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的治安向來不錯,可近年卻不如往年太平。最近這幾年年景一直不好,揚州城外鬧起了山賊,起初只是一小撮流匪,偶爾搶劫一下往來的商販,大家也沒太放在心上,可如今這些草寇卻成了氣候,占山為王扯起了自己的旗號,這下引起了官府的關注。
接任的知府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埋伏、誘捕、招降、圍剿……什么招式都用上了,折騰了一年多卻始終沒法把這個眼中釘拔出,一怒之下勒令捕頭限期清剿。無奈的捕頭只好告別了挺著大肚子的嬌妻,在全城百姓的目送下,帶著一隊捕快和兵丁去了城外的賊窩,一去不回。
三天后,一匹老馬拖著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首一步三晃地進了揚州的城門,那尸首被用繩子拴在馬后面,一路被拖著走,早已面目全非,只憑那身上破破爛爛的衣服辨認出這正是捕頭本人。身懷六甲的妻子看到死去丈夫那早已不能稱為臉的面孔,立時昏了過去,當晚生下一個早產的兒子。
這世上的事往往就是如此,上頭的大人們動動嘴皮子,拋頭顱、灑熱血的卻是底下的小人物。慘事震驚全城,聞者無不搖頭嘆息以示同情,大夫人更是派人給孤兒寡母送去了幾十兩銀子當做慰問,贏得一片贊嘆聲。
同情也好,贊嘆也罷,過一陣子也就淡忘了。薛家小公子過三歲生日的時候,捕頭的寡婦帶著體弱多病的兒子悄無聲息地改嫁去了別處。
那一年薛府過年格外地熱鬧,舅老爺大駕光臨,因此揚州城里稍微有些臉面的人都湊了過來。
我浮在空中,繞著他們轉了幾圈。大夫人抱著肉滾滾的小公子走到侍郎大人面前,逗著他叫“舅舅”。來客中有不懂事的,起哄說什么“外甥象舅舅”之類的馬屁話,薛老爺的包子臉笑得全是褶子,竹竿一樣瘦長的侍郎大人看了看那個越長越象他妹夫的孩子,木刻一樣的臉紋絲不動,我卻笑得直打滾。
真是馬屁拍到馬腿上,一個胖得象個肉球,一個瘦得似根竹竿兒,真不知他從哪兒看出象來了?這孩子雖然讓大夫人養了,但畢竟沒什么血緣關系,這個便宜“舅舅”實在是不做也罷。
用過年夜飯,薛老爺被侍郎大人帶到書房去說話。我就知道這位舅老爺無事不登三寶殿,也懶得去聽他們那些個蠅營狗茍的事兒,轉個圈兒,飛出去看街上的小孩兒放炮仗。
新的一年,又要開始了。
人總是這樣,沒錢的時候想有錢,有錢了就想當官,當了官又要手握重權。歷來朝廷官員的最高理想就是能在廟堂之上呼風喚雨,要想做到這一點,就要拼了命的往上爬,攀附權貴,結黨營私。跟對了人,從此風光無限,身居要職;站錯了隊嘛……
我站在合歡樹的樹枝上,看著底下院子里雞飛狗跳。三進三出的庭院里站滿了兵丁,薛家上下,從家丁丫鬟到老爺夫人,一個個粽子似的被串起來趕著往外走。小少爺已經六歲了,正是我當年被賣時的年紀,正哭哭啼啼地牽著面無人色的奶娘的衣角跌跌撞撞朝前走。
這就是站錯隊的下場了,侍郎大人被人參了個玩忽職守、貪贓枉法,聽前來薛府抄家的官員說,他已經被關進了天牢,秋后問斬是跑不了的了。
薛家算是遭了牽連,估計性命是不會丟的,但牢獄之災和家產抄沒卻是一定的。我閑著也是閑著,跟著押運犯人的囚車一路到了京城。薛府的一干男男女女被分別關押在了刑部的大牢里,等待處理。
那種地方當然攔不住我,可是里面哭天喊地的哀嚎讓我受不了,太吵了。
薛老爺在大牢里迅速消瘦了下去,整個人都憔悴不堪,整天縮在堆著干草的角落里失魂落魄。跟他同牢房的都是些過去府里的下人們,不過現在大家都關在這兒,明天怎么樣誰也說不準,也就沒人再把他當主子了。
小少爺因為年紀小,被安排在女牢跟女眷們在一起,他那個奶娘人倒是不錯,一直盡心盡力照顧著這個孩子。反到是他那名義上的“娘親”,自從進了牢門就對他不理不睬的。
大夫人一輩子心高氣傲,如今卻得了這樣的下場,哥哥死到臨頭,做靠山的娘家算是徹底完了,昔日巴結迎逢的人如今唯恐逼之不及,就連下人在這里也沒了過去的恭順。幾樣不順心,再加上一路顛簸和飲食惡劣,大夫人很快就病倒了。
刑部大牢里死個把人都是正常的,更別提生病了。大夫人躺在干草上一會兒喊冷,一會兒叫熱,一會兒哭叫著哥哥、爹娘,一會兒又哀求梅枝饒命。好幾個年輕的小姑娘都被她這樣子嚇著了,縮在一旁不敢靠近。又是那奶娘,不僅一直照顧她,更把自己本就不多的那份食水用了不少在她身上。
讓我意外的是,薛老爺居然還惦記著這個夫人。在從送飯的獄卒那里聽說大夫人病重后,他居然將自己嘴里那兩顆金牙硬生生扳了下來,交給獄卒求他們給請大夫。
大夫最終是來了,可大夫人已經出氣多,進氣少。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彌留之際的大夫人拉著奶娘的手,求她多照顧小少爺。
“若是老爺能熬過這一劫,就把孩子交給老爺。若老爺也……,奶娘,就求你可憐這無父無母的孩子,只當你多生了一個吧。”
大夫人說這話的時候,奶娘哭得淚人一般。
“大夫人,快別說這喪氣話,您是菩薩心腸,老天爺會保佑你的。好人有好報……”
聽她這么說,大夫人也只有苦笑。
“我罪孽深重,上天這是在罰我啊!罰我一輩子沒有一兒半女,罰我從來得不到丈夫的歡心,罰我不得好死……”
我聽她凄厲地哭訴,突然覺得悲從中來。其實,她也是個不幸的女人啊,她一輩子在做的,就是和別的女人,包括我,爭奪丈夫,想方設法維護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和生存,只是……她的手段太毒辣。
罷了,她也到了這一步,一個驕傲的女人,最重視臉面,平日里連一絲頭發都不容許亂的,最后卻要穿著一身骯臟的囚衣死在監牢的草鋪上,也是可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