的份兒。
鸞枝低著頭,紅著雙頰答了聲“是”。
那襖子朱色鑲花,腰身與胸襟處拿捏得恰恰好,她是喜歡的。裝新衣的錦盒里還配著張信箋,他的字清風傲骨,短短的幾句話還不忘笑她口是心非,笑她的字跡丑陋,只怕不能惹她更生氣。
曉得沈硯青那只狐貍,一定是準備先用衣裳討好自己,然后又裝作若無其事的回來繼續逗趣她氣她……
她心里頭莫名的慌亂柔軟,但一想到他最近所做的一籮筐可惡事兒卻又氣惱,恨他的壞。
打了個哈欠,揪著帕子直了直酸麻的腰谷,不愿讓人看出悸動的心思。
老太太卻只當她煙癮又犯,心里頭莫名有些不悅。
正說著,門外傳來一聲尖叫:“啊,鬼啊——”
嚇得老太太手心一顫,赫然怒聲揚高嗓子:“胡鬧!才做了法場,哪里青天白日又見著甚么不干凈!”
一個俏生生丫頭聞言,顛著小腳跑進來:“老太太恕罪,是、是……外頭突然多出來一個女人,只是在香案前燃香,問她什么話她又不說,點了香就走。奴婢看她穿一身紅衣,長得和二奶奶像極了,嚇、嚇了一跳。”
老太太瞪了鸞枝一眼,沒來由想起關于鸞枝不吉利的各種閑言,兀地沉聲道:“府里頭的女人就那么幾個,還能有什么人和她相像,叫進來看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