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還未落,便見蘇恒隨手掀了身后擎來的傘,大步進屋,打眼一掃,便向著我和韶兒走來。
    珠簾在他身后響成一片。他身上衣衫濕了一半,雨水一滴滴打在錦繡地衣上,氤成一片。
    他目光黑漆漆的,染了些水汽,越顯清亮。卻看不出什么情緒。
    今日下著雨,他又不曾說要來椒房殿過夜,卻偏偏在正吃飯的時候不由分說闖進來,未免讓人心中惴惴。
    殿內(nèi)空氣一時凝重起來。
    人人屏氣凝聲,為我布菜的宮女手上玉箸已經(jīng)有些抖。
    我心中漠然,將韶兒抱到懷里,柔聲道:“跟你姨姨進屋去,娘親跟父皇有話說。”
    韶兒上嘴唇疊了下嘴唇,臉蛋圓鼓鼓、眼睛水漾漾的望我,我都看不出他是在撒嬌還是在生氣,簡直懷疑自己藏了什么好東西不肯給他吃。他從我懷里一掙,便跳到地上去。我慌忙去接他,他落地時只一踉蹌,卻不管,展開手臂便向蘇恒跑過去。
    “父皇——”
    蘇恒下裳全是水,抱上去必然是一身濕。
    幸而他半途躬身,一把將韶兒抄了,舉到空中。
    他面上寒氣散去,已換了一派慈父面孔。將韶兒拋起來再接住,放到自己肩膀上,韶兒咯咯的笑起來。
    我心中不覺一柔,身上已經(jīng)松懈下來。
    紅葉早取了蘇恒家常燕居時穿的衣服來。
    我上前接了韶兒,清揚胳膊還傷著,我便將他遞到入畫懷里。又接了衣服,道:“進屋換上吧。”
    蘇恒望了望韶兒,轉(zhuǎn)向我時,面上已經(jīng)不帶笑,就那么靜靜的看著我。
    半瞇了眼睛,漆黑,漠然。
    他不冷不熱問道:“聽說皇后殿里來了人?”
    分明就是來捉奸的語調(diào)。
    我氣懵了一陣,又覺得好笑。雖然惱人,但其實這些話對我又有什么實質(zhì)妨礙。
    便只說:“太后剛剛遣吳媽媽來。臣妾這里會來什么客,陛下還不清楚?”
    他無可無不可的“哦”了一聲,仍是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我。
    韶兒道:“父皇身上都濕了,去換衣服吧。”
    他隨手揉了揉韶兒的頭發(fā),又道:“——太后大雨天遣人來,想必是有什么要緊事。”
    我說:“聽說臣妾病弱,來送了一料人參養(yǎng)榮丸。倒沒說什么要緊事。”
    蘇恒眸光一轉(zhuǎn),轉(zhuǎn)身進屋,一面:“老人家吃的補品,未必合你的癥狀。”
    他打起珠簾,又回頭。
    我不說話,他便一笑,笑容里透著冷嘲:“——就說是朕的話。”
    我不由疑惑,莫非他是怕我吃了太后送的藥,特地來囑咐我的?
    這就引人深思了。
    當然,太后還沒有那么明目張膽,蘇恒也不會這么瑣碎,必然是我多想了。
    他很快便換了衣服出來,將韶兒抱到他膝上坐著。
    我正拿了調(diào)羹喂韶兒喝湯,他掃了一眼,說:“韶兒不愛吃魚。”
    我愣了一下。
    韶兒忙說:“能吃……”表情扭捏一下,又補充,“一小口。”
    我不由笑起來,命人給我換了一只調(diào)羹,問道:“想吃什么?”
    一大一小一沉一脆、異口同聲道:“燒鹿筋。”
    我不由看了蘇恒一眼,卻發(fā)現(xiàn)他也在看我,眼睛里依舊是帶著些嘲諷的旁觀姿態(tài)。
    我問韶兒:“嚼得動嗎?”
    又是異口同聲說:“可以喝湯。”
    韶兒抬頭望了蘇恒,咯咯的笑起來,自然是覺得這么答話好玩。
    我明知蘇恒是故意刻薄我,心中卻也不由愧疚,臉上已經(jīng)燒起來。
    ——韶兒的口味,我竟是半點也不清楚。反而是蘇恒,不過掃了一眼,便知道桌上菜肴,哪一樣最合韶兒的口味。
    我盛了一勺湯喂給韶兒,蘇恒隨即便抿了一筷子粳米飯給他。
    韶兒腿上一晃一晃,片刻后便從蘇恒膝蓋上滑下來。蘇恒又將他勒上去,說:“別想讓朕追著你喂飯,還沒學會用筷子嗎?”
