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了二十來日傷, 到底驚動了家里幾位姨娘。薛叔寶嘴上不嚴,鬧得盧家也都知道了。
新楊胡同來了好些人,送禮的, 探望的,盧織懿隨她爹娘來了一趟,一瞧趙晉吊著手臂跛了腿,忍不住捏住帕子抽抽噎噎小聲哭起來,“姑母在莊子上養病, 家里竟沒個能照料的?怎么能委屈住在這小院兒,身邊連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
說得大姨娘臉上通紅,躬身認錯, “奴婢們粗心,也是才知官人受傷?!?br/>
盧織懿惱道:“姓陳的那小蹄子呢?禍害得姑父這般,她倒躲清閑去了?姑母不在,姨娘們不上心, 就以為沒人懲治得了她了?”
她娘瞧她氣得臉紅,一副要替趙晉整治后院的模樣, 心中大駭,忙起身扯住她, “你姑父姑母都是大人, 家里的事人家自己會瞧著辦, 你一個小孩子跟著瞎摻和什么, 這么一驚一乍的不怕給人笑話?”
話音剛落, 就聽外頭一個男聲道:“笑話什么呢?”
薛叔寶抄著袖子, 腦袋上戴頂黑兔毛皮帽,外頭天冷,凍得鼻尖通紅, 來不及脫帽解袍,先從懷里摸出一包熱乎乎的糖包。
適才的話他只聽了幾個字,根本不知岳母在跟妻子說什么,“喏,媳婦兒,你不是饞青松樓的糖心翡翠包嗎?我買來貼身放著,用自個兒暖著,一道兒快馬給你帶過來了。”
盧織懿本還在為了趙晉受傷的事生氣,一瞧自家相公這樣不避人的待自己好,不免有些害臊。她偷眼瞥了瞥趙晉,見姑父面色如常,似乎并不懂適才為何她會那樣心疼生氣。這么多年她那點小心思,其實透露過幾回,姑父許是當她是孩子,一直沒能懂。后來她又瞧上薛叔寶,心里就有了偏重。到底這才是自個兒相公,不籠絡住了,難不成還能和離回家進姑父后院么?
她也是個聰明姑娘,知道審時度勢。
屋里那點微妙氣氛,在小兩口一個羞一個笑的恩愛戲碼中散盡了。
茶房里,柔兒盯著火爐上熬著的藥,不知在想什么。
金鳳撩簾進來,“姑娘,您怎么還在這兒坐著?盧家爺跟太太來了,少不得進去行個禮。”
雖然金鳳也知道對方說不出好話來,可到底姑娘的身份擺在這,伺候了爺,卻連個妾侍都不算呢。
太太娘家人來了,就如太太到了一般,若是躲著不見,又要給人指摘不識禮數。
前幾日柔兒獨自住這兒,金鳳放心不下,帶了她日常慣用的東西跟衣裳,一道跟著住進來。有人在旁伴著,柔兒就沒那么多空閑去胡思亂想。此刻聽金鳳這樣勸著,她自然不好再躲著不去。爐上藥罐咕嘟作響,恰湯藥也熬制好了,金鳳用布巾捂住手端起藥罐將藥倒進碗里,盛在托盤上,隨在柔兒身后走入明堂。
簾子掀開,來人身上攜了屋外的寒氣,被里頭暖烘烘的熱浪拂過,嫣紅立領長襖襯墨藍撒邊裙子振出幾縷輕霧,姑娘眉眼周正,就在門前蹲身行禮。
一舉一動,板板正正,言語輕柔,曼道:“奴陳氏,給舅爺、舅太太、表姑娘請安。”
又微提身,側過來行半禮,“見過兩位姨娘?!?br/>
禮數挑不出錯,金鳳是個合格的訓導師父。
屋里才被薛叔寶緩和的氣氛,立時又變得嚴肅起來。
四姨娘目光落在她微微起伏的腹上,喉嚨發緊,手在袖底攥得泛白。
大姨娘亦心頭頗酸,轉過臉來,專心替趙晉掖好被角,那點不自在才勉強壓下。
盧青陽夫婦對視一眼,想到趙晉在側,不得不給幾分臉面,盧青陽便對妻子打個眼色,示意妻子上前。
盧太太便笑道;“喲,這就是陳柔姑娘吧?早聽人說趙官人納了新人,一直沒機會得見,今兒上門兒,可算認得人啦。你們太太可一直盼著喝你敬的茶呢,好姑娘,你是個有福氣的,來來,讓我仔細瞧瞧?!?br/>
柔兒只得依言上前,垂頭在她面前站定,稍曲膝蓋,等人驗看。
纖細的手被盧太太握住,拍她的手背贊道:“瞧瞧,多齊整的孩子,今年多大了?家里是干什么的?”
