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壇子的壇口邊緣處都有著刻痕,記錄的是這壇青梅酒被埋下的日期。
眸中氤氳了濕氣的謝梅亭耳邊似是響起了六年前的稚語。
“竹姐姐,我們種點青梅釀酒好不好?”
“在萬蓮山莊種青梅?”
“竹姐姐不喜歡嗎?”
“竹姐姐比較喜歡你這個小青梅!”
雖沈楠竹覺得有些不合時宜,但當時兩人還是栽種了一株,只不過沒有成活,便就放棄了。
直至四年前的那個春天,這萬蓮山莊中除了蓮花之外,還不曾有一株梅樹。
而如今四年過去了,卻是多了九株梅樹,數十壇的青梅酒。
這萬蓮山莊中每一處基本都是兩人一起設計建造的。
唯獨這歲寒小筑,留的只是沈楠竹一個人的回憶。
將酒重新封好埋下,謝梅亭腳步有些踉蹌的走進了房屋之內。
屋內是和外面的華貴萬蓮所不一樣的素凈清潤。
墻壁上所掛著的畫像,非山水,非花鳥。
每一幅,都是素筆勾勒出的簡單人像。
不華麗,卻精致。
有萬花叢中的少年,蓮池中央的少年,亭中小憩的少年,迎光而立的少年,斂袖撫琴的少年......
與那牌子數量相差甚遠的上百張畫像零零散散的掛滿了墻面,簡直不留一絲空隙。
從敞開的門外攜了一縷的清風進來,畫紙一角被風吹起,顯露出被掩蓋在下方的更多畫像。
每一張,都讓謝梅亭心下酸楚難耐。
在那有些雜亂的桌案之上,還有未清洗干凈的硯臺和勾了一半的畫像。
謝梅亭有些不受控制的握住了那青玉筆桿,眼前浮現的是他從小愛慕到大的姐姐勾勒著他的畫像的樣子。
腳下有些不穩的他無意間撞倒了桌案上堆著的幾個匣子。
匣子未鎖,跌落在地時發出哐啷的聲音,里面的一摞信箋灑落出來。
謝梅亭俯身去拾,在撿起那信箋之時卻頓住了。
第一張信箋之上便是那讓他熟悉無比卻又有些凌亂的字跡。
“當時我醉美人家,美人顏色嬌如花。”
“今日美人棄我去,青樓珠箔天之涯。”
“天涯娟娟姮娥月,三五二八盈又缺。”
“翠眉蟬鬢生別離,一望不見心斷絕。”
“心斷絕,幾千里?”
“夢中醉臥巫山云,覺來淚滴舒江水。”
“舒江兩岸花木深,美人不見愁人心。”
“含愁更奏綠綺琴,調高弦絕無知音。”
“美人兮美人,不知為暮雨兮為朝云。”
“相思一夜梅花發,忽到窗前疑是君。”
“----庚辰年十二月十五思吾愛之作”
信箋很多,有的是詩,有的是話,那有些凌亂的筆鋒之中訴說了她煩亂又憋悶的心緒。
但他,一直都不知道。
他向來以為她風流,多情。
卻不知,她原來對自己深情到了這個地步!
四年來,她竟在這歲寒小筑留下了如此多的東西!
......
“阿亭!”
門外一道帶著點慌亂之色的墨綠色身影闖了進來,在看到蹲在地上的少年之后明顯松了口氣。
謝梅亭長久未至宴廳,派出去的人也都說沒看見,她當即便有些慌了。
自是連花宴也開不下去了,所有人都在這萬蓮山莊中找了起來。
整個山莊之中亂成一團,沈楠竹情急之下甚至派了人去打撈湖底。
直到沈楠竹想起這偏僻角落里的歲寒小筑,才找到了忘卻了時間的謝梅亭。
看著跌落在地的匣子以及散落出來的信箋和墻上的畫作,還有那靠在桌角處攥著一張信箋,眼神無光的少年。
沈楠竹剛放下的心倏地提了起來。
“阿亭?怎么不說一聲就來這了?”
門外她記得是有鎖的啊!
怎么進來的?!
擔心謝梅亭的謝瑤華和謝瑤茶等人也跟在沈楠竹身后進了這歲寒小筑。
一眼就被這室內滿墻的畫像給震在了原地。
沈楠竹向來出手闊綽她們是知道的,她也曾為不少人一擲千金,有過不少風流韻事。
但肯讓沈楠竹付出如此多的心血的人,恐怕也只有一個謝梅亭了吧!
地上的少年聽到了熟悉的聲音,睫羽微顫,緩緩回神。
抬著泛紅的眸子看向那滿臉擔憂的沈楠竹,睫羽上掛著的淚珠唰的一下就落了下來。
看的沈楠竹那叫一個心疼。
“阿亭,阿亭,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啊,你別哭啊!”
“這萬蓮山莊也是你的,你想去哪都可以!”
過往幾年,這歲寒小筑向來是她一個人的排憂遣思之地。
在這里的她,是和外面那個雷厲風行的沈少主所不一樣的優柔。
她并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沈少主的另一面,所以才將這里鎖起來。
向來不許任何人進入,違者重罰。
但既闖進來的是謝梅亭,她卻也只能遷就。
“沈楠竹!”
少年的聲音是哭過之后的沙啞。
這還是他第一次稱呼她的全名。
不似竹姐姐那般親昵,也不似沈少主那般疏離。
有一絲控訴和委屈夾在其中,讓沈楠竹心尖一顫。
“我在我在,是這歲寒小筑惹你不開心了?我毀了它好不好,毀了你是不是就會開心了?”
心緒已亂的沈楠竹有些慌不擇言的說道。
她從未見過阿亭哭的這般傷心過,只想著是不是這里有什么惹他不開心了。
既然如此,管它什么排憂遣思的地方,通通毀了就是了!
這話聽的隱于房頂之上的顧千秋是一陣扶額。
就連謝梅亭聽了之后也是抽噎了一下,氤氳的眸中劃過一抹惱怒的神色。
“沈楠竹你混蛋!”
你居然還想毀了這里!
謝瑤華姐妹二人聞言神色微變,話說這還是她們第一次聽到自家端莊矜貴的弟弟口出粗言。
看著那靠著桌角哭的梨花帶雨,還要咬牙罵她混蛋的少年,沈楠竹心疼的擁了少年入懷。
“是是是,我混蛋,是我不對,你說你想要什么,別哭了好嗎?”
“我要解釋,你給我解釋!”
少年聲音悶悶的,還帶著哭腔。
沈楠竹松開了少年些許,看著少年泛紅的眸中的堅決神色,心下嘆了口氣。
眼神微微向后瞥了一眼跟著她的眾人,妥協般的在少年耳邊耳語道。
“等我悄悄說給你聽好不好?”
說著,沈楠竹有些忐忑的查看著少年的神色,怕他不肯接受,再次怒而離去,不肯見她。
那便是她想解釋也解釋不了了。
“好。”
少年紅著眼悶聲應道,讓沈楠竹唰的抬眸,劃過一抹亮光。
他說好!
這么久了,這還是第一次他對她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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