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華學月刊》第六十七期周邦道先生作《黃際遇傳略》,不禁憶起四十多年前和黃際遇先生在青島大學共事四年的舊事。民國十九年夏,國立青島大學正式成立,行開學禮的那一天,我和楊金甫、聞一多等走過操場步向禮堂的時候,一位先生笑容可掬的迎面而來,年約五十歲,紫檀臉,膀大腰圓,穿的是布長衫,黑皂鞋,風神蕭散。經金甫介紹,他就是我們的理學院長數學系主任黃際遇先生。先生字任初,因為他比我大十幾歲,我始終稱他為任初先生。他是廣東澄海人,澄海屬潮州府,近汕頭,他說的是一口廣州官話,而調門很高。他性格爽朗,而且詼諧,所以很快的就大家熟識起來了。初見面,他給我的印象很深,尤其是他的布長衫有一特色,左胸前縫有細長細長的口袋,內插一根鋼筆一根鉛筆。據他說,取其方便。
先生未攜眷,獨居第八宿舍樓上。他的長公子家器,考入青島大學數學系,住學生宿舍。聞一多后來送家眷還鄉,也遷入第八宿舍,住樓下。所以這一所單身宿舍是我常去的地方。一多的房間到處是書,沒有一張椅子上沒有書,客去無落座處,我經常是到一多室內打個轉,然后偕同上樓去看任初先生,喝茶聊天。潮、汕一帶的人沒有不講究喝茶的,我們享用的起碼是“大紅袍”“水仙”之類。任初先生也很考究吃,從潮州帶來廚役一名專理他的膳食。有一天他邀我和一多在他室內便餐,一道一道的海味都鮮美異常,其中有一碗白水氽蝦,十來只明蝦去頭去殼留尾,滾水中一燙,經適當的火候出鍋上桌,肉是白的尾是紅的,蘸醬油食之,脆嫩無比。這種簡單而高明的吃法,我以后模仿待客,無不稱善。他還有一道特別的菜,清湯牛鞭,白汪汪的漂在面上,主人殷勤勸客,云有滋補之效,我始終未敢下箸。此時主人方從汕頭歸來,攜帶潮州蜜柑一簍,飯后饗客,柑中型大小,色澤特佳,燦若渥丹,皮肉松緊合度,于汁多而甜之外別有異香長留齒頰之間。
任初先生有寫日記的習慣,寫在十行紙的本子上,永遠是用毛筆寫,有時行書,有時工楷,寫得整整齊齊,密密麻麻,據云寫了數十年未曾間斷。他的日記攤在桌上,不避人窺視,我偶然亦曾披覽一二頁,深佩其細膩而有恒。他善治小學,對于字的形體構造特別留意,故書寫之間常用古體。他對于時下一般人之不識字深致感慨,有一次他告訴我某公高吟《紅樓夢》的名句“茜紗窗下公子多情,黃土隴中佳人薄命”,把茜讀作西。他的日記里更常見的是象棋譜,他對于此道寢饋甚久,與人對弈常能不用棋盤,即用棋盤弈后亦能默記全部之著數,故每有得意之局輒逐步筆之于日記。他曾遍訪國內名家,棋藝之高可以想見。
先生于芝加哥大學數學系獲有碩士學位。其澄海寓邸門上有橫匾大書“碩士第”,真是書香門第,敦厚家風。長公子家器隨侍左右,執禮甚恭,先生管教綦嚴,不稍假借。對待學生也是道貌岸然。但友朋飲宴之間,尤其是略有酒意之后,他的豪氣大發,談笑風生。他知道的笑話最多,葷素俱全,在座的人無不絕倒,甚至于噴飯。我們在青島的朋友,有酒中八仙之稱,先生實其中佼佼者。三十斤的花雕一壇,共同一夕罄盡,往往尚有余興,隨先生到其熟識之潮州幫的貿易商號,排闥而入,直趨后廳,可以一榻橫陳,吞煙吐霧,有佼童兮,伺候茶水,小壺小盞,真正的功夫茶。先生至此,顧而樂之。
一日,省主席韓復榘來校,要對全?!坝栐挕?。青島大學名為國立,實際經費出自省方,而青島市亦稍有協款。主席偕市長到校,聲勢非凡。訓話之前,校長邀全體教職員在會議室和主席晤談。我因為久聞“韓青天”的大名,以及關于他的種種趣談,所以欣然應命。任初先生有一些惴惴不安,因為他在河南曾作過一任教育廳長,正是韓復榘的屬下,有一回河南大學學生罷課,韓大怒,傳河南大學校長(是張廣輿吧?)問話,任初先生心知不妙,乃陪同晉見。韓厲聲叱責,校長剛欲申辯,韓喝令跪下,校長抗聲曰“士可殺不可辱”,韓冷笑一聲說:“好,我就殺了你!”任初先生一看事情不祥,生怕真有人頭落地,用力連推帶拉,校長雙膝跪落,其事乃解。任初先生把這段故事講給我們聽,真令人啼笑皆非。好在這一次韓到青島大學,態度很謙和,除了捧著水煙袋有些迂腐的樣子之外,并無跋扈之態,也沒有外傳種種愚蠢無知的跡象。
我離開青島后一年,任初先生也南下到中山大學,我們遂失去聯絡??箲疖娕d,先生避居香港,中山大學一度遷到滇南,后又遷返粵北坪石,先生返校繼續教學。三十四年抗戰勝利,先生搭木船專返廣州。一夕,在船邊如廁,不慎墮水,遂與波臣為伍,時公子家器奮不顧身躍水救援,月黑風高,不見其蹤跡。
先生博學多才,畢生勞瘁,未厄于敵騎肆虐之時,乃殞于結伴還鄉之際,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