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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華夏萬古長(3)

    何未被腰后的暖意驚醒,謝騖清以手掌輕推她。
    她跨入書房門,一個六歲的小男孩正在斯年懷里,勾著女孩子的脖子。斯年十來歲的年紀,抱如此大的男孩子已是吃力。斯年用兩手兜著弟弟的腿和腰,不大的手掌努力撐著弟弟:“你摟右邊,這里,對……不然掉下去了。”
    斯年背對房門,看不到何未,小男孩倒是先覺察,一雙神似謝騖清的丹鳳眼睜得大了。
    “放弟弟下來吧。”她輕聲說。
    小男孩趁斯年反應時,手腳麻利爬下來,站穩。
    蓮房為他做了合身的襯衫和長褲,兩條細長的背帶吊著長褲,短發黑濃,像謝騖清……何未仔細看兒子的每一個細節,和照片相似,又不同。
    她忽然邁前數步,彎腰的同時緊抱住繼清。
    眼淚不斷掉落,尤其感受到小手臂環繞住自己,聽到小男孩怯怯地、帶著期盼地叫了聲“媽媽”。她哭得更厲害了,多年分離的愧疚如漲潮的江水,淹沒了母子兩個。
    “繼清……”她哭著摸繼清的短發,“是媽媽,我是你的媽媽。”
    謝騖清走到母子身后,手按在繼清的頭頂。
    小男孩仰頭,辨不清這個是不是父親。
    在香港,蓮房經常拿父母的相片給繼清看,何未變化不大,謝騖清和在香港合照時差了許多,白發明顯,讓小男孩不敢確認。
    謝騖清微頷首:“我是謝騖清,你的親生父親。”
    何未滿面淚痕,把小男孩推到謝騖清身前。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對視。
    “叫爸爸,快,繼清,叫,這是爸爸。”斯年著急地催促。
    繼清低低叫了聲爸爸,謝騖清單臂摟他到懷里,另一只手伸向紅著眼的斯年,斯年幾步撲上去,抱住謝騖清,剛催促弟弟的人消失了一般,悶悶地只剩下哭聲。
    小孩子哭起來剎不住,謝騖清沒當過父親,憑直覺任由他們抱了十幾分鐘,等兩個孩子由哭到抽泣,才松開他們。
    他蹲下來,給兩人擦淚,擦著擦著,笑了:“倒是會哭。”
    滿手的淚。
    “隨了你。”他微笑著,抬頭看立在那兒抹眼淚的何未。
    謝騖清遠途南下,何未勸他先盥洗,早點休息。
    “給孩子們洗個澡,”他說,“難得一次。”
    在一旁的蓮房低頭,把淚意藏住:“少將軍說的是,只是男孩子和女孩子不好一起的。”
    謝騖清一愣,笑著道:“說的是。”
    蓮房在浴缸旁掛了個布簾子,謝騖清把繼清抱到浴缸里,為小孩子解開背帶。
    何未背對簾子,先在清水盆的架子旁,給斯年解開辮子。
    簾子后,兒子話少,反而是平日不茍言笑的謝騖清說得多。何未和斯年有意沒出聲,聽一面綢布后的對話。
    “我們在香港見過一面,你一歲前后。”
    “嗯。”
    “今晚你我父子難得一見,給你講講謝家。你祖父是貴州生人,祖母是廣西桂林人。”
    謝騖清從謝老將軍,說到兩個哥哥:“你的大伯父,經歷過甲午戰爭,在后來的天津保衛戰,中炮殉國。你的二伯父,于中越邊境陣亡。”
    ……
    “少將軍說的,弟弟聽得懂嗎?”斯年擔心耳語。
    何未笑,耳語回:“斯年可以叫爸爸了,和弟弟一樣。”
    從兩三歲起,斯年對著相片叫了無數次的爸爸,但沒真切開口過。
    斯年靦腆低頭,把擰成水波紋的黑長發理了又理,一抬頭,對何未羞澀地笑了,輕搖頭。
    “媽媽。”布簾子后,男孩子叫她。
    謝騖清拉開簾子,兩手濕著走出:“他想要你洗。”
    繼清被謝騖清擋住視線,他歪過頭,從謝騖清身后,對姐姐笑。顯然,兒子和姐姐更親近,把斯年的話記到心里。
    兩人換了位子,一個給兒子沖洗身子,一個為女兒洗長發。
    何未用白浴巾裹住繼清,抱他出浴缸。小男孩像后知后覺地醒了,突然兩只手緊摟在她后背上,埋頭不肯動了。
    “陪他睡吧,”謝騖清道,“我要出去一個小時。”
    何未輕點頭,抱兒子去了隔壁客房,斯年不愿打擾父親休息,隨何未一同換了房間。
    謝騖清取下毛巾,擦干凈手上的水,重新換上軍裝。
    樓下的軍用吉普車上,坐著鄧元初。
    這次要釋放一批□□,名單保密,鄧元初眼見過,低聲復述給謝騖清:“前天釋放了一批,在武漢辦事處登記領了衣服,已經送去西安再轉延安。今晚的這一批有幾個要留在國統區工作,也有要回淪陷區的。其中一個,回北平。”
