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昏黃。</br> 元里風塵仆仆往縣令府走去。</br> 好似知道他要回來一樣,縣令府前已經圍了很多看熱鬧的人,時不時有竊竊私語地指著元里道:“這位就是咱們縣令大人的大公子。”</br> “就是這個少年郎啊,長得真是俊俏,人還這么孝順,縣令大人和縣令夫人真是有福分嘍。”</br> 元里面對這些夸獎,已經能夠做到面不改色。</br> 林管事帶著幾個仆人匆匆趕來,見到面色憔悴的元里后,眼睛一紅,撲通跪在了大門口,哭著道:“大公子,您總算平安回來了!”</br> 元里連忙上前扶起他,“我找到了母親急缺的那一味草藥,母親如今身體怎樣?快帶我去見她!”</br> 林管家大喜,忍不住喜極而泣,“太好了、太好了,夫人有救了……”</br> 主仆兩人忙不迭回府,縣令府門一關,只留下府外感慨不已、交口夸贊的們。</br> 府內。</br> 聽著府門外的聲音,元里擦去臉上的汗,微微窘迫地松了口氣。</br> 一進門,林管事就收起了哭臉,嫻熟地擦了擦眼淚,“大公子,老爺在書房里等您呢。”</br> 元里疑惑,“嗯?”</br> 林管事低聲道,“老爺昨日收了封來自洛陽的信,看完后就將自己關在了書房里。特地吩咐您回來就去書房,應當有要事商議。”</br> 聽到這,元里不再停留,快步往書房而去。</br> 輕輕叩響房門,父親元頌略顯疲憊的聲音響起,“里兒?進來吧。”</br> 元里推門進去,就見父親有氣無力地坐在書桌之前,眼窩深陷,眼底青黑一片。</br> “聽說您一夜未睡?”元里打趣道,“是什么樣天大的事能讓您這樣折騰?”</br> 元頌幽幽嘆了口氣,“你先坐下吧,我讓人給你送了茶水和糕點,等你填填肚子再說也不遲。”</br> 話音剛落,就有人將東西送了上來。元里也不跟他客氣,吃飽喝足順便洗了把臉后,才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好了,您說吧。”</br> 元頌又嘆了口氣,“在三頭山上待了三日,你可有受傷?”</br> 元里忍不住笑了,“每日晚您與母親都會派人來瞧我,我受沒受傷,您豈能不知道?”</br> 說著說著,他真的好奇起來了,“究竟是什么事,讓您三番五次不想開口?”</br> 元頌沉默片刻,從桌前公文底下抽出了一封信遞給了元里,“昨日正午,洛陽楚王府送來了一封信。”</br> “就是那三世兩閣老,與開朝皇帝一起打下天下,被封為異姓王之一的楚王府?”元里問。</br> “正是。”</br> 元里拆開信封,隨口問道:“什么信?”</br> 父親閉目,沉沉地道:“求親信。”</br> 楚王府的信是楚王的夫人所寫,章卻是楚王的章,這便是說沖喜一事也得到了楚王的同意。信中言辭懇切,幾乎快要聲聲泣淚。</br> 元里未曾聽清楚父親這低低的三個字,已經看了起來。隨著信中內容,他的神色緩緩從困惑變為震驚,最后徹底忡愣。</br> 父親道:“楚王府也是病急亂投醫了,他們不知道哪里弄來了你的生辰,想讓你給他們家的長子沖喜。聽著是不是可笑至極?”</br> 他側頭,看著坐在對面仍未回神的大兒子。</br> 還未立冠的少年郎長得唇紅齒白,眼似繁星眉似弓。鬢角發絲調皮亂翹,怎么瞧怎么討人喜歡。</br> 元頌心中復雜良多。</br> 元里將信封放下,直視著元頌雙眼,“我不同意。”</br> 元頌苦笑道:“我也不想要同意,但楚王府給出的條件,卻讓我猶豫不決。”</br> 元里眉頭皺起。</br> 元頌平日里最為看中他,將他看做是元家的未來。到底是什么樣的條件,能夠讓元頌也猶豫不決?</br> 信封中并沒有寫明這些條件。</br> 元里問道:“他們給了什么條件?”</br> 元頌閉上眼睛,將早已嫻熟于心的話不落一字的說給了他聽。</br> 楚王府言明,雖說是“沖喜”,但元里與長子楚明豐并不會發生實質的關系。元里只是相當于借住在楚王府家,無論沖喜之后長子的病好不好,楚王府都會好好答謝元里。</br> 若是元里同意,楚王府即日便運作國子監中的關系,讓元里入學國子學或是太學。并且會找來名儒收元里為徒,今后的孝廉名額再也不用擔心,他們自會為元里保駕護航。</br> 甚至名聲,楚王府都已為元里考慮到了。元里入王府沖喜,是為救人,是為心善,如此忠義之舉,只會讓眾人譽不絕口。</br> 這樣的條件,不止元頌難以拒絕,只怕家有底蘊的世族也無法拒絕。