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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冬寒雁南飛(2)

    軍用卡車上,蒼綠油布篷被海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
    天津港口最后出海的一艘游輪,搭載著不止這幾位上將,還有許多悄然從天津租界撤去上海租界的貴人。
    船甲上客人越聚越多,望向卸貨碼頭。
    “謝少將軍,幸會。”警察署長欲握手。
    謝騖清從林驍那里接了白手套,當(dāng)著警察署長的面,戴上后,和他草草握了下手。
    “少將軍這是要南下?去金陵?”警察署長避而不談食鹽,仿佛也瞧不見碼頭當(dāng)中列隊未完的日本兵和一桿桿指向此處的黑洞槍口。
    謝騖清無意作答,看何未。
    她笑笑:“小誤會。”
    警察署長笑起來,眼角兩撮皺紋愈發(fā)鮮明,這警察署長是青幫一個頭目的義父,在天津衛(wèi)有頭有臉,平日里橫行慣了,按理說不該賣一個過路神佛的面子。只是眼前這個過路的謝少將軍在碼頭上現(xiàn)出兩百多桿槍,沒人愿意吃眼前虧,少不得彎腰賠笑。
    “我們接到消息,有人在這艘船上藏了槍支,”警察署長主動道,“日租界同樣收到這個消息,田中君便帶人來協(xié)助查驗了。倒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二小姐行個方便,讓我們上船看一眼。如此我們好交差,這船也好啟航。”
    “謝某一介軍人,不問政事,更不想管你們地方上和租界的關(guān)系,”謝騖清道,“但事關(guān)二小姐和何家航運,此事,又另當(dāng)別論了。”
    一旁的日本商人和軍官們,喚了那個太監(jiān)上前,以日語詢問謝騖清的來路。老太監(jiān)謙卑地低頭,大略講了謝騖清在國內(nèi)軍界學(xué)生遍天下的背景。老太監(jiān)仿佛為提醒日本人,著重強(qiáng)調(diào)謝騖清是南方來的名將,根基不在北方,一旦發(fā)生爭執(zhí),關(guān)外和天津日租界的人是無法找到人負(fù)責(zé)的。
    署長面前是謝騖清,背后是日本人,兩方不愿得罪。他聽不懂日語,輕聲問翻譯,老太監(jiān)同日本人說了什么,翻譯原封不動,耳語告知。
    老太監(jiān)的話同樣點醒了署長,日本人的勢力在關(guān)外和天津日租界,今日就算為了國際影響不能交火,但槍斃一個警察署長太容易。人家即刻登船南下,無人敢追去追究……
    “謝少將軍,何二小姐,”警察署長低聲道,“此事說明白了,就是日本人想同二小姐合作鹽號,沒談成……若船上真沒槍支,倒不如讓他們上船,查完就打發(fā)了。若雙方對峙,和日本人交起火,鬧不好又是一樁外交事件。”
    警察署長言罷,又輕聲道:“南京那邊都不敢得罪日本人,謝少將軍何必硬出頭呢?當(dāng)初在濟(jì)南的事,還不是北伐軍不敢惹日本人鬧的。”
    謝騖清眉頭深攏。
    當(dāng)年在南方,他和被關(guān)押的人們聽說濟(jì)南屠城,沒一個不是牙齒咬出血的。
    當(dāng)時的北伐大軍就在濟(jì)南,竟對日本人再三妥協(xié)退讓,主力繞路,只留了兩個團(tuán)守城。那兩個團(tuán)倒是血性男兒,浴血奮戰(zhàn)數(shù)夜,卻被一道密令撤走,致使?jié)媳煌懒顺恰?br/>     那是二八年。北伐軍早不是當(dāng)年的北伐軍,已經(jīng)歷過了背叛和血洗。
    “謝某人不是南京的軟骨頭,”謝騖清嚴(yán)肅地說,“戰(zhàn)火下,民可退,軍人絕不可退。”
    謝騖清身后不遠(yuǎn),便是南京政府的上將高官。上將們了解這些早年成名的將軍,個個是硬骨頭,敢說敢做,更敢直戳南京政府脊梁。
    對于這些功勞高,地位高的將軍,大家都是睜一眼閉一眼,只當(dāng)沒聽見、沒看見,免得惹麻煩。
    警察署長見謝騖清神色,察覺失言。署長唯恐激怒謝騖清,轉(zhuǎn)而看何未。
    何未對謝騖清輕搖頭,有撒嬌的態(tài)度,佯作埋怨道:“讓人請你來,是乍一見到一卡車的兵,有些怕。你來了倒好,越說越生氣了。”
    她對謝騖清柔柔一笑:“今日是你南下的好日子。為了倭人生氣,不值得的。”
    “好,”謝騖清眼里有了溫度,柔聲回,“如何做,照你的意思來。”
    何未略思忖,對警察署長道:“航運在天津不是一兩日的生意,今日沒搜查令就放你們上船,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是我們沒想周到,”警察署長致歉道,“那些倭人帶了兵過來,沒法得罪。”
    “趙署長的處境確實難,”她想想道,“不如這樣,你我各退一步。我讓你們上船驗貨,你們交出舉報的線人。若鹽中無槍,構(gòu)陷我們的人要法辦,而且不能給你辦,須送去北平。”
    警察署長微一怔,沒懂背后的門道。
    她解釋:“今日提這個條件,倒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商界的同仁。若構(gòu)陷的人不伏法,日后各省必然效法你們,那我們的生意真就做不下去了。”
    警察署長似被激起斗志:“若鹽中有槍呢?”
