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昭帝派他來淮南道查案,臨時撥給他的官銜也是很有幾分講究的,要只是單純的欽差名頭,那便是見官大一級,權威深重,給個三品官銜,似是看重,實則是制衡。
淮南道實際上的掌權者是周余,正位三品,官員品級猶如天塹,同為三品官員,誰也沒有審誰的權力,也就很好地限制了他的行為,相對的,也導致周余不敢輕舉妄動,一旦查出些事情來,朝廷總歸是做決斷的一方。
顧嶼要做的,也不是把周余弄死在淮南道,相反,他還得嚴防死守,防止周余在回京的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斷去了通天的線索。
整理了這幾天的審訊結果,顧嶼沒讓立即開堂,而是先聯系了一下黃勝,在牢房里見了周余一面。
比起前些天的春風得意,周余顯然狼狽了許多,牢房里的獄卒待他還算客氣,好吃好喝伺候著,但不代表周余還吃得下,顧嶼不怎么關心別人相貌,都看得出周余整整瘦了一大圈。
顧嶼一身官服齊整,隔著牢房的鐵柵欄,對著周余微微點頭示意了一下,也沒有坐獄卒搬來的椅子,負手站定,緩緩開口道:“犯官周余,本官已定明日提審于你,開堂之前,可有什么想交代的?”
周余頭發蓬亂,聞言撩了撩眼皮,沒說話,顧嶼也不惱,只是說道:“你所犯之罪,足夠全族連坐,你的兩個兒子也都犯了殺人死罪,一旦查實,你周氏一族百年辛苦付之東流,有寧一日,你舉族三代充軍不準返,五代不得科舉,你不認罪,是還抱著希望,以為你能把所有的罪名都抵賴過去,是不是?”
“本官沒罪,不知道該認什么!”周余臉上浮現出怒意,但按在稻草堆里的手還是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
顧嶼把他的反應看在眼里,低聲笑了笑,說道:“周余,本官知道你有個外室,替你生了一個小兒子,你要是肯好好地配合,等到結案之時,本官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日后這個孩子是從商還是入仕,本官都可以裝作不知,你看如何?”
周余的眼皮狠狠地抽了幾下,他前幾年剛來淮南道上任的時候,睡了個秦淮美妓,他嫌棄那女子上不得臺面,但終究貪她美色,把人養在外頭,他起初還懷疑孩子是不是他的,不過孩子一天天長大,和他生得也越來越像,要不是出了這檔子事,他已經準備讓這孩子認祖歸宗了。
顧嶼了然一笑,又道:“你也不必想著定國公會救你,他要是能顧得上你,這個欽差就不該是我,實話同你講,這次的案子是圣上交給太子殿下的,殿下又薦我下淮南查案,雛鷹三年不鳴,一鳴就該驚人,圣上是為太子鋪路,淮南道是棋盤,你我都是棋子。”
周余沒想到他能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但這些年朝堂局勢他也分析過,太子愚鈍,諸皇子蠢蠢欲動,其中不乏有明主之象者,偏偏圣上從來就沒露出過另則儲君的意圖,反倒是一力把太子往臺前推,假若是圣上早就清楚淮南道亂象,為讓太子立威,才起意徹查,那十個定國公也擋不住這天意如刀。
顧嶼走了,留下周余一個人在牢房里,把自己嚇得滿頭的冷汗直冒。
其實顧嶼說的沒錯,元昭帝把案子交給太子全權過問,就是為了給他增添威信,有其一就有其二,這次過后,再把別的什么案子交給太子的時候,就變得順理成章起來了,只是他沒想到這一樁開頭,竟然也會這么艱難而已。
顧嶼的消息是走水路送到的京城,太子的回信卻是驛站最快的飛鴿傳書,除了前線戰報之外,這是只有皇帝才能動用的傳信渠道,顧嶼收到信的時候,心中一驚。
只是此時就開始憂心太子處境未免太早,顧嶼也不及多想,用銀錘敲開封口的火漆,把卷在竹筒內,包裹著一層防水油紙的信取了出來,展平。
顧嶼認識太子的字跡,和舅兄的字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稍微好看一些,看不出什么鋒芒風骨,就只是尋常的一撇一捺,字跡工整。
這封飛鴿傳書顯然是太子的親筆,一句廢話沒有,針對顧嶼上報的肉鴿及瘦馬兩件事情,表明了一個態度,“不論主從,犯人格殺,犯官立判,吃人同死,毋怕,回京有我,瘦馬案等報父皇議。”
