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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這是一個醉生夢死的年代。
    醉則生,夢醒則死。
    ***
    如意手柄上透著光,光源來自車窗外的月。
    “再好的戲,連唱三天,也沒氣力聽到底了,”她把那柄如意遞給蓮房,“俄國人算有耐心的,各國公使里,他們回去得最晚。”
    蓮房把如意小心放到匣子里。車窗外,已經(jīng)能看到德勝門了。
    1922年12月里的頭一樁熱鬧事就是遜清皇室的皇帝大婚。
    宮墻內(nèi),中外各界賓客們備下厚禮,與大婚的一對新人宴飲數(shù)日;宮墻外,由警察和憲兵看守著宮門,消防隊更在不遠(yuǎn)處隨時待命,警惕有人滋擾來賓。一道宮墻像隔開了數(shù)百年,里邊前清遺老們眼含熱淚、下跪叩拜,宮外街頭巷尾早把此事當(dāng)成了熱鬧瞧。
    方才她說的戲,便是升平署為慶賀大婚,特意辦的演劇慶典。各路名角匯聚漱芳齋,連唱三日。今日為首日,巳正二刻開鑼,戌正一刻戲畢,從白天唱到了黑夜。
    “明日是午正開戲,”蓮房輕聲說,“升平署排好了。”
    她輕點頭,于心里算著時辰。
    轎車駛近德勝門,正遇上學(xué)生游|行,被一只只手舉起來的白布旗子從城墻下綿延到遠(yuǎn)處的街口酒樓下。她觀望著,推測沒十幾二十分鐘走不遠(yuǎn),叮囑司機勿要沖散學(xué)生,讓車暫時停靠在了德勝門外,為學(xué)生讓路。
    這條街熱鬧,糧店、茶樓、面鋪,鋪開來一排全是老字號。車來人往的,有人認(rèn)出這車是何二府上的車。何二出門陣仗小,一輛轎車足矣,唯恐被人注意。而這里前后有五輛,顯然坐得是何家那個出了名的不孝女,何未。
    何未父親那輩有五個兄弟和七個姐妹,兄弟姐妹們的母親都有些身份地位,唯獨二叔的親娘是普通人家,死得早。分家時,二叔分得極少,近乎被掃地出門。但他勝在有生意頭腦,靠做買辦發(fā)了家。只是多年膝下無人,屢屢被宗族責(zé)難,在宗族的要求下,最終收養(yǎng)了大哥的一對兒女,繼承香火。可惜二叔子嗣緣薄,過繼的兒子三年前意外離世,僅剩下一個女兒。
    這個女兒,便是何未。
    哥哥走后,二叔傷心過度,身染重病。何家宗族和她親爹都暗示,要她吵鬧一番,堅持回家。倘若沒有了何未,二叔膝下再無人,最后財產(chǎn)自然歸宗族處置,兄弟叔伯們皆大歡喜。不承想,年近十六歲的何未竟佯作應(yīng)允,暗中請了外籍律師來京,不止沒順了宗族的意,還打了一場官司,將當(dāng)年二叔被盤剝的家產(chǎn)全數(shù)要了回來。這官司打了不到一年,鬧得是流言四起,滿城皆知。不久,親爹和幾個叔叔聯(lián)名在京城有名的報紙上登了消息,徹底斷絕父女關(guān)系、叔侄關(guān)系。家族登報翌日,她便尋了一家全國發(fā)行的大報紙,同樣登了一則斷絕親族關(guān)系的告示。彼時,她未滿十七歲。
    這是何家舊事中的一件。
    若想講清楚這個二小姐,等宮里三十四場大戲唱完,都難說盡。
    蓮房那側(cè)車窗被人叩響,她以為是學(xué)生。
    窗外的人,比了個“請”的手勢。如此嫻熟,倒不像學(xué)生。
    “你去看看。”蓮房沒開窗,對前座的男人說。
    男人下車,三言兩語后,帶了一個物事上了車,遞給蓮房:“白家那個人到了,想在兩家長輩正式見面前,私下先見二小姐。”
    蓮房攤開手心,把東西遞到她眼前,是塊舊懷表。
    何未拿起那塊表,打開金屬蓋子瞧了眼,表盤玻璃碎了,指針定在三點四十一分。
    她沒見過這塊表,卻知來歷。
    當(dāng)初白家老爹和二叔結(jié)為知己,正是彼此最落魄時,二叔傾盡全副家當(dāng),買下一艘載客七十人的客輪,漂洋過海逃亡,白家離開京城,遠(yuǎn)走西北避難。兩人怕日后客死異鄉(xiāng),后代沒有物事相認(rèn),于分別當(dāng)日砸壞了各自的一塊懷表,讓表針停在:1911年的臘月初三,凌晨三點四十一分。白家老爹的表確實在這個時間,二叔文弱書生一個,砸時手不得勁兒,表盤指針比白家時間晚了二十幾秒。二叔每每說起此事,都當(dāng)趣事講。
    去年夏天,她登報斷絕家族關(guān)系,不久便收到一封信,來自西北。外頭封皮上寫得是她,而里邊套著的那封信,卻寫著“何知行親啟”,給二叔的。
    由此,昔日兩位知己有了聯(lián)系,一來二去,定下明年正月,帶小輩上京相見的日子。二叔定好日子,便離京辦事去了。
    離正月還早,人怎么先來了?
