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里去看望了楚明豐四次,只有一次遇到楚明豐醒著。</br> “夫人來了?”楚明豐聲音氣若游絲,卻還帶著笑意,“正好為夫有幾件事要交代你。”</br> 元里上前傾聽,楚明豐說話說得斷斷續續。短短幾句話而已,說完之后,他已沒了精力。</br> “我知曉了,”元里忍不住在心中嘆口氣,“你盡管放心吧。”</br> 說完,元里就不再打擾他休息。</br> 但走出臥房的時候,元里卻好像聽到了楚明豐在輕輕哼著辭賦曲子。</br> 聲音沙啞,卻難掩愉悅。</br> 元里轉頭看去,從撩起的床帳之間看到了楚明豐嘴角翹起的弧度。</br> 楚明豐……在期待著死嗎?</br> 元里一瞬間升起了這個不可思議的想法。</br> 但等元里再次看去時,哼曲聲已經沒了,楚明豐也靜靜地睡了過去,剛剛那一幕好像只是他的錯覺。</br> 元里遲疑了幾秒,轉身離開。</br> “系統,楚明豐還有救嗎?”</br> 路上,元里再一次問道。</br> 在第一次見到楚明豐后,元里就已經這樣問過系統。但系統卻沒有回答元里。</br> 這一次也毫不意外,系統冷漠地沒有給絲毫反應。</br> 元里垂著眼睛,忽然感覺有些難受。他知道,楚明豐沒救了。</br> 或許連幾天都熬不了了。</br> *</br> 深夜,萬籟俱寂。</br> 楚明豐從病痛之中醒了過來,就見窗旁立了一道高大健碩的黑影。</br> 他認出了是誰,無聲笑了幾下,艱難地從床上坐起,靠著床柱道:“辭野。”</br> 窗旁身影側了側身,居高臨下地凝視了他許久,語氣漠然,“楚明豐,你快要死了。”</br> “對啊,”楚明豐咳嗽著道,“也就這一兩日的事了。”</br> 楚賀潮走到了床旁,掀開衣袍,大馬金刀地坐在了床邊椅子上。</br> 楚明豐揶揄道:“我還以為直到我死,你都不會來見我。”</br> 楚賀潮扯唇,沒有多少笑意,“怎么會,你可是我的兄長。”</br> 楚家兄弟倆對外表現出來的關系并不好,是連天子都知道他們不合的地步。實際上,雖然這關系有幾分表演出來的夸大,但楚明豐與楚賀潮也確實沒有多少兄弟之情。</br> 楚明豐從小便身體不好,楚王與楊氏將大部分的關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等到楚賀潮出生后,身體健康的二子更是讓父母親對楚明豐感到更加虧欠。</br> 楚明豐是天之驕子,早熟得很,但他曾經年少時卻常常劍走偏鋒,恨自己的身體孱弱,也恨弟弟的身體硬朗,對楚賀潮做了不少錯事。</br> 楚賀潮這個硬骨頭在面對家人時總會多容忍幾分,這一容忍,便忍到了少時離家去了北疆。</br> 楚賀潮離家后,楚明豐反倒逐漸清醒了過來。他不再魔怔,長大之后更是對楚賀潮有諸多愧疚,彌補良多。</br> 然而這時,他們兄弟倆已然生疏。</br> 但同為一家人,即便內里有諸多不和,他們還是天然站在一個陣營,是能夠彼此信任的人。</br> “等我死后,你帶著人馬即刻離開洛陽城,”楚明豐語氣忽然嚴肅道,“不得停留!”</br> 楚賀潮沉默地聽著。</br> 楚明豐將所有的打算和盤托出,緩了好一會,最后道:“辭野,還有一件事。”</br> 楚賀潮撩起眼皮。</br> “是我求了娘將元里取回府中給我沖喜,”楚明豐笑了笑,“可憐他還未立冠,我便要死了。雖與他成親不過幾日,但我卻把他當我夫人看待,他是楚家的媳婦,也是你的親嫂子。元里有大才,以后便讓他代我為你掌控好后方一事。”</br> 楚賀潮在嘴里琢磨著“親嫂子”這三個字,瞇了瞇眼,沉默不語。</br> 楚明豐悠悠嘆了口氣,“等我死后,你多聽他的話,也要多護著他。等我服喪期一過,他若是有喜歡的人,也可讓他自由娶嫁。替我看著他兒孫滿堂,我死后也能心安了。”</br> 楚賀潮沒想到楚明豐能夠這么大方,還能夠允許元里一過服喪期便自由嫁娶。可見楚明豐也是喜歡極了他的這位嫂嫂。</br> 楚賀潮滿不在乎地道:“好,我會為你看他兒孫滿堂。”</br> 楚明豐微微頷首,“元里還未立冠,他想要在洛陽國子學多待上幾年。等他從國子學出來后,再讓他幽州不遲。”</br> “幾年?”楚賀潮突然嗤笑一聲,忽然問道,“是你讓歐陽廷離開的?”</br> 楚明豐不答。</br> 楚賀潮像是嘲弄道:“因為他成了元里的老師,所以你也為他指了一條明路。楚明豐,我從未想到你有朝一日會為另一個人思慮到如此地步。”</br> 楚明豐笑而不語。說完元里的事,他也沒了力氣,合上眼睛休息。