顧嶼對著信紙看了很久,很早以前,他對太子的看法是和很多人一樣的,一個愚鈍卻又好運的儲君,沒有二皇子持重,沒有三皇子英武,沒有五皇子圓滑,也沒有瑞王聰明過人,卻偏偏承受一個君王最大限度的父愛,歷朝歷代被廢的太子很多,被廢之后再立,等同兩度動搖國本,可偏偏那時很大一部分的人都覺得這事可成,原因就在于元昭帝毫無原則地寵愛著太子。
他投靠太子時,已經是他失勢之后,世態炎涼,人心思變,他能看得出來太子的變化很大,但是之前接觸不多,所以并不是很清楚究竟變了多少,但他現在,忽然有些明白了。
一個真正英明的君主,不在于他本身有多么的聰明,也不在于他有多少魅力能夠籠絡到有用的人才,而在于他的心中是不是亮著一盞明燈,能給手底下的人指出一條明路,坦坦蕩蕩,心懷大義,這樣的人即便有些沖動愚鈍,但他為君,底下的人至少看得見光亮。
顧嶼收好了信紙,卻不代表他準備按照太子說的去做,只是有了這一份承諾,他可以先派人把相關人犯都抓起來,等到回京再轉判決。
在即將開堂審周余之前,得到這么一封態度明顯的信,若是旁人,那是真實實在在吃了一顆定心丸,比如周仁,周仁在拿到太子的信時整個人差點都沒哭出來,當即撩了袍子對著京城的方向端端正正行了個大禮,但對于顧嶼而言,只是心中一點觸動而已。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要做的是什么,也想好了后果,設想了最好和最壞的結局,所以無論發生什么事,他是最波瀾不驚的人。
這日過午提審周余,顧嶼仍舊讓府衙大開,只在公堂外頭一線之隔的地方設了鐵柵欄,派了衙役守衛,讓全城百姓有空閑的都過來圍觀,也是打實了主意公開審案。
最近這些日子,整個淮南道鬧得沸沸揚揚的,尤其是揚州城,才出了那么多的事情,到了今天,要審的居然是堂堂正三品的道御史,那可是一方大員,整個淮南道的天,只要不是實在忙得沒法子的,連臨近的幾個州的百姓都提前趕過來,一直從府衙公堂里擠到外頭兩條街。
顧嶼在正位邊上給黃勝留了座,周仁和另外一位淮南道治所的重臣對坐下首,他居右位,周余被帶上來的時候,雖然面色憔悴,但并沒有穿囚服,見了顧嶼和黃勝也不跪,只是微微彎著腰站立。
這里頭有講究,官審民可即刻結案,死罪要上報刑部,驗證無誤之后,轉呈天子御前批閱,有了天子親筆批復,再下轉地方官府,判定死期,而官審官就麻煩得多了。
無論大罪小罪,品級高低與否,都不可當堂結案,犯官認罪之后,審案官員將堂上筆錄并口供整理之后上報京城,由大理寺審批無誤,再轉下公堂判罪,罪刑定后,再呈報大理寺,大理寺確認無誤,由大理寺主事官員向天子上報,天子首肯之后,先下達吏部劃去犯官名冊,再將犯官提到京城重審,審問無誤之后,才能結案。
前世周余就是在提到京城重審的路上被人滅口,導致斷了線索,這期間整整過了半年有余,朝廷對判定官員犯罪的謹慎程度可見一斑。
顧嶼沒有拍驚堂木,緩聲說道:“本官奉君命下淮南,徹查淮南道難民一案,到今日已有半月之久,期間查出諸多事項,更牽連出數十位地方官員,其中揚州刺史徐景年已經認罪,案情上報大理寺,等候圣裁,今日所審,乃是淮南道御史周余,本是牽連案,但在開堂之前,有人給本官送了一樣東西。”
他說完,看了周虎一眼,周虎立刻領命,去到后堂,搬出了一卷一人多高的厚實白布,顧嶼對他點了點頭,周虎就和周豹兩個人一起,把那卷白布在公堂上鋪展開了。、
底下離公堂近的百姓們頓時炸開了鍋,竊竊私語的聲音大了起來,黃勝和周仁,連帶著那個淮南道治所的官員全都驚訝地坐直了身子。
那卷白布鋪展開,上頭竟然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血書,全是人名,有的字跡尚可,有的則是歪歪扭扭的幾道筆畫,似乎是按著每村每地挨個寫的名字,同姓的都聚在一起,有些游離在邊上的名字夾雜其中。
然而無論是聚攏的名字,還是游散的名字,那些血跡或深或淺,全都十分清晰,似乎每一個筆畫里,都能看出清晰的恨意。
這是……萬人血書!166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