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順在巷口卸了車, 肩頭扛了兩袋米,快步往院里走。
大門緊鎖,里頭傳來小孩子的哭聲, 嗓音宏亮,聽不出是安安還是壯壯, 他急切地敲了敲門, “妹妹,是我。”
里頭的人手忙腳亂, 抱著一個, 牽著一個,一面答應(yīng)一面過來開了門。
林順見是柔兒一怔,“阿柔, 你嫂子呢?怎么你一個人帶兩個孩子?”
柔兒朝他笑笑, 努努嘴示意他將米袋放在廚房, 林順卸了肩上的東西, 走過來一把把壯壯抱起來拋了拋。孩子很顯然喜歡這個舅舅,被拋高上半空大聲笑著。
就連哭泣的安安在聽見他的聲音后也怔怔止了淚。
柔兒撫了撫微亂的頭發(fā), 靦腆笑道:“隔壁張家嫁去城西的閨女生產(chǎn), 嫂子幫忙去了。”搬來住不久,鄰里卻處的像是認(rèn)識了幾十年, 誰家有個大事小情都愿意相幫。
林順點點頭,側(cè)目見柔兒眼底微青, 顯然沒睡好, 將壯壯架在肩膀上, 又去接安安,“我哄著倆小的玩,你去睡會兒。”
陽光很暖, 安安枕在柔兒臂上認(rèn)真地望著林順,他輕柔一笑,抬指掐了下孩子的小臉。
他如今和從前不一樣,變得不愛笑了。人一旦有了心事,眼角眉梢都能透出幾許沉重來,他本就是個寡言少語的人,遇事更不會與人傾訴,獨自品嘗著失去的疼,品嘗著挫敗的苦,無法示人,無法消解。
沒人比他更急切的想要日子變得好起來。
比失去更難過的,是認(rèn)識到自己根本不配。且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不配。
柔兒怎么好意思將兩個小的都推給他自己去躲懶。
“不用了,順子哥您大老遠過來,本就夠辛苦……”
林順伸手從她懷里奪過孩子,不容拒絕地道:“跟我客氣什么,你現(xiàn)在的身子可不是你自己的,有個大病小災(zāi)的,孩子要跟著遭殃。是不是啊,安安?”
他把安安橫抱在臂彎,柔兒也不好把手鉆過去再把孩子搶回來,僵持了一會兒,實在沒法子,柔兒不好意思地回了屋,卻哪里睡得著?
林順為了避嫌,一直沒進屋里去,外頭日頭特別好,他去倉庫搬了張?zhí)贄l躺椅出來,鋪了張軟墊,把壯壯放在上面爬,自己坐在一邊兒,將安安放在膝頭輕輕搖晃著雙腿,不一會兒安安就睡著了。
柔兒推開南窗,瞧見安安無比乖巧地伏在他腿上。他還輕撫著壯壯,細(xì)聲給他講著武松打老虎的故事,陽光灑在藤椅上面,細(xì)細(xì)碎碎透過藤條的空隙,落下一地金光。
柔兒眼前這個男人,好像一瞬就變成了趙晉。
也不知那個人,如今怎么樣了。
兩個孩子都睡了。
林順抱著安安送到西邊第一間炕上,替她蓋了被,又去抱過了壯壯。
他輕手輕腳地出來,見院子里散落的柴火所剩無幾,他抱了一摞木柴,怕吵著睡著的孩子,走去大門外,在巷子里把柴劈了。
又去井邊挑了兩桶水,一桶拎到廚房,一桶放在窗下備用。忙完這一切,他再沒什么理由留下去,一回頭,見柔兒走了出來。
她披了件家常舊襖,重新梳了頭發(fā),含笑道:“嫂子也快回來了,順子哥別慌走,吃完晚飯再去。”
林順想說不用,柔兒沒等他回話,徑直走去了廚房。
菜早就洗好了,適才孩子突然哭鬧打斷了她的活計,她把切好的雞塊丟進瓦罐,加水加料,放在泥爐上慢慢煮起來。
林順話到唇邊,硬生生吞下。他在院中立了會兒,終是垂頭走進廚房,“我來舂米吧。”