    何未把表給男人:“我今晚有事,你同他說,明日我定了地方,請他吃飯。”
    “他想今晚就見,”男人又說,“另外這表,不打算再拿回去了。”
    今晚?
    照她過去的習(xí)慣,絕不可能打亂計劃,臨時去見誰。可此人來歷特殊,于她而言,二叔看重的,便是最要緊、最應(yīng)放在心上的。
    何未做了決定:“問個地址,或者讓他們的車帶路。”
    男人回了話,重新上車,從一旁胡同里駛出輛轎車,行到前面去了。
    車跟上去后,何未留意到蓮房兩手交握著那塊懷表,一看就是拿不準(zhǔn)這物件究竟有多貴重,不知收到何處,如何收才妥當(dāng)?shù)谋憩F(xiàn)。
    何未笑了,輕聲說:“這東西對二叔比較貴重。你回去找個匣子收好,等他從香港回來,我還給他。”
    蓮房略松口氣,收妥。
    前車帶路,繞過學(xué)生們,往護國寺駛?cè)ァ?br/>     未幾,前車緩緩?fù)T诹诵陆挚谀洗蠼值囊粋€不起眼的小胡同口。與南大街的熱鬧相比,這胡同冷清得很,無甚特別。
    “這是哪兒?”蓮房問。
    “百花深處,”司機回說,“胡同口這邊是南大街,走到底,出去是護國寺東巷。”
    她和蓮房先后下車,借著車燈,瞧了一眼里邊。土道,偏窄,兩旁的碎磚墻夾著一條前行的長路。除了名字雅致,就是個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胡同。她見里頭黑,留著小心,跟那人往里走。
    走到一個木門前,有兩人守在那,為她們推門。兩人雖穿尋常的布褂子,腳底下的馬靴出賣了他們,是兩個年輕軍官。
    小四合院里,兩面房點著燈。
    “稍后見的,是我未婚夫,”何未對蓮房說,“帶你進(jìn)去不大妥,留在此處等我。”
    蓮房驚訝,眼瞅著何未進(jìn)去了。
    院子里雖樸素,屋里卻另有乾坤。
    不知是白家買了這里,亦或是借住此處,無法判斷屋內(nèi)的裝潢是誰的品味。正對門的墻上,掛滿了木框畫和照片,不中不洋的,正合此時京城讀書人的潮流。
    屋有兩道珠簾,一道在大門后,一道隔開里外屋。里外無人。
    炭火盆被擺在在正當(dāng)中,不知為誰燒著。
    她遲疑片刻,脫下來白狐貍尾領(lǐng)子、十字貂的白色短大衣,正要把被衣領(lǐng)裹亂的及肩長發(fā)理順,一個高個子男人進(jìn)了門。
    何未這動作停在半空,稍顯奇怪。她很快收回整理頭發(fā)的手,調(diào)轉(zhuǎn)方向,人扭正過來,正面來人。約莫是過去在軍校讀書時養(yǎng)出的脾性,他左手插在褲子口袋里,不大講場面上的禮節(jié),站在那兒跟一個閑人似的。好似不是一個請她來的主人。
    “我是何未。”她先伸出右手。
    他和她握了下手,低聲說:“幸會。”
    好似握了塊冰坨子,凍得滲人。她很快抽回了手。
    “今晚我去六國飯店,確實有要緊事,”何未打定主意,如果他不邀請自己坐下,恐怕這場初次見面將會在三分鐘內(nèi)結(jié)束,“倘若只想要見一面,此刻就算見到了。若還有別的事談,不如明日定了酒宴,我來正式招待你?”
    “去六國飯店?見俄國公使?”他問。
    今夜公使們?nèi)亓烁髯缘氖诡I(lǐng)館,只有俄國公使去了六國飯店。他如何知道的?
