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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血祭英雄靈(2)

    夕陽西下,殿內(nèi)光線曖昧難明。
    “要點(diǎn)燈嗎?”有位姑姑問。
    一語驚醒何至臻,她手里的洋火柴盒子早被捏扁了,凹陷下去。
    “不必了,”何未替她答,“稍后,便要出去用齋膳了?!?br/>     坐不住的小輩兒人,輕聲交談,對全齋膳躍躍欲試。她們在偏殿坐了兩個時辰,被磨沒了耐性。何未的母親像一尊泥塑雕像,如城內(nèi)土廟的擺設(shè),受盡煙火,卻不言不語。
    “再燒一泡吧?!蹦赣H低聲道。
    何至臻詫異看母親,這無異于在阻擋她離開的時間。
    “燒吧?!蹦赣H重復(fù)道。
    何至臻兩手交握洋火盒。
    何未拿起茶壺,讓水流緩緩注滿茶杯。
    偏殿內(nèi),幾個女孩子終熬不住枯燥,眼神勾連,相互壯膽起身,其中一個將將要開口時,兩聲槍響擊碎了偏殿內(nèi)的平靜。
    洋火盒掉在何至臻腳面上,她臉色陡變。
    偏殿內(nèi)亂作一團(tuán),女眷們受到驚嚇,齊齊離開座椅,慌張望向門外,卻又不敢動。兩扇閉合的殿門,仿佛能隔開現(xiàn)實(shí)的恐懼,誰都不敢跑出去,更怕有影子沖進(jìn)來。
    除了腿腳不方便的老夫人,還有放下茶壺的何未,無人不慌。
    何至臻情不自禁邁前兩步。
    “上山時,聽聞要剿匪,”何未說,“關(guān)外悍匪,趁熱河淪陷逃入關(guān)內(nèi)的?!?br/>     何至臻扭頭,驚恐地盯著何未。
    “這消息來得早,我已請人將碧云寺護(hù)住了,倒不必慌張,”何未回視何至臻,“區(qū)區(qū)幾個匪徒,成不了氣候。”
    何未今日來,未施粉黛,周身素白,無一首飾,與偏殿內(nèi)的女眷們?nèi)徊煌?br/>     而此刻,她浴在偏殿窗格投入的夕陽余暉里,仿佛被落日紅光繪上的一層胭脂,人面桃花,雙眸清亮:“姐姐與其惶惶而立,倒不如坐下來,更心安?!?br/>     “此刻貿(mào)然闖出去,萬一被牽連了,平白連累了孩子?!彼p聲又道。
    何至臻手腳發(fā)麻,料想到何未的話中話。
    她膝蓋僵直,似無法彎曲,無法前行,亦不甘回到原位。
    偏殿門被推開,一個小廝跑入,說外頭吩咐,女眷們先留偏殿,勿要四處走動。滿殿站著的人先后坐回原位。再沒了方才閑談的愉悅,死寂一般沉默。
    “點(diǎn)燈吧。”何未吩咐。
    婢女們也怕,忙跑向燭臺,點(diǎn)亮一排蠟燭。
    隔著跳躍的燭火,能見到偏殿墻壁上懸掛的佛像畫卷。光影晃動,佛像的面容仿佛也有了變化,有俯瞰眾人的威嚴(yán)。
    殿外再無槍響。
    何至臻幾次想給母親燒煙泡,手抖得不像話。在燭光的影子里,何未靜坐品茶,一盞茶飲罷,偏殿的門再次被推開,一個小廝徑自小步跑到何未跟前,恭敬道:“三爺請小姐去呢。”
    何未頷首,隨小廝離開座椅。
    “何未?!焙沃琳槊摽诮兴?。
    何未駐足。
    何至臻盯著她的背影,許久不語。滿殿的人,容不得她說大逆不道的事實(shí)。
    但她對這個親妹妹,有許多的不甘壓在心底多年。年幼時她同何未一道認(rèn)識召應(yīng)恪,偏名滿京師的召家大公子對親妹妹情有獨(dú)鐘,本以為注定是妹夫的人,機(jī)緣巧合下成了自己的夫婿,其中不乏她的機(jī)關(guān)算計……夫妻多年,不如青梅竹馬數(shù)年……
    何至臻從何未的背影,看到地面上她的影子,再看到眾人交錯的雜亂無章的和影子。
    她雖不如何未謀算在心,但至少能猜得到,孩子的父親已經(jīng)兇多吉少。在如此局勢下,她咬碎了牙,都只能承認(rèn),孩子父親脫了軍裝,出關(guān)做生意去了……
    何未借月色和燭光,離開偏殿。
    她從暗紅的雕花排門出來,何家各房的男人們聚攏在一處,因多是平日里病懨懨地躺著抽大煙,立在那兒就顯得虛弱乏力,不論胖的瘦的、長臉短臉,都仿佛都是同一張面孔。
    何未突然記起小時候,初次見二叔,便是立在如此的雕花排門后。二叔剛留學(xué)歸來,跟著家中長輩們,“聆聽”教誨。而她,躲在暗紅排門后頭,盯著這個與家族格格不入的二少爺……和他驚世駭俗的事跡。
    二叔走后,照他的意愿,沒入何家祠堂。
    在何家航運(yùn)辦事處的后院兒,有個小屋子,擺著二叔和哥哥的牌位,兩人相依相伴,算是何家二房的一個小小祠堂了。
    白石階前,三叔和四叔過來,對視了一眼。
    三叔輕聲開口:“外頭聚著不少人,說是何二小姐的人?!?br/>     “是,”何未頷首,“我的人?!?br/>     “那便好,那便好?!?br/>     兩個叔叔心中惴惴,不敢深問。
    “下山路途遠(yuǎn),既安排了齋宴,就在山上吃,”她見兩位叔叔不言語,囑咐道,“大人無妨,別餓到孩子?!?br/>     她無意同何家人多打交道,草草三兩句,離開寺院。
    “小姐還是心軟?!笨矍噍p聲道。
    杏黃色的寺院圍墻,在月色樹蔭下,書寫著佛門謁語。何未帶扣青沿石階下行,到第一道山門,慢慢停步。
    謝騖清負(fù)手而立,在山門外,像等了她許久。
    昨夜她問,能否給她一個機(jī)會,勸說姐姐放棄逃走,或至少保下孩子。
    “我從恭親王府離開那夜,對你說過,沒法放下槍的緣由。”謝騖清提醒她。
    他曾說,他這些年在外最怕看到孩子,怕看孩子拿槍,怕看到小孩子圍在一起翻死去傷兵的破衣服,找能拿回家的東西……
    “對不知姓名的孩子,你我都有照顧的心思,更何況,那些是和你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謝騖清在湖藍(lán)色的床帳內(nèi),靠在床頭,對她說,“你我是做了父母的人,這種心情相通?!?br/>     ……
    她跨下數(shù)級臺階,跑到謝騖清面前:“萬事順利?”