柔兒也沒跟他客氣,兩家人的關(guān)系早就超越了尋常親戚,林氏把她當(dāng)成親妹妹一樣疼,哥哥他們賺了錢要余留一大半給她,林家兄妹不僅不計較,還全力支持著。
她和林順把話已說開,過去的一切就如昨日煙云,早就散了。
她自自在在的切著蔥段,掀開瓦罐蓋子,把蔥丟進去。
那邊林順添水入鍋,將舂好的米倒入水里。兩人誰都沒說話,各有分工,又默契又快地做好一餐飯。
柔兒把雞湯溫在爐上,和面趕了幾根面條,回身道:“待會兒用雞湯下個面,給壯壯吃。”
壯壯一歲多了,已經(jīng)長出一排小牙,可以吃些軟爛的東西。林順點點頭,“一會兒我來煮,先讓小家伙們睡吧。”他怕孩子們醒來柔兒又要忙得顧不上吃飯。
在屋里擺了炕桌,兩人對坐下來,忽然沉默。
林氏遲遲不歸,那湯溫在泥爐上,咕嘟咕嘟發(fā)出聲響。
林順瞥了眼窗口,猶記得上頭落的那滴血痕。
那人受了傷,傷勢應(yīng)該還挺重。阿柔與他獨自在屋中,不知說些什么。她會為他心疼落淚吧
孩子都有了,放下并沒那么容易,阿柔說要還家來,以后再也不會嫁,是心里受傷太重,還是因為還念著他?
林順心里發(fā)苦,垂頭攪著碗里的湯,“等安安沒事了,搬回鎮(zhèn)上吧,家里都惦記你們,一家人在一起,彼此都安心。我在尋住處了,屆時在鋪子附近尋個院子,把我爹也從鄉(xiāng)里接過來,他年紀(jì)大了,眼睛耳朵都不靈光,身邊不能沒人照料。”他在合理自己搬出鋪子的動機。說是為了照顧父親,不是怕她不方便為她考慮。
但柔兒豈會聽不懂,她撥弄著碗里的雞塊,抿唇道:“店里有空屋,您把林叔接過去,住在鋪子里多便宜。順子哥,其實有件事我想了很久,沒敢跟哥哥他們說,也沒人能替我拿個主意,我想問問你的意思。要是你也覺得可行,我心里就有底氣了。”
林順道:“你盡管說就是,若是需要保密的事,你放心,我用性命擔(dān)保不會將此事說出去。”
柔兒噗嗤一聲笑出來,“哪有那么嚴(yán)重?”
林順瞧見她笑,那張粉臉越發(fā)光亮明艷,他一時瞧癡了,幾乎淪陷在她湖波蕩漾的眼底。
柔兒清了清嗓子,不動聲色移開視線,“我是想,不回鋪子里了。欹縣民風(fēng)淳樸,鄰里都很熱情,我在這里住這段時日,覺得很平靜,很舒服。鎮(zhèn)上雖有你們,可我總不能,一輩子靠著娘家人?前幾天跟鄰居郭大娘聊天兒,她說她認(rèn)識一個婆子的閨女要出嫁,男方給了三十兩銀子置辦嫁衣,可是縣里挑來挑去總沒價格合適花樣也可心的,我大致問了問,覺得自己差不多能接這個活兒,您瞧我鎮(zhèn)日無事,閑著也是閑著……”
她掀起眼簾,小心地打量他神色凝重的臉,“我若是跟哥哥還有爹娘說了,他們定然不贊成。自打我回家來,連個地也不許我掃,說實在的,今兒還是嫂子不在,才輪得著我下廚房,平時我不過出來溜達溜達,大伙兒就都勸著我去躺下歇息,順子哥,我雖然去了省城兩年,可我還是我,我不是嬌小姐,也不是姑奶奶,再這么下去,我這個人都要躺廢了。”
林順抿抿唇,知道她說的也是實情。從前在娘家,她是最勤快的一個,陳興在外頭做事,她嫂子進門不多久就懷了身子,家里家外都是她一個人張羅。如今家人覺得虧欠她,生怕她在家過得不如意,怕她覺得家里不若省城舒服,個個兒都小心翼翼,加倍的想補償她。可這么一來,一家人反倒生分了。
林順道:“你是想我勸勸你哥?”