    何未笑了一笑:“我人在這里,你只管拿。”
    她又道:“我相信,諸位是有備而來,就算謝少將軍在此處,也沒人能攔得住你們。”
    翻譯將此話講給日本人,幾個日本人換了個神色,雖不懂何未的用意,但他們更相信自己得到的消息。
    日本人對槍支興趣不大,他們需要一個由頭,拿住何未的把柄,逼她就范。是以,日本人沒耽誤時間,下令,要列隊的士兵們?nèi)氪摗?br/>     “諸位稍等。”何未叫住他們。
    日本人面露喜色,猜想她怕了。
    “方才的話,我不是隨便說說的,”她道,“此處不是日租界,由日本兵搜船,這不合規(guī)矩。還請署長帶人,親自下一趟船艙。”
    警察署長再次愣住,沒想到何未計較如此細(xì)枝末節(jié)的事。
    “我在此處陪著二小姐和謝少將軍,”警察署長對手下?lián)]揮手,十幾個警員進(jìn)了船艙。日本商人不放心,尋了個借口,也進(jìn)去了。
    她不慌不忙,讓經(jīng)理告知貴賓艙的客人們,港口警署突然來抽查貨物,須推遲時間啟航。
    沒多會兒,幾個老派軍閥的管家下了船,擁到何未身旁,詢問情況。
    在天津有一批老派軍閥以養(yǎng)痾為由頭,藏身租界多年,如今見北面動蕩,一同南遷。他們的行程皆經(jīng)何未的手,對何家航運極其信任,一聽說是港口警署耽誤了啟航時辰,一個個發(fā)了威,在船艙內(nèi)發(fā)電報去了天津總署問責(zé)。
    二十分鐘后,一輛總署秘書處的黑色轎車駛?cè)氪a頭。
    總署秘書一下車,便瞧見碼頭上日本人和東北鄭家人拔槍相對。東三省和日本人的仇怨大,這不奇怪,奇怪的是為何偏在今日,在海河碼頭上突然對上了。
    總署秘書觀察四方,遙遙見何未這里,三步并做兩步,前來招呼:“二小姐見諒,見諒。”
    何未答:“無妨。生意上沒談攏,日本人在找事情。”
    總署秘書摘下金邊框的眼鏡,輕聲道:“這種場面,也就是二小姐能拿得住。稍后事情結(jié)束,還請二小姐賞臉,吃個便飯。”
    何未笑笑,沒應(yīng)承,看了眼謝騖清。
    握著眼鏡的秘書,隨何未的視線,看向一旁的男人。
    混跡官場多年的總署秘書,竟手停住,似驚似喜地失聲道:“這位……”他忽覺失禮,戴上眼鏡,十足尊敬地對謝騖清微欠身說,“當(dāng)年南北和談,在下曾有幸見過少將軍。在利順德,我和晉秘書一同接過你們北上談判的人,不知謝少將軍可還有印象?”