    吉普車在夜幕中,駛向前方。
    吉普車停靠在街口,他和鄧元初下車后,向內行去。
    牌匾上書“太平試館”。
    謝騖清于牌匾下,邁入石門門檻。屋子里面,坐著幾個身著灰布袍子的男人,年齡各異,其中一個戴著一副眼鏡,在灰布袍子內是一件洗舊的襯衫。他低垂著頭,似在閉目養神。
    等在后頭的幾個男人依次按照名冊,領了路資,離開屋子。謝騖清走到那個男人面前,在兩扇木門閉合后,低聲道:“召先生。”
    召應恪被喚醒,抬頭,和謝騖清對視。
    召家大公子,而今也過了不惑之年。數年牢獄,使他華發倍增,清俊面容不再,文人氣息倒是未減。
    謝騖清搬過來一個高背座椅,擺在召應恪面前。昔日兩人初見,他為京城貴客,而他則是名譽四九城的才子,受軍閥迫害,走上了仕途。
    自此,兩人皆是身份數變。
    1933年是一個命運的分水嶺,對他是,對召應恪亦是。
    召應恪因在天津監獄釋放抗日同盟軍將領,而遭逮捕。其后剝奪一切職務,入獄數年。彼時,謝騖清返回南方,第五次反圍剿失敗,紅軍遭遇了最艱難時期,萬里長征去往延安。當他在國共再次合作后,接到去各地監獄營救□□的指示,于名單上看到召應恪的名字,確實意外,再看到被捕原因,心下了然。
    他落座,平視眼前人:“先生執意回淪陷區,可知北平如今是什么境地?”
    “召某在獄中看過報,”召應恪答,“百業蕭條,民不聊生。日夜難安,朝不保夕。”
    謝騖清輕頷首。
    鄧元初來武漢前接到延安的指示,送召應恪等十數人深入已淪陷的華北。
    其后的人生,只有召應恪自己清楚。
    “繼清出生,仰仗先生護佑,”他在召應恪臨行前的十分鐘,以清淡語氣敘舊,“今夜,未未也在武漢。”
    召應恪的眼睛里,盛了太多東西。何未未必清楚,面前這位謝少將軍卻是知音。
    少時婚約,如前生之念,模糊到只余南洋一個少女背影。
    召應恪不敢深想。他于摯友生前,在南洋碼頭上曾應允,無論如何守住何家航運。自此后,解除婚約為此,迎娶何家大小姐為此……每每午夜難眠,他仰躺于黃銅床上,安慰自己的都是,至少何未曾真心備過嫁妝,想嫁入召家。
    “這里叫太平試館,四九城也有一個同樣名字的地方,”召應恪笑著、輕聲道,“是過去各省秀才們趕考的落腳地。”
    “是嗎。”謝騖清答。
    召應恪頷首。
    過往即是過往,留存心底,足矣。
    ***
    召應恪和謝騖清并肩而出。
    謝騖清把登記簿子遞給鄧元初,由他負責送去車站。鄧元初接了簿子,夾在手肘下,自口袋里摸出一包土煙:“西北帶來的。”
    “我不抽煙。”召應恪笑答。
    鄧元初點頭一笑,收妥煙:“我妻子出生在松花江畔,小舅子殉國于關外,對能在早年支持抗戰的人,有感情。”
    召應恪亦是點頭:“在獄中,常聽人唱《松花江上》。”
    鄧元初道:“我妻子也常聽。”
    鄧元初親自駕車,送召應恪去火車站。二人于站臺作別。
    過去,召應恪供職北洋政府時,和鄧元初在宴席上見過兩回,在何未的航運公司也碰到過。鄧元初初見誰,都給人一種推人出去十萬八千里的距離感。而今,隔膜消失。
    召應恪知八路軍一直武器短缺,擔心問:“武器補給可好些了?”
    鄧元初搖頭:“我們有一個師,九千多戰士,只有五千多的槍。槍彈嚴重短缺,發下去的子彈,都要數清楚用。一人二十幾顆。”
    鄧元初笑著補充道:“萬幸,戰士們的槍法都不錯。”
    他看召應恪憂心不語,反而寬慰說:“從31年,我們對日本人就沒放下過槍。六年抗戰,日子就是這么過來的,沒有子彈還有大刀。當初奪回多倫,還不是主帥舉刀沖鋒?”
    火車北上的時辰已至。
    召應恪竟生出惺惺相惜之感,忽然問:“將軍為何從軍?”
    “因為幼年喜歡讀群英傳,”鄧元初笑道,“喜歡一位名將,戚繼光。”
    召應恪恍然:“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掃清倭寇是那位明代英雄的心愿,正巧,合了今日時境。
    鄧元初欣然:“我最喜歡的,便是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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