    面上雖看著嚴厲,眼睛里卻全是無奈的意味。
    不像是皇家的父子,甚至也不像是普通人家的父子——我仍記得,兒時父親甚少與我們一同用飯,偶爾有那么一次,也必然全家肅靜端坐。席間若有一點杯箸聲響,便人人心中惴惴。而哥哥稍大一些之后,便搬去外院讀書。若從父親那領(lǐng)了飯,必是又新考較了功課,或是領(lǐng)受了教誨。他與父親,竟是從來沒有過親密的時候。
    然而我知道,這情景我是熟悉的。
    當年景兒還在,蘇恒也還不是皇帝時。征戰(zhàn)之余,他若能歇在王府里,便這么把景兒抱在膝上,一面看我喂他,一面跟我說話。
    我一時有些恍神,忽然便見蘇恒身邊的中常侍方生急匆匆進來,道:“陛下,隴西周公子到了。”
    蘇恒面上一喜,忙將韶兒放下來,道:“周賜終于來了!”便要走。
    我手上才盛了一勺鹿筋湯,想到他進門至今滴米未沾,再見了周賜那個酒鬼,今日便別想再吃東西了。便隨手拉住他,將湯抿到他唇里去,又盛了一勺粳米粥塞過去,道:“急什么,好歹先吃一口再走。”
    正要讓人去取蓑衣和披風,便覺他已停了腳步。
    他眸光轉(zhuǎn)深望著我,眼睛里漸漸泛起笑來。
    我今日已受夠了他帶笑的嘲諷,立時便回過神來。不由懊惱不已。
    忙松了他的胳膊,垂頭道:“陛下禮賢下士。是臣妾糊涂了……”
    他抬了我的手腕,將粥含了,咽下去,低聲道:“朕回頭再來陪你。”
    他很快便收拾妥當,不過片刻,便已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周賜來了長安。
    蘇恒想必從回宮那日便在等,州縣驛站必然會緊盯著,隨時將周賜的行程上報給他。
    周賜今夜會到,想來他是知道的,是以留下方生在宣室殿等著消息。
    可他中間不零不落闖進椒房殿是做什么的?
    看到清揚,我心里便依稀有些猜測。
    然而怎么想,卻都覺得很荒謬。
    我和韶兒吃完晚飯,青杏兒才從秋娘房里回來,說是吳媽媽她們已經(jīng)走了。
    青杏兒是個膽小又不會學話的,我也不指望能從她口中問出什么來。卻不想她記話的本事卻很不俗。
    不過,問出“吳媽媽對秋姑姑說,她是太后用出來的,只要安心伺候太子殿下,娘娘就不會慢待了她”后,我便知道,今日青杏兒能聽回來的,必然都是吳媽媽想讓她學給我聽的。
    無可無不可。便點頭讓她接著說,隨便聽聽。
    “上午太后娘娘已經(jīng)請陛下去說過話了,顧姑娘……”青杏兒頓了頓,有些惴惴的抬頭偷看了我一眼,咽了咽唾沫。
    我知道她是怕我的,不由無奈的揉了揉額頭。
    她聲音越發(fā)小下去,卻還是接著說,“劉美人晉位后,顧姑娘是要補劉美人的缺的。只是現(xiàn)在沒有名分,所以暫且讓她來照看太子。太子的奶娘,還是秋姑姑。”
    我點頭,表示聽到了。
    “秋姑姑說娘娘讓她管帳,吳媽媽便說,瞧,皇后不也是信你的。”
    “還說,陛下說等娘娘身上一好,便給劉美人晉位,顧姑娘不會住多久……”
    我忍了笑,對紅葉道:“你說吳媽媽跟秋娘說話,也三句話不離‘劉美人晉位’,真是有趣得緊。”
    紅葉恍惚著,隨口應(yīng)了一聲,“嗯。”
    ……只怕此刻她滿心滿腦都是周賜。
    我也有過這么癡癡傻傻愛著一個人的時候,她的忐忑與辛酸,我都明白。
    直到我死之前,周賜都還沒有娶妻。那時他浪蕩江湖,過著無比舒愜的日子,卻也未必沒有遺憾。我仍記得,我被廢之后,他去沈家“訪友”,隔了一座院墻與我品茗對弈。那個時候紅葉就在我的身后。
    我問周賜何以年近不惑、尚未娶妻。他說曾經(jīng)滄海,尋常女子已入不了他的眼。與其渾渾噩噩,如禽獸一般擇偶,不如抱殘守缺了此余生。我問他是怎樣的滄海,他說他曾經(jīng)想娶的那個姑娘,不慕富貴、不辭貧賤,有見識、有膽氣,一身俠骨、不拘于俗……他曾射雁求娶,可那姑娘接了雁便拔毛剔腹,煮成一桌好菜給他吃。
    那個時候我才確信,周賜心中仰慕的,確實是紅葉。
    那日紅葉將雁煮了,我才想起以雁為贄是求娶之意,然而再問周賜時,他卻什么也不肯說了——他本來就不是個拘守禮法的人,我便也沒有往深處想。
    然而那時河北義軍才起,蘇恒困在長安生死未卜,我與平陽兩個女人抹黑了手臉扮作男人,強撐著局勢,身邊只得紅葉和翠羽照應(yīng)。便是周賜說了,紅葉也未必能舍得下我。
    都是亂世誤人。
    我便讓青杏兒下去,想與紅葉說幾句知心話。
    ——如今我已沒了退路,紅葉卻還有。周賜能等她到四十歲,足見深情。將紅葉交給他,我很放心。
    我才要開口,紅葉便匆忙打斷我,道:“皇上要納了清揚?”
