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惟元原本是坐在自己的屋子,手里拿了書在靜靜的看著。
因著他深恨現下自己的卑微渺小,自己被他人踐踏奚落也就算了,可還顧全不了李令婉,要連累她幾次三番的為了自己的事去看旁人臉色,甚至求人,所以李惟元近來就像卯足了勁一般,每日發狠讀書,就是想要早日的得中科舉,走上仕途,然后握有權勢。
有了權勢在手,這樣才不會隨便的任何人都能踩踏在他的頭上,他也才能更加的顧全李令婉。
不過今晚他還沒看一會兒書,忽然就聽到前院里隱隱有極熱鬧的聲音傳來。
原本前院里任憑是發生了任何事,哪怕就是走水了,但凡只要不燒到他的小院子,他都懶得去看視的。甚至他還會袖著雙手,一臉漠然的站在旁邊看著那些人在火海里掙扎他都不會施以援手。但是今晚,也許真的是有心有靈犀這么一說,他聽著這些聲音,忽然就覺得心神不寧。
于是他就放下了手里的書,叫了謹言過來,吩咐他:“你去前院看看發生了什么事。”
謹言答應著去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之后他滿面驚慌的一路跑了回來。
“少爺,不好了,不好了,”他顧不上喘氣,趕忙的就將自己打探來的消息告知了李惟元,“老太太說三姑娘被邪崇附了身,請了道士來開壇做法事,說是要給三姑娘祛邪。現下三姑娘就被抓在法壇旁邊,那道士正用手里的桃木劍死勁的劈她呢。”
一語未了,李惟元已然起身站了起來,然后他一句話也沒有說,鐵青著一張臉就沖出了門,往前院的方向飛奔而去。謹言隨后也趕忙的跟了過去。
快要到世安堂的時候,正好碰著了周氏。
周氏被采薇扶著,正一面走,一面口中哭著婉婉,也是腳步極快的往世安堂的方向去。于是當下兩撥人就一塊兒進了世安堂的大院,也正好趕上了元妙真人拿了葫蘆,對著李令婉大喊,妖孽,還不快快到葫蘆里來的時候。
周氏當即就被嚇的哭都不曉得該如何哭了,只是一個勁兒的喊著婉婉,婉婉。李惟元則是垂在腰側的一雙手攥的死緊,手背上的青筋都根根爆了起來,面上更是陰沉的嚇人。
李令婉一見李惟元這副樣子就心道糟糕。
上次在學堂的那次,她可是瞧見過李惟元拿了硯臺要砸李惟凌的樣子。當時她可是從李惟元的眼中看到了凜冽殺氣的,但是現在他的樣子,比那個時候還要可怖上個十倍百倍不止。
她絲毫不懷疑,若是李惟元此時手中有一把劍,他立刻就能揮舞著他手中的劍將這一院子的人全都炮灰掉。但是少年現在沒有那個能力啊,他連保全自己都難啊。若是他現下再一沖動之下做了什么不好的舉動出來,只怕楊氏是必然饒恕不了他的。
所以李令婉就趕忙的起身站了起來,一面高聲大叫哥哥,一面就想往李惟元那里跑。
她要告訴他不能沖動啊。她是有法子應付眼前的這個局面的,不用他來插手。他一插手肯定會對他自己不利的啊。
但旁人一見到李令婉先前都是那樣的安靜如雞,可猛然就這樣激動了起來,只以為她這是被元妙真人給逼的要現行了呢。當下圍觀的丫鬟婆子都放聲尖叫,一齊轉身就要往后跑。楊氏顯然也被嚇到了,煞白著一張臉,兩手緊緊的握著圈椅的兩邊扶手,上半身也往前傾,顯然一副若是見勢不妙立時就會跑路的架勢。
至于元妙真人則是來了勁。
他以為李令婉這是被他的法力給打的終于要現行了。于是當下他一面喝命自己的兩個徒弟一邊一個用力的按著李令婉的肩膀,一面舉了手里的葫蘆,猛然的就爆喝了一聲:“妖孽,還不受死!”
周氏一見這副場面簡直都快要嚇死了。當下她一面死命的拉扯著擋在她面前的人,就要往李令婉這里擠,一面又大聲的喊叫著:“婉婉,婉婉,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而楊氏一見她這個樣子就來氣。當下她就喝叫著雙紅和雙蓉:“不是說了今晚的事讓你們不要走漏風聲的?怎么現下周氏都知道這事了?你們兩個還不快帶了兩個婆子過去將她拉走,不然攪了真人的法事,祛不走附在三姑娘身上的邪崇,你們哪一個能擔待的起?”