    她細(xì)看了面前人兩眼。
    襯衫是熨帖合身的,襯衫的立領(lǐng)沒系,微分開。一個青年男人的臉如此干凈清瘦,倒是少見。濃密睫毛下的一雙眼睛不算大,有著比尋常人都要大的黑色瞳孔。這雙眼,讓她想到夜里的什剎海湖面,黑得無光無波,只有湖中倒影的月色算唯一光亮。
    燈在他的右手邊,于是乎,鼻梁在側(cè)光下更顯高挺了。她從襯衫開始觀察他,復(fù)又回到襯衫的肩線,一絲褶子和不合時宜的針線起伏都沒有。
    她瞧他,他便直視于她,倒是不躲。
    在燈照的光線里,他說:“俄國那邊在談判,想要建一個新的聯(lián)邦。你可以等到那面的形勢定了再說,何必此時費心拉攏一個無用的公使,浪費錢財?”
    說話時,光影在他面上有著細(xì)微的變幻,她都瞧得清楚。
    “這消息我也聽說了,”何未先移開視線,粗略解釋給他聽,“不過我猜,如果真有一個新聯(lián)邦建立,勢必要亂一陣子,顧不及召回在外的全部公使。”
    而她需要人家辦的事,在這幾日辦妥即可。
    噗呲一聲,炭盆迸出了火星。
    她被打斷思路。好端端的,聊什么俄國。
    他似乎也察覺了,不再往下說。
    無論如何,他剛才的話全是為她著想。何未預(yù)備還他一個面子,瞥見身旁椅子,就勢坐了下來。
    他似要走,又想留,最終跟著她坐下。只是坐得遠(yuǎn),與她隔著十步遠(yuǎn)。
    再想遠(yuǎn),就要去屋外頭了。
    何未想笑,偏過頭,看身旁被炭火盆圍著的海棠:“這是西府海棠?”
    “是,”他答,“西府海棠。”
    她認(rèn)得這絕妙品種,一般海棠無香,西府海棠卻帶香氣,所以難得。她看海棠枝頭有頭點點胭脂紅,可不就是花苞?在寒冬臘月的京城竟能養(yǎng)得開了。果然是百花深處,花之福地。
    說完花,便要問人了。
    她對他知之甚少,對這個陌生男人全部的好感,源于二叔同他父親的舊年情誼。有些計較,在長輩見面前講清楚最好。
    她瞅著他,故作隨意,問出早準(zhǔn)備好的一句:“你有妾室嗎?”
    男人被問住。
    “在你讀軍校前,家里父母給你納過妾嗎?或者說有什么自幼|交好的通房丫鬟?”看他的年紀(jì),最怕是早有結(jié)發(fā)妻,卻因為何白兩家的先約,被迫恩斷義絕。
    他再次被問住,隔著老遠(yuǎn),抬頭看她,眼睛里有了說不出的……
    何未見他猶豫,料定自己猜中了。
    “沒有,”他忽然說,“都沒有。”
    那還好。
    何未問完想問的,心定了幾分。
    他卻突然起身,一言不發(fā)地掀簾而去。
    去哪兒了?
    沒多會兒,門外的年輕武官端了茶水進(jìn)來,一看就不是伺候人的手法,茶泡得極不講究。
    “公子爺——”武官正了正神色,“還在護國寺,二小姐如果等得無聊,我叫丫鬟進(jìn)來。”
    “去護國寺了?”她望過來,“剛?cè)サ膯幔坑惺裁醇笔拢俊?br/>     “現(xiàn)在去來不及,中午去的,”武官笑說,“說晚膳前要回來,肯定快了。”
    中午?
    何未慢慢地問:“方才出去的那個人是?”
    “那位啊,公子爺過去的同學(xué),姓謝,”武官奇怪問,“他沒說嗎?”
    何未微怔了怔,裝作無事地舉起空茶杯,往自己嘴邊送:“沒來得及說。”
    話都讓她說了,人家哪里來得及。
    ……
    “這院子是他的,公子爺不想大張旗鼓入京,借了這么個地方,”武官說,“那個謝……”武官不知該叫他公子,先生,還是?此人神龍見首不見尾,自他們?nèi)刖褚共怕睹妫€是在公子爺去護國寺之后來的。他怕何未再問,自己答不出,想給她倒茶,岔開這話。
    武官端了壺,眼瞅著何未就著空杯子,抿了小半口。若非壺還在他手中,武官當(dāng)真以為,此刻的她是香茗入口,溫?zé)嵯潞怼?br/>     何未忽然醒過來,低頭見茶杯空空,苦悶于自己連番丟人。
    她對武官笑笑,將豆青釉茶杯放回矮桌上。武官倒了茶,匆匆退出。她留在那兒,無意識地轉(zhuǎn)著左手無名指上的紅瑪瑙戒指,回想那個人的臉。
    真是荒唐的一夜。清王朝過去十年了,紫禁城竟辦起了帝后大婚。而她,卻在紫禁城外的百花深處,錯認(rèn)了預(yù)備結(jié)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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