姿態做的親熱,不過就是表面寒暄,柔兒低聲道:“奴年十七,家在槐安鎮下頭的水南鄉,爹娘是開館子的?!?br/>
盧太太笑道:“這年歲正好生養,等這胎落地,來年再懷一個,孩子不嫌多,你們官人吶,喜歡著呢!”
說得柔兒頭垂得更低了,盧織懿心里不痛快,上前拽過自己母親,不客氣地道:“娘,您說這么多話干什么?她這不是來伺候姑父吃藥的嗎?再說一會兒,藥可就涼了?!?br/>
柔兒輕聲道:“表姑娘說的是。”
她從金鳳手里捧過藥碗,還沒送到趙晉手上,大姨娘就俯下身,掏出自個兒的帕子,道:“給我吧。”
柔兒點點頭,將藥碗送去。大姨娘半跪下來,用湯匙攪了攪藥湯,舀起一小勺喂過去。
趙晉笑了下,推開面前的湯匙,“真把我當廢人了?你們都退下,誰也用不著伺候,待會兒隔間擺了席,你們幾個女人,陪太太跟姑娘一道坐坐。難得舅爺翁婿同上門,趙某少不得得陪飲幾杯。”
不等盧青陽相勸,盧織懿就軟聲道:“姑父,您可不能喝酒,您傷勢還沒好呢?!?br/>
趙晉只蘊了抹笑,抬指朝金鳳令道:“你們姑娘身子重,仔細扶著,莫出了岔子?!?br/>
他閑閑一句吩咐,幾個女人神色都變了。得男人這么提點一句,旁人再怎么瞧不慣,也不敢多給陳柔臉色瞧,否則豈不就是跟他對著干?
盧太太心道,到底是懷了身子,連個鄉下丫頭也金貴起來。都怪疑霜不爭氣,這么多年過去,也沒生個一男半女,旁人問起來,連她也跟著沒臉。當初給織懿找婆家,人家都怕姓盧的不利香火,不就是為著盧氏沒起個好頭?
盧織懿心里頭不痛快,氣鼓鼓走去了隔間。
一頓飯吃的悶不吭聲,午后趙晉休息,盧氏一家就告辭離開了。
大姨娘留在屋里伺候,四姨娘跟在柔兒身后,一道進了茶房。
“爺喜歡碧螺春,我瞧適才屋里奉的是鐵觀音?”四姨娘翻找著柜子,在最底下摸出一盒茶來,她甚至不需打開茶盒,只湊近嗅了嗅,“碧螺春有了。”
柔兒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四姨娘行過來,目視她肚子,“五個來月,會動了嗎?”
柔兒不知她想做什么,滿眼戒備,悄然退后兩步。
四姨娘笑起來,“你放心吧,我沒惡意。我就是想問問,懷孕是個什么滋味。”
她露出落寞的表情,將茶葉放進杯盞,提起熱水沖了一回,“我進門三年多,快四年了,從前跟他一塊兒的時候多,也沒能懷上,現如今,就更不能有了?!?br/>
柔兒還記得初見四姨娘,她穿戴華麗,打扮得像畫上的仙女似的,脾氣不大好,那晚把她當丫鬟使喚,刻意羞辱,其實她最不喜歡的就是四姨娘。
可眼前這人,明明面容還是一樣的,不知為何,她身上那股盛氣凌人的勁兒和眼底自信的光芒都不見了。
她整個人都好像回爐重造,徹底變成了旁的模樣。
柔兒抿了抿唇,到底忍不住出言寬慰:“您放寬心,孩子,您遲早都有的?!?br/>
四姨娘抬眼,望著她一臉真摯的模樣,笑出了聲,“你說得對,我可還年輕著呢。”
她喚奴婢進來端了茶,跟在后頭離開了茶房。
柔兒后來才明白,有一種無望,叫做心死。四姨娘愛慕著趙晉的那顆心死了。數年感情,一朝耗盡。柔兒不知,趙晉對此有沒有覺得遺憾過。她旁觀之下,深感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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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從傷后,趙晉就習慣了柔兒陪在她旁。
她很安靜,比從前還安靜,有時他驟然回眸,就見她目光怔怔瞧著天光,他不知為何,總覺得那個他能一眼看穿的姑娘變得越來越難以捉摸。
她這樣乖巧懂事,這樣溫柔體貼,事無巨細的照料,和風細雨的順從,她再未說個“不”字,一回也沒有惹他生氣過,可與此同時,連她的笑容也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