雙紅和雙蓉一聽,趕忙的叫了兩個婆子去拉扯周氏,要將她送回落梅居去。但周氏哪里肯走?只是死命的扒著兩個婆子的手,放聲大哭起來。
場面一時就亂如一鍋燒開的粥一樣。
而就在這時,就見一直沒有說話,只是緊盯著李令婉看的李惟元猛然的撥開了面前紛亂的人群,徑直的就走到了楊氏的面前。然后他一句話也沒說,雙膝就跪了下去,又重重的對著她快速磕了三個響頭。
楊氏的這處院子路面上鋪的是青磚石塊。他這樣用力的磕著頭,砰砰直響,就算是現下院子里人聲再嘈雜那都掩蓋不了他這磕頭的清晰聲音。
楊氏就看著他,冷聲的問著:“你這是做什么?”
李惟元依然頭緊緊的抵在青磚石塊上,聲音在發著顫:“婉婉年幼,這樣的事會嚇到她的。還請祖母開恩,放了婉婉,讓我代替她站在那里。”
楊氏瞇了一雙眼看他。
其實楊氏雖然上了年紀,但她心里什么不明白?她曉得李惟元雖然每個月的初一十五都會去對她下跪請安,但那里面又有多少真心誠意在?這小子一身傲骨,只怕即便是對著她下跪的時候內心里也是不屑的。但是現下,他卻這樣卑微的跪在這里,對著她磕頭,只為了給那個小丫頭求情。
楊氏是曉得近來李令婉和李惟元之間親近的事的。只是她覺得李令婉說的對,為人要有感恩之心,按李令婉所說,李惟元那時候畢竟救過她的性命,那就隨她去親近他吧。左右楊氏覺得,就李惟元這樣冷心冷面的人,便是誰去親近他到最后都會吃了閉門羹,李令婉又能堅持多長時間呢?到最后兩個人之間不還是會如同以往那樣冷淡?但是沒想到現下這個小子竟然會為了那個小丫頭對她下跪磕頭求情。
難得這寡情的小子竟然還有放在心上的人。當下楊氏心中冷哼一聲,說出來的話也是冷冷的:“你代替她站在那里?是婉姐兒身上附了邪崇,又不是你身上附了邪崇,你代替她站在那里有什么用?”
頓了頓,她忽然又想起一事來,一張臉頓時就沉了下來,厲聲的喝問著他:“是不是你同那妖孽私底下有什么勾當,所以現下你才這樣的維護她?”
又起身站了起來,手里拄著的龍頭拐杖敲的地面上篤篤的一片響:“婉姐兒可是你的堂妹,你這樣的不顧她的死活,卻要去維護一個妖孽?妖孽在,婉姐兒如何能活?你這是要盼著你堂妹死?好啊,好啊,果然大覺法師說的話沒有錯,你命格里就是克所有的親人。這不你出生的時候克了你祖父,現下又來克你的堂妹來了?”
她一面說,一面氣的渾身直哆嗦,又叫著雙紅:“去二門上叫了兩個小廝來,將他綁了起來扔到法壇上去,讓真人給他也做做法,看他是不是也是個妖孽,是上天派了來專門禍亂我李家的。”
楊氏現下正在氣頭上,她說的話雙紅哪里敢不聽?忙轉身就要去二門外面叫小廝。
李惟元放在地面上的雙手緊緊的攥著,手指尖狠狠的掐入了自己的手掌心,立時便見了血。但他卻絲毫不覺得疼痛。
他只有滿腔的憤慨和深深的絕望。
他卑微,他弱小,他無權,他無勢,所以就算是現下他這樣深深的伏在這里,低入了塵埃里,哀求著對面的人能放了婉婉下來,她卻非但不肯,還要將他也一塊綁了起來去受那樣的侮辱。
可是他現下又能有什么法子?他只有不斷的對著楊氏磕頭,不斷的哀求著她:“婉婉就是婉婉,她從來就不是什么妖孽。求您讓她過來,不要嚇到她。”
砰砰一下下頭磕在青石板路面上的聲音,楊氏無動于衷,依然只是命丫鬟速速的叫了小廝過來將李惟元綁起來,又問著元妙真人:“如何,我孫女身上的妖孽可祛除了?”