柔兒點頭,“爹娘都聽哥哥的,只要他點頭,自然會幫忙勸住爹娘。可我不敢跟他說,怕他多心,也怕他不同意。”
林順嘆了聲,夾了一塊兒蒸南瓜放在她碗里,“這事兒交給我吧,我去跟他說。”
他又道:“看來你嫂子這會兒多半回不來,都是一家人也不用這么客氣,別等了,先吃吧,我猜你差不多餓了。”
柔兒沒料到他應(yīng)得這么痛快,她一直不敢說,怕哥哥多心,何嘗不怕他多心怕他覺得自己是為了躲著他,才不肯回鋪子。
“既要長住,你一個女人孤兒寡母,怕有心人要惦記。欹縣到底偏僻,人心險惡,若是沒人陪你一塊兒住,你哥絕不會同意。依我看,不若把陳伯父陳伯母也搬過來一塊兒住吧,你忙的時候能有個人替你照應(yīng)照應(yīng)安安,你也好就近照拂他們兩個老人,你哥畢竟要開鋪子,事兒多,還真不若你照顧得周到。”
他替她把什么都想好了,“回頭在縣里也找個開闊的店面,若是這活計真能賺點錢,開個鋪子支應(yīng)一下日子,也算是門正經(jīng)生意。我是贊成的,你哥也會同意,你著手大膽去做,有我們給你托底,你什么都不用怕。”
他捧起碗把雞湯飲盡了,一抹嘴,溜下炕,“我去給壯壯煮碗面,等會兒喂他吃了,我就得走了,你慢慢吃著,不要送出來了,聽話。”
他朝她點點頭,闊步走了出去。
柔兒心里一松,長長嘆了聲。
她打算好了,一輩子靠哥哥,總是要給人添煩添亂,她還是想試試靠自己。
另有一重原因,她自然不敢與順子哥提。
家里人一再透露出想撮合她和順子的意思,她有些煩惱,實在不想再不清不楚的攪合到一塊兒。他們自己之間說開了,彼此坦蕩,可瞧在外人眼里,自然覺得是她跟了別人生了孩子,在外溜達了一圈,又想回來搭上順子。
她也不想耽擱林順的婚姻。有她在,風(fēng)言風(fēng)語就不會住,好人家的姑娘誰會愿意嫁個跟別的婦人不清不楚的男人?
晚上回去,林順就把柔兒的打算跟陳興說了。
陳興靠在后巷墻上,詫異地望著他,“順子,你可想好了?若是同意阿柔留在欹縣,往后你再想見她可就難了。”
林順苦笑:“若她當(dāng)真覺得這樣安心、舒服,見不見她,又能如何?只要她能高興,興子,你不想她高高興興的嗎?”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柔兒試著接了第一筆刺繡生意。
她原本已歇了用女紅賺錢的心,可沒成想來到欹縣,她這門手藝竟被吹捧起來,一件嫁衣以八兩銀子的工錢繡好,還給多做了兩張枕套。鄰居郭大娘是個直爽熱誠人,四處替她宣揚,沒多久,又接了一單某家夫人的壽宴裙子。
欹縣不興旺,人口少,地界小,沒什么像樣的繡坊,聽說陳家娘子是從省城來的,會繡最時興的花樣子,且收的價格極低,不少大姑娘都找上門,想求她做裙子。
名聲一傳揚起來,生意就絡(luò)繹不絕。
柔兒忙起來,只在某個睡不著的晚上,才又想到那個男人。
也不知道,他脫困了沒有。
她希望他不要出事,好好活著。她也會好好活下去,好好的養(yǎng)大安安。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有車轱轆話,多半是因為還沒來得及檢查刪掉。
感謝在2020-10-24 23:55:45~2020-10-26 00: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迦南 2個;碧璽玉玉、米大、酒、nee1、桃子 1個;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時夏。 5瓶;你好,舊時光、迷路的老虎、amy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