    謝騖清對總署負(fù)責(zé)人一點頭,道出地名:“利順德三樓。”
    “正是,正是。”
    有的人,活在這世上,拼了命想被人記住,想在旁人的記憶里留下一絲絲痕跡,卻徒勞無功。而有的人,他只要出現(xiàn)過,就會深烙在旁人的生命里,無法忘記,揮之不去,就算十年、二十年,仍難褪色。
    那年,總署秘書還是個助理,跟在北京臨時政府的代表秘書身后,黃銅色電梯門在利順德三樓被打開,這位將軍跟在兩位中年將軍身后,沉默著邁出鐵門,從總署秘書面前走過。
    北京臨時政府的代表秘書評價,這是一位少年功高、不好親近的將軍。
    而跟在代表秘書身后的這位助理,雖身處軍閥政府,卻由衷祈盼著和談的成功。他對這位南方來的謝騖清將軍是欽佩的。
    “謝少將軍請寬心,只要船上沒有所謂的槍支,鄙人一定徹查下去,”總署秘書下了保證,“必會給二小姐一個交代。”
    何未對此從未擔(dān)心貨物的事。
    她看著碼頭上的幾波人,卻在憂心另一樁事。碼頭上匯聚了太多人,上百雙眼睛看著,她根本沒機(jī)會登船。
    偏偏這是今年最后一班客輪,再出海只能等來年春天。
    很快,查驗貨倉的人鎩羽而歸。
    日本人面色難看,語態(tài)僵硬地表達(dá)歉意。日本兵列隊爬上軍用卡車,在猛烈的北風(fēng)里,蒼綠油布篷蓋住那些異邦面孔,駛離碼頭。
    日本人接到的消息不假,但除了何未、謝騖清和白謹(jǐn)行三人,及謝騖清的心腹,無人知曉那批槍究竟在何處——此刻,兩卡車的鹽正途經(jīng)保定,由白謹(jǐn)行和募捐善款的縣長親自押送,往西北去了。鹽將如數(shù)送至災(zāi)區(qū),而鹽中的槍支,則會從西北輾轉(zhuǎn)運到江水流域,由何家長江流域的船只,運送到紅區(qū)。
    這是何未那晚在廣德樓的臨時起意。
    白謹(jǐn)行早年在西北從軍,對西北關(guān)隘要道了如指掌,若遇變故,比海路更容易應(yīng)付。所以她在做善事時,將運送槍支的道路也鋪平了。
    “謝少將軍該放心了,碼頭的事我會陪著二小姐善后。”總署秘書友善道。
    謀算如謝騖清,怎會看不透眼前的形勢。何未已經(jīng)失去了悄然登船的機(jī)會。
    他看向何未。
    她眼底有不舍,很快掩蓋住了。她須保證客輪啟航,讓謝騖清先順利南下。
    她的臉在白狐貍圍領(lǐng)里,被襯得眼瞳愈發(fā)黑,帶著無法抑住的濕意:“少將軍是該動身了,再耽擱下去,那些老客人們要鬧的。”
    說完,她接著道:“少將軍面子大,若能在船上替我解釋兩句……最好不過。”
    謝騖清想替她撥開白色的狐貍毛,仔細(xì)看一看她的臉。
    兩人有太多話,無法在此時說。
    謝騖清本想帶她一同走,不論甘苦,起碼她能曉得他在何處。今日一分別,數(shù)月后,南面形勢如何,誰都不好說。
    謝騖清和她對視著,在無數(shù)雙眼睛的注視中,笑著說:“這一回,騖清又食言了。”
    何未輕搖頭:“南方需要將軍。”
    尤其是現(xiàn)在。
    中原大戰(zhàn)結(jié)束,南京政府養(yǎng)兵數(shù)月后,已正式開始圍剿起義的城市。
    當(dāng)初南昌起義,戴著紅色領(lǐng)巾為辨識,以“河山統(tǒng)一”相認(rèn)彼此的軍人們,從兩萬人打到最后,只剩了八百人,何等慘烈,何等悲壯。但沒人放棄,一次次的起義,一個個城市的浴血奮戰(zhàn),從未停息。
    何未雖在北平,卻始終關(guān)注著南方的起義。
    她曾想,若謝騖清還活著,他一定是其中之一。
    她唯一擔(dān)心的是謝騖清的安危。
    如同九叔說的,謝騖清走得從不是一條容易的路。反袁,南方窮,謝騖清在南方;后來反軍閥,軍閥有錢有槍,有飛機(jī)大炮,兵更是廣州的數(shù)倍,謝騖清站在了孫先生身邊;如今換成了南京政府有錢有槍,有飛機(jī)大炮,兵是紅區(qū)的數(shù)倍,謝騖清再次站在了艱難的那一邊。
    他選的從不是個人之路,而是救國強(qiáng)國的理想,河山統(tǒng)一的畢生追求。
    謝騖清伸出右臂,摟她到懷里。
    腦后被他的一只手壓住,她恍惚著想,這是兩人第二次在外人面前做如此親昵的舉動。而上一次,同樣在天津,不過那時是為了配合演戲。
    “你晚些南下也好,如今最是兇險,”他耳語道,“騖清不是個能享福的人,這一回南下,要脫了護(hù)國軍的軍裝,軍銜也將不在。委屈了你,從來享不到功名。”
    何未埋頭在他肩上,她喜歡他的護(hù)國軍軍服,只為這名字,就勝過萬千。
    她以極輕的聲音說:“春暖花開日,不管你在何處,我去找你。”
    “好。”男人呼出來的灼熱氣息落到她臉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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