    謝騖清微頷首:“傳首關(guān)外,血祭同袍。”
    他話語中的威嚴(yán),藏不住、壓不下。何未拉住他的一只手,沒等再問,謝騖清反手包裹著她的手,握了又握。
    何未在他心里,始終有十七歲的影子,強(qiáng)撐自尊面對何家一眾人等。謝騖清怕她受委屈,雖然眼前的女人已遠(yuǎn)勝從前。
    “剛才在寺院里……”她輕聲道,“想到二叔?!?br/>     言罷,她又道:“還想到我哥哥?!?br/>     謝騖清凝注她,默了會兒,說:“先下山。”
    夜里,警衛(wèi)員把謝騖清帶來的行李箱送到西次間。
    多年來,這一個棕皮箱子陪他南下北上,從未更換過新的。箱子四角和邊緣的硬皮磨得見了木板底子。
    何未怕斯年看謝騖清收拾行李難過,早早叫扣青帶女兒去睡,她陪在一旁,安靜看著謝騖清把兩條長褲和襯衫、皮帶擺進(jìn)去。
    “這次倒不遠(yuǎn),”她輕聲道,“只隔著一道長城?!?br/>     謝騖清扣上箱子,坐到她身邊:“講講你哥哥。”
    何未一愣。為何問這個,今日倒是奇怪了。
    “你的家人,除了何知行先生,就只剩這個了,”他道,“從未聽你認(rèn)真說過?!?br/>     何汝先。
    晉老最得意的門生,葬身南洋的一個不知名外交官。如同戰(zhàn)亂數(shù)十年來為國捐軀的甲乙丙丁,無名無冊,無功勛無后代,更無人傳頌……
    “我哥,”何未在深夜?fàn)T光里,回憶那個影子,“是個沒人知道的外交官。”
    “他……可能不是我親爹的兒子。我是說,他可能不是何知儼的親生兒子,”她停住了,揭開一段塵封的過往,須直面失去親人的傷痛,“何知儼早年娶了不少姨太太,后來,有人總傳五房的那個來歷不明,這種謠傳無法證實(shí),說得多了,大家都信了?!?br/>     何知儼既不愿承認(rèn)姨太太和下人私通,生下見不得光的孩子,又無法容忍一個可能是野種的兒子養(yǎng)在家里,便過繼給了二房何知行。
    “何知儼怕我哥若非親生,心不向著他,于是千挑萬選,挑了我,”何未輕聲道,“我是長房的人,正妻的女兒,在他們眼里,比一個可能不是親生子的人值得信任?!?br/>     謝騖清終是懂了,為何同是一個娘親生的女兒,卻有如此鮮明的遠(yuǎn)近親疏之分。如何家長房的算計,何汝先一死,何家航運(yùn)理所當(dāng)然要到何未手里。
    未料,卻是這個早早安排下的棋子,成了最反骨的人。
    “還是說我哥,不說何家了,”何未笑了笑,“我哥到外交部沒多久,就被派遣去了南洋。因?yàn)橐淮卧诖髮W(xué)堂的演講。那天他在外交部的同僚被事情耽擱了,他被禮讓到講臺上……”
    她看著謝騖清的眼睛說:“講得就是反軍閥?!?br/>     在北洋政府內(nèi)任職,大肆宣傳反軍閥,也只有何汝先敢做了。書生意氣,一時痛快,讓一個青年才俊被外送去了南洋。
    “我同他到南洋時,沒辦事處,船運(yùn)公司的辦事處被他分出一半辦公,”她道,“他是法學(xué)博士,要沒有那次演講,該更有成就的?!?br/>     “他是一個十足的紳士,從沒發(fā)過火,對誰都沒有,”何未仿佛打開了回憶之門,什么都想說,以至于講得亂,沒有了章法,“就連我二叔,都曾和人黑過臉,但我哥沒有。”
    不同于她這個何家二小姐,何家大少爺是個深居簡出,不喜人前露面的男人。
    哥哥留洋歸國后,不久便被派去南洋,很快離世。這樣的一個男人在尋常人口中被提及,大多唏噓兩句,便沒了下文。
    但何未最清楚,她哥哥是個怎樣的才子,心懷如何的遠(yuǎn)大抱負(fù)。
    ……
    “他像你一樣,自己寫過書,有關(guān)外交的,”何未遺憾道,“沒來得及從南洋帶回來?!?br/>     “不過他不像你,名聲在外,”她輕聲又道,“一個不知名外交官寫的書,沒人想看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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