楚賀潮在旁默默坐了良久,忽然低聲道:“你非死不可嗎?”</br> 楚明豐竟然也未睡,他沒有睜開雙眼,只是輕輕地道:“我有非死不可的理由。”</br> 楚賀潮突然站起身,大步往外走去。</br> 楚明豐嗓間一片腥味,他喉結滾滾,低聲道:“辭野,我對不住你。”</br> “……你勿要傷心。”</br> 楚賀潮冷笑幾聲,步子沒停留一下,轉瞬就沒了聲響。</br> 楚明豐胸口悶悶地笑了幾下,笑著笑著,低笑就變成了大笑,仿佛拿軀體僅剩的生命在最后時刻去放肆宣泄一般。</br> “世間哪來兩全法……”</br> *</br> 元里一夜難眠,第二日起了大早,出門散著心。</br> 走到練武場時,他看到了楚賀潮。</br> 楚賀潮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來到練武場的,身上的熱氣肉眼可見地散發出來。背部肌肉時而聳起時而凹陷,帶著股壓抑濃厚的煞氣。</br> 元里目光移動,楚賀潮黑發上有水霧凝結,好似一夜未睡。</br> 聽到聲影,楚賀潮轉頭看了過來。他雙目泛著通宵未眠的血絲,更顯鋒利逼人。</br> 看到是元里之后,楚賀潮收回眼睛,猛地朝木柱揮刀,早已千瘡百孔的木柱霎時間腰斬而斷。</br> 元里看了一會,緩聲問道:“你還好嗎?”</br> “嫂嫂,”楚賀潮答非所問,“等有機會,你教教我如何下水。”</br> 元里干脆利落地點頭,“好。”</br> 從練武場出來后,眾人一起用了早飯。</br> 飯桌上氣氛低沉,楚王與楊氏食不下咽。兩人眼眶皆紅著,發絲染白,像是一瞬間蒼老了許多。</br> 飯用到半途,忽然有仆人腳步踉蹌地跑了過來,滿臉驚慌,“王爺、夫人,大公子他、他突然變得很有精神!不止下了床,還讓人送了飯燒了水,現在、現在正在沐浴更衣!”</br> 這分明是一件好事,但這仆人卻滿臉絕望。因為誰都知道,病成那樣的人忽然有了精神,只有一個原因,那便是回光返照。</br> 楊氏手里的碗筷倏地掉落,她頓時耳暈目眩。</br> 飯桌上一陣人仰馬翻。</br> 等眾人匆匆趕到楚明豐的住處時,楚明豐已經換上了一身嶄新的華服。兩個奴仆正在他的身后為他擦拭著滴水的長發,楚明豐端坐在桌旁,正抬手飲酒吃飯。</br> 病氣好像短暫地遠離了他,讓這位小閣老重現了名士風流之色。他臉色紅潤,眼中有神,嘴角噙著微微笑意,楚王與楊氏一見到這樣的楚明豐,眼淚當場就落了下來。</br> “爹,娘,大好的日子,你們哭成這般做什么?”楚明豐微微一笑,抬著食了口肉,請道,“這會正是用早飯的時候,爹娘請坐。夫人,辭野,你們一同坐下來,陪我用完這一頓早飯。”</br> 四人依言坐下。</br> 楚明豐一一抬手,為楚王和楊氏夾了筷他們喜愛的菜肴,感嘆著道:“自我入了內閣,倒從未為您二老夾菜了,現下回想起來,卻是諸多悔恨和遺憾。爹,娘,以后兒子不在了,你們可要記得兒子為你們夾的這道菜。”</br> 楚王連連點頭,“記得,記得……”</br> 楊氏已經哽咽到不能自己。</br> 楚明豐轉而看向了楚賀潮同元里,他笑著為二人斟了杯酒,“我不曉得你們愛吃些什么,索性咱們三人便共飲一杯吧。”</br> 他端起酒杯,吟吟笑著地對元里道:“夫人,為夫便祝你錦繡前程,一帆風順。”</br> 元里認識楚明豐才不過半月,卻已經將他當成了朋友,他不發一言,直接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br> 楚明豐道了聲“好”。</br> 隨后,楚明豐便看向了楚賀潮。</br> 楚賀潮拿起酒杯與他相碰,下顎緊繃出不善的弧度。</br> 楚明豐輕笑,低聲道:“辭野,兄長便祝你長命百歲吧。”</br> 楚賀潮猛得捏緊了杯子,呼吸好像變了變,與楚明豐一起抬杯飲盡酒水。</br> 此時,楊氏已然哭到暈厥過去。</br> 楚明豐喚人將父母親攙扶走,對楚王道:“兒子想要一人上路,這等畫面并不想讓您看見。”</br> 楚王眼含熱淚,腳步踉蹌地帶著妻子離開。</br> 楚明豐同樣讓元里和楚賀潮離開了房間。</br> 清晨的日光緩緩照進屋內,塵埃在日光中如螻蟻眾生一般起起伏伏。</br> 楚明豐抬著獨酌,靜靜看著門外嫩芽破土而出。</br> 當天晚上,楚明豐逝世了。</br> *</br> 楚王府剛剛掛上的紅綢換成了白綢,半個月前還是一片喜意的楚王府,如今已拽布披麻。.w.請牢記:,.</br> 。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