</br> 北周民風開放,律法并不嚴苛,名士風流,娶男兒郎這事雖不多見,但也絕不少見。如元頌這般早已在官場浮沉的人看到這封信,必然會毫不猶豫地同意。但元里還是少年郎,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對少年郎來說,只怕會覺得受到了折辱。</br> “為父不逼你,”元頌艱難地道,“你若是覺得為難,那便拒絕就是。”</br> 元里垂眸,長睫落下一片陰影,他靜靜地思索著。</br> 亂世將近。</br> 如果按照他正常的速度,至少也需幾年才能當上官,手里才能開始有些權力招兵買馬。</br> 但幾年后,他已經失去了先機。</br> 元里倏地睜開眼,目中堅定而清明,“爹,答應楚王府吧。”</br> 元里擁有著現代人開明的思想,他雖不喜歡男人,但楚王府長子并不需要他真的沖喜。既能解決入國子監的問題,又能拜名師,還能讓楚王府欠一個恩情,況且名聲還不會受損,而無一弊,實在沒有拒絕的理由。</br> 元里是不信沖喜有用的,但如果真的有用,或許還能救一個人。</br> “你——”元頌一驚,猛地睜開眼睛看他,目中逐漸濕潤,“里兒,你不必為了我和你娘……”</br> “爹不用多想,”元里忍不住笑彎了眼睛,唇角翹起,“男子漢大丈夫,以建功立業為己任,何必在乎這些小事?”</br> 這話說得豪氣萬分,元頌只覺得心中郁氣盡消,他長呼一口氣,“我兒說得對。”</br> 元里笑出了聲,將信遞給父親,“楚王府可有定下沖喜時間?”</br> “送信來的人還沒走,就等著你的回復呢,”元頌苦笑道,“一旦你同意,他便會在今晚快馬加鞭回去,明日楚王府的車輦便會趕來帶你前去洛陽,后日,就是你拜堂成親的時間。”</br> 元里驚愕,“怎么這么著急?!”</br> 元頌低聲道:“楚王府的長子怕是不好了。”</br> 元里了然,也不再糾結,“那便這樣吧,我今晚好好陪陪母親。”</br> “去吧,”元頌擺擺手,“你放在農莊里的那些災民,我都會一一按你的意思安排好,你莫要擔心。”</br> “爹都這么說了,我自然不會再操心。”</br> 元里抿唇一笑,朝父親行了個禮,轉身離開書房。</br> 但當他快要踏過門檻時,父親在身后忽然道:“里兒,為父對不起你。”</br> 言語間滿是愧疚與心酸。</br> 若是他的身份再高一點,又怎么會讓孩子受這種委屈?</br> 元里一愣,隨即便揮了揮手,瀟灑地往前走。</br> 他從小就沒有父母同胞,重活一世,家人對他如此已然補足了父愛母愛。年輕人自然要用自己雙手雙腳來謀一份前程,掙得自己的功勞,這才不愧于重活一世。</br> 城外,群山重巒疊嶂,高聳入云。</br> 官道上,數具尸體從山中一直連綿到路旁,橫七豎八倒了一地。血液從草縫之中蔓延,蜿蜒成了一條細細河流。</br> 不遠處,有成群的馬蹄聲快速靠近。不過幾個瞬息,一群威武雄壯的士兵就來到了尸體前。</br> 領頭人臉色難看地翻身下馬,查看這些人的樣貌特征后,當即罵出一句臟話,“誰他娘的截了老子的胡?”</br> “大人,這就是漢中那貪官派人送禮到洛陽的車隊?”副將瞠目結舌,趕緊下馬走了過來,“我的老娘呀,這是誰做的?銀子呢!古董呢!絲綢呢!我們要搶的東西都哪去了?”</br> “我上哪里知道!”楊忠發罵罵咧咧,“這讓我怎么去和楚賀潮交代!就指望這次能補充一下軍需呢,結果銀子沒見到,死尸倒是擺了一地!要是楚賀潮問我要東西,我上哪給他弄去!”</br> 副將擦著滿頭大汗,苦著臉道:“那可怎么辦啊大人,將軍可是對我們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把這批貨給截了留作己用。”</br> 楊忠發深呼吸一口氣壓下火氣,走上前查了查。</br> 這些尸體都是一個個背面朝上,像是從山里逃出來時被人逐個殺掉一樣。楊忠發走進山里瞧瞧,在山里發現了不少機關陷阱。一個插滿了鋒利竹尖的坑里,更是刺猬似地扎滿了七八具尸體。</br> 截了他們胡的人實力不強,所以才用了上屋抽梯、聲東擊西之法,將人引入山中,再逐一擊斃。</br> 副將帶著人圍著周圍轉了一圈,找到了幾道落葉上的車轍印。</br> 他們順著一直往山里走去,走到半途,就發現了幾個被毀掉的推到河里的木車。</br> 這些就是貪官用來運銀子的車。</br> 楊忠發臉色鐵青,到底是誰將這事做得這么絕,到了河邊,最后一點兒痕跡也給斷了。