元妙真人正收了葫蘆,將塞子按到了葫蘆口上,而后轉身對著楊氏打了個稽首,又搖了搖手里的葫蘆,說著:“無量天尊!老夫人,那妖孽的精氣神已被我收進了這驚天傲世銳神葫蘆里面,現下只要讓她喝了我親手制的符水,立時便可魂飛魄散。”
楊氏放了心。隨后就又要對元妙真人行禮,卻被元妙真人給虛扶了起來:“那就煩請真人速速制了符水給我孫女喝,好讓那妖孽早些魂飛魄散。”
李惟元待要沖過去,可是早已被趕過來的兩個小廝按到在地,又拿了繩子捆了。
他雙目充血似的紅,可是整個人都被繩子給捆住了,壓根就動彈不得,只能一聲聲的叫著:“婉婉,婉婉。”
聲音杜鵑泣血一般,叫的人心都要碎了。
周氏此時也不曉得哪里來的力氣,一把就掙脫開了那兩個婆子對她的桎梏,然后沖到了李令婉的面前來,伸開雙臂,整個兒的將李令婉擋在了自己的身后。又撲通一聲對著楊氏跪了下來,哀求著:“母親,您這是要做什么?您這樣,婉婉不會怕?傳了出去,婉婉以后還怎么做人?母親,求您,求您放開婉婉吧。讓我這個做娘的來替代她。”
楊氏顯然不耐煩起來了,一張臉簡直陰沉的就像要滴水一樣,手里的龍頭拐杖也是一下下的頓著地面。
她對著楊氏怒罵:“你豬油蒙了心了?你身后的那個哪里是婉姐兒了?那是只妖孽。讓真人祛除了她,婉姐兒才能回來。你現下這樣的攔著真人喂她喝符水,怎么,到底是婉姐兒是你親生的,還是這只妖孽才是你親生的?”
又喝命著那兩個婆子拉開周氏。
周氏一面被那兩個婆子拉著踉踉蹌蹌的走,一面語不成聲的就哭道:“她就是我的婉婉,不是什么妖孽。我做娘的,自打我的女兒生下來就被抱走了,這么些年教的她與我不親,跟我見面倒像個仇人一般。這些日子她好不容易才和我親近一些,這是招誰惹誰了,就說她是妖孽了,還弄了這么大的陣仗出來對付她?她才九歲啊。嚇死了她,我到哪里再去生一個這樣的女兒?”
隨后又哭著:“婉婉,若你死了,娘也絕不獨活。你放心,黃泉路上,娘與你同行,決不讓你孤單一個人。好孩子,你不要怕。”
當下只將楊氏給氣的暴跳如雷,額頭上的青筋都一根根的掙了出來,連聲的喝命著那兩個婆子拿東西來堵上周氏的嘴。
李令婉一直在哭。從方才李惟元跪在地上不停的砰砰的向楊氏磕頭哀求的時候她就開始哭,然后現在見到周氏這樣拼命的護著她,又對她說這樣的話,她就哭的更厲害了。
她就在想,她耍什么小聰明呢?以為萬事皆在她的掌控之中,可最后自己的小聰明還是被別人給耍了,倒讓真正關心她的人跟著這樣的受累受辱,她實在太不是個東西了。
若是早知道如此,她就不該抱著看好戲的態度,將自己置身事外一樣。她就該一開始就將自己心中想好的對策對楊氏說了,這樣李惟元就不至于要對著楊氏磕頭,周氏也不會如此傷心。
而這時候周氏已經被兩個婆子拖出了世安堂的院子外面去,李惟元則是被那兩個小廝推著到了法壇這里。
李令婉一下子就朝他撲了過去,半跪在他面前,伸手去抱他,又哭著叫他:“哥哥,哥哥。”
李惟元的額頭那里已經磕破了一層油皮,李令婉哭著伸手去摸。
這都是為了她才弄出來的啊。
而聽到她還和以往一樣的叫他哥哥,李惟元面上就有松了一口氣的意思。
現在的李令婉還好好兒的,沒有事。
但是隨即他眼角余光就看到元妙真人正食指和中指間夾了一張明黃色的符紙在燒,口中還在念念有詞,隨后他就將那張符紙燒化的青灰全都放到了一碗水里面去,又用手指頭攪了攪,再然后他就手里捧了那碗水朝著李令婉走過來。
李惟元霎時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冰涼了,胸腔里的一顆心都快要不會跳了一樣。
可是他手腳被捆住了,壓根就做不了任何事。他只能湊在李令婉的耳邊,急促的說著:“婉婉,快跑。快跑。”
但隨后他心中又悲涼的想著,這里這么多的人,每一個人都對他的婉婉虎視眈眈,他的婉婉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這天下之大,沒有人護著,他的婉婉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李惟元這一刻心中有一種極其憤慨極其絕望的感覺。這種感覺刺激的他想大喊,可偏偏又喊不出來,只激的他睚眥欲裂,雙目泛紅。
李令婉看到他這個樣子也被嚇到了。不過隨后她就立馬安撫著他:“哥哥,沒有關系,不就是一碗加了青灰的水而已,喝了大不了拉拉肚子而已,死不了人的。”
她心中壓根就沒想到李惟元對她所有的事都是明了的,她只以為李惟元是和周氏一樣的想法,認為她會被這樣大的陣仗給嚇到,喝了這不干不凈的符水之后就會死。
等安撫完了李惟元之后,她就起身站了起來,伸了白嫩的手背胡亂的擦了擦臉上的眼淚水,然后又將手平伸向元妙真人,說著:“不用你硬灌。將符水拿來,我自己會喝。”
元妙真人看了看李令婉,又看了看手里端著的那杯水,然后又抬頭看了看李令婉。
隨即他就想著,他這樣的一個得道高人硬灌一個小女孩喝符水,傳了出去畢竟是不光彩的事。左右符水有的是,便是她潑了灑了,自己再弄一碗出來也就是了,費得個什么事?反正都到了這當會了,也不怕她出什么幺蛾子。
于是他就將手里的符水遞了過去,鼻中還冷哼了一聲:“哼,妖孽,貧道勸你還是好好的將這碗符水給喝了,也許這樣貧道還能考慮給你做一場法事,不至于讓你真的全都魂飛魄散了,好歹也有再投胎的機會。”
李令婉就歪了頭望著他,然后她忽然就笑了。
“哎,牛鼻子老道,”她語氣輕松的笑著叫他,“要是我喝了這符水下去還什么事都沒有,你待怎樣?”