    我無奈扶額,“他若有心納了清揚,怎么可能讓清揚來照料韶兒?”
    連兒子身邊的掌侍女官都要下手,這種荒淫的名聲,蘇恒是不會去沾染的。
    何況他心上的人還等著我點頭晉位、移宮。
    我說:“紅葉,你給我個話。你心里對周賜,究竟怎么想。”
    紅葉眼神恍惚,略愣了一刻,道:“隴西周家的嫡子,許是未來的族長。驚才絕艷,名重當世。”
    我說:“你喜不喜歡他?”
    紅葉一笑,仰頭望著我,目光明亮坦然:“小姐,紅葉雖然貧賤,卻也知道這世間男女,需得門當戶對、兩情相悅,方是良配。家中后院除了主母,其余不過是生養(yǎng)工具,打個不雅的比方,就譬如配種的母豬。小姐若讓紅葉去給人作妾,不如讓我一頭撞死。”
    一面說著,已經(jīng)淚水滾滾。
    我心里一酸,紅葉已經(jīng)抹去眼淚,岔開話題,道:“皇上說要回來,娘娘可要沐浴?”
    我搖頭道:“他跟周賜見了,哪次不是喝到酩酊大醉,通著腿呼呼睡到天亮?”
    紅葉“噗”的笑出來,抽了抽鼻子,道:“也是。”
    我并未料到,蘇恒竟真的回來了。
    他喝得并不很醉,一身酒氣,腳步卻還是穩(wěn)的,掀了簾子進來,便在我身邊坐下。
    我才躺了,甚至還沒熄燈,自然不好裝睡,便攥了頭發(fā)起來,想向他行禮。
    他握了我的頭發(fā),道:“不用起來。”
    他愛我將頭發(fā)散下來的模樣。當年在蕭王府里,我的臥房足足有十面鏡子,全部都是他征戰(zhàn)間隙為我?guī)Щ氐亩Y物。每次沐浴過后,我站著梳頭的時候,四面銅鏡映了及膝的長發(fā),熠熠生輝。他便從后面抱住我,一縷一縷為我順下來。
    他仍和當初一般,輕輕的順著我的頭發(fā),有些含糊的道:“朕時常想,你是否也白了頭發(fā)。若是可貞滿頭青絲成雪……”
    話說了一半,便停下來。
    我心中不知為何,便沉寂下來。
    怕是要讓他失望了。我上一世并未活到能滿頭白發(fā)的年紀。被他廢了之后,也曾有一陣子生過白發(fā),三五年之后卻也好了。
    我說:“皇上不是陪周賜飲酒嗎?”
    他笑道:“朕說要回來陪老婆,便被他攆了。天下只一個可貞,朕搶了先,他沒別處尋去,嫉恨得緊。”
    我不由悚然而驚,他卻全部在意,只撩起我的頭發(fā),親我的耳朵。
    我便起身攬他的脖子。
    他僵了一下,道:“可貞想要?”
    我無所謂,倒是他半夜過來,難不成還有別的意思。
    不過若能討他一時歡心,我也不介意說幾句違心話,“嗯。”
    他眸色又有些深,不知為何,竟讓我背后發(fā)寒。
    他生氣了。
    我不由謹慎起來,他卻不肯體恤,俯身在我耳邊道:“那么,就為朕寬衣吧。”
    我下意識又想到前夜的事,心上一晃,手便有些抖。
    只不停的對自己說,不要緊,不要緊,不要緊。
    我顫抖著揭開他里衣上了繩扣,分開衣襟,露出他光裸的肩膀來。
    他俯身壓下來,我卻不由的伸手推拒。
    他挑了眉毛,冷笑道:“怎么又不肯了。”
    我手指劃到他的左側(cè)鎖骨之下,哪里有一道白色蜈蚣一樣虬結(jié)的痕跡。我腦中一片空白,隱約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我說:“這里有一道傷。”
    他說:“舊傷而已……”
    我說:“不是——”
    他身上每一道傷口,我都清清楚楚——至少在上一世南行之前,他身上的每道傷口我都清楚。
    我說:“怎么弄得?”
    他的笑容里透著兵鋒,刮得我身上生疼,他俯身問道:“怎么弄得,可貞不是最清楚不過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