他們還怎么查?</br> 可要是不查,他怎么去跟楚賀潮那狗東西交代?</br> 他找了幾個善水的士兵脫了盔甲跳進河里找。將整條河快要翻了一遍時,終于在下游一塊石頭縫底下找到了一件染血的外衣。</br> 楊忠發將外衣展開,黑著臉看了片刻,沉聲道:“查!楚賀潮后日回來,不管是哪個狗賊拿走了我們的東西,都得在他回來后給他一個交代!”</br> 手下人齊聲道:“是!”</br> 楊忠發穿著一身粗布衣衫,也駕馬跟在他的身后,錯開楚賀潮半個身子,眼睛時不時瞥向楚王府大門,低聲道:“將軍啊,您嫂子怎么還不出來啊?”</br> 楚賀潮懶得說話。</br> 楊忠發嘿嘿一笑,正要再說些什么,精神忽然一震,“出來了!”</br> 楚賀潮往大門前看去,就見元里一身春色勁裝,滿面笑容地牽馬從府中走出。</br> 他黑發被一道鮮紅束帶高高束起,飄逸交纏,兩側鬢角調皮地翹起,顯出幾分喜意。元里腰間勒得緊緊,掛著一個水囊和一把匕首,手中還拿著一條黑紅馬鞭。</br> “呦!”楊忠發稀奇道,“洛陽離汝陽之遠呢,快馬也需一天,他確定不坐馬車,要騎上一整天的馬嗎?”</br> 這可不是一兩個時辰,而是一整天,沒那么好體力的人只怕最后下馬都合不攏腿了。</br> 話音剛落,他就看見元里干凈利落地翻身上馬,右手嫻熟地纏住韁繩,身形稱得上一聲漂亮!馬匹到了他身下,比楊忠發他小兒子還聽話。</br> “……”楊忠發咂咂嘴,“瞧上去是能一口氣騎上的樣子。”</br> 元里駕馬走到了他們的身邊。似乎是因為今日要回家,他格外神采飛揚,眼中清亮,笑意盈盈,少年勃勃的生氣盡數綻放,“將軍,咱們什么時候啟程?”</br> 楚賀潮淡淡道:“現在。”</br> 說完,他揚鞭便率先離開。</br> 元里拉緊韁繩,輕輕拍了拍馬屁股,壓低聲音道:“走吧寶貝,養你千日用你一時,今天好好跑起來。”</br> 棕馬低低叫了一聲,慢悠悠地邁著蹄子跑了起來。</br> 洛陽城內不可縱馬,元里趁著這個機會也好好看了看洛陽城內繁華的景象。</br> 皇都不愧是皇都,人群熙熙攘攘,城墻高大巍峨,路面也平整而干凈,沒有鄉下隨處可以見到的糞便與污泥。</br> 在路過國子學時,圍墻內側忽然拋出來了一個蹴鞠,元里下意識伸手接住。下一刻,就有個青衣少年從圍墻里探出了頭,頭發里混著幾根雜草,朝著元里喊道:“這位兄弟,可否幫忙將蹴鞠扔回來?”</br> 元里回道:“你讓一讓!”</br> 少年連忙側過身子,元里抬手投球,蹴鞠在空中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精準地被少年接在了手里。</br> “好身手!”少年驚喜地看向元里,爽朗地道,“在下京兆尹府詹少寧,可否結識一番?”</br> 元里笑了,抱拳道:“在下汝陽元里,少寧兄,我先行一步了。”</br> 馬匹逐漸遠去,詹少寧眨了眨眼睛,忽然“啊”了一聲,才想起來,“原來他就是汝陽元里啊。”</br> 自從元里為母孤身挺進深山待了三日只為摘得救命草藥后,他的孝順之名便傳來了洛陽。</br> 詹少寧和父親都聽說過元里的傳聞,他們知道這是元里為自己揚名的手段,但沒有人會覺得有什么不對。就像是詹少寧自己,在他什么都不懂的小時候,因為祖母去世而被家人哄著哭了兩天,之后便傳出了他因祖母去世悲傷慟哭三十天的傳聞,從此之后人人見了他便夸一句孝順。</br> 實則詹少寧沒跟祖母相處過幾天。</br> 前日楚王府大喜,汝陽元郎不忍拒絕楚王妃懇求,為救其長子而嫁入楚王府一事又傳遍了洛陽。街頭小巷將其當做茶余飯后的閑談,聊得津津有味,因著元里本來的好名聲,絕大多數人也只夸他這是仁義之舉。</br> 詹少寧又探頭看了一眼元里的背影,從圍墻上跳了下去。</br> 這人感覺不錯,可以處一處。</br> 出了洛陽城,眾人快馬疾馳,毫不停留。一直到午時餓得饑腸轆轆,才找個有溪流的地方停下修整。</br> 仆從將干糧拿出來分給眾人,元里坐在樹下石頭塊上,一邊嚼著生硬的餅子,一邊熱得滿頭大汗。</br> 蟬鳴蛙叫仿佛從四面而來的一般,說不清具體在哪處,叫得人心煩意亂。</br> 他吃一口餅子就得咽下去五六口水,沒過多久,水囊就空了個干凈。</br> 元里提著水囊到溪流邊打水。</br> 溪流挺寬,水也挺深,潺潺流著,波光晃得眼暈。</br> 。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