“不可能。”元妙真人沉著一張臉,語氣極冷的說道,“還沒有妖孽在我手里逃生過。”
又喝叫了一聲:“妖孽,你少在這里巧言令色,拖延時間了。還不快將這碗符水喝了下去?不然貧道現下就打你一個魂飛魄散。”
“你不敢!”李令婉輕蔑的看他,“就你的那把破桃木劍有個屁用啊?殺人都嫌不夠鋒利。以往你故弄玄虛,旁人信你,我卻是不信你的。你算是個什么東西?還敢出來到處招搖撞騙說你是得道高人?得道高人就是你這個鳥德行?”
一番話只說的元妙真人三尸神暴跳,轉身就真的要去拿條案上的桃木劍來砍李令婉。
李令婉將手里的那碗水平舉在面前,然后她看著元妙真人,聲音極冷的說著:“若你的這碗符水我喝了下去卻依然什么事都沒有,那就證明我壓根就不是你口中說的什么妖孽。那這樣我就要讓人拆了你的道觀,將你的桃木劍和葫蘆都劈爛了當柴燒,還要你取了你頭上戴的蓮花冠來給我放在腳底下踩。怎么樣,元妙真人,你敢不敢跟我這個小女孩打這個賭?”
對上她這樣清冷冷的目光,元妙真人不曉得為什么,他心中竟然忽然的就有些犯怵了起來。于是他一時就躊躇著,沒有答應。
李令婉就挑了挑眉,繼續的刺激他:“怎么,原來大家口中的得道高人連和我這個小女孩打這樣的一個賭都不敢?還是說你壓根一開始就曉得我不是什么妖孽,不過是圖了我祖母手里的銀子,所以這才大放厥詞的說我是妖孽,又弄了這樣的一場鬧劇出來?”
當下元妙真人只被她這一番話給說的臉都氣的發白了。
“你這個妖孽竟然是這樣的巧舌如簧,貧道待會必然要讓你魂飛魄散。”
李令婉平靜的打斷他的話:“我只問你,到底敢不敢和我打這個賭?”
“打。”元妙真人氣沖沖的說著,“貧道就同你打這個賭。”
“好。若你輸了,你的道觀我要拆,你的桃木劍和葫蘆我要劈,你頭上的蓮花冠我要踩。”
說完,李令婉就挑釁似的對著元妙真人舉了舉手里裝著符水的瓷碗,然后又將瓷碗湊到了唇邊。
只是即將要喝的時候,她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李惟元。
李惟元被捆的跟個粽子一樣的躺在地上,但他還在對她搖著頭,顫著聲音同她說:“婉婉,不要喝,不要喝。”
若是你喝了這符水真的魂飛魄散了,那我該怎么辦?我這余生里沒有你的笑容,沒有你叫我哥哥,我要怎么辦?
李令婉就安撫似的對他笑了笑,然后她仰頭,一氣就將那碗符水給喝了個干凈。
喝完了之后,她將碗底對著元妙真人和楊氏亮了亮,示意自己真的已經將那碗符水給喝了個一滴不剩。然后就在所有人都在提著一顆心看她的時候,她高高的揚手,砰的一聲就將手里的瓷碗給砸到了地上去。
嘩啷啷一聲清脆的聲響之后,瓷碗的碎片滿院子里到處飛濺。
隨后李令婉抬腳,朝著楊氏走了過去。
周邊再無一個人敢攔阻她,都眼睜睜的看著她走到了楊氏的面前去,然后雙膝一軟,撲通一聲,對著楊氏就直跪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應該不算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