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柳貞雯低下頭,攔著眼睛，淚水一會(huì)就浸濕了她的手,她道,“貞吉兒走了?！?br/>     她得替妹妹告訴他。
    妹妹不會(huì)讓他睡在她冰冷的身軀旁。
    皇帝皺眉,他看著說著奇怪的話的賈柳氏,“什么走了？”
    “貞吉兒走了。”
    皇帝這次聽明白了，略挑了下眉,好笑地道,“你哭是因她走了？”
    說著就沉下了臉,“滾?！?br/>     喝罷頭又疼了起來，他喊蘇公公，“把這個(gè)喪氣東西帶下去?！?br/>     說著就上了床，一掀床帳，厚厚的金色帷紗垂落了下來，一里一外隔開了兩個(gè)世界。
    “賈夫人，走吧?！碧K公公老態(tài)畢現(xiàn)，駝著腰走了過來。
    皇上不認(rèn)，誰也沒辦法了。
    床里面，皇帝跟睡著的皇后講，“朕可沒罰她?！?br/>     說著捏了捏她的臉蛋，又淡道，“我脾氣很好，你醒來別念叨我?！?br/>     說著想起她憋著話難過的樣子，他嘆了口氣，“說幾句就行了，別沒完沒了的說?！?br/>     別沒完沒了的說……
    可現(xiàn)在，只剩他一直跟娘娘在說了。
    皇上要到什么時(shí)候才愿意承認(rèn)……
    蘇公公閉著眼睛，拿袖子把流出來的眼淚擦干，又朝柳貞雯低聲道，“賈夫人，走吧。”
    柳貞雯跪在地上，搖了搖頭，“貞吉兒不想的?！?br/>     “她不想又如何，她都……”蘇公公咽下“死了”兩字，緩了好一會(huì)，才又低低道，“娘娘都走了，沒人勸得住他了，老奴侍候了他們一輩子，一輩子，也沒見過除了娘娘，誰還勸得住皇上……”
    “蘇依……”帷帳內(nèi)，皇帝不耐煩地道，“你在念叨什么？還不趕緊退下，朕跟皇后要睡了?！?br/>     “走吧。”蘇公公拉著賈夫人起來，又動(dòng)了動(dòng)嘴。
    勸不住的，他早該明白。
    帷帳內(nèi)這時(shí)候起了皇帝的咳嗽聲。
    柳貞雯想起了每次進(jìn)宮，妹妹說起皇帝那張笑得甜蜜的臉，想起皇帝別說咳嗽，就是身有哪點(diǎn)不適，她都會(huì)緊張得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的樣子……
    “她怎么就這么狠心?！绷戹┨ь^任由眼淚流下，怎么想都想不明白，那個(gè)信誓旦旦說要走在皇帝后面的人怎么就先走了。
    她走了，留下誰也侍候不了的皇帝，讓她的孩子們?cè)趺崔k，讓這個(gè)皇宮怎么辦，讓這個(gè)天下怎么辦……
    “走吧?！贬だ锟煲斐鍪?，蘇公公拉著她往外走，再留下去，皇帝就要生氣了。
    他最不喜有人在他面前放肆了。
    這世上，那個(gè)能讓他稍微忍忍的人已經(jīng)走了。
    **
    太子在外面等著，見到柳貞雯跟蘇公公步履蹣跚地出來了，原本有點(diǎn)想望的臉又暗淡了下來……
    他想叫一聲賈夫人，但過大的失望讓他虛弱得厲害，他推了來扶他的人，扶著宮柱深吸了幾口氣，這才朝賈夫人額首，道，“勞煩大姨了，這段時(shí)日，還需您陪紗兒和皇長(zhǎng)孫他們幾日……”
    柳貞雯也是木木的，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一會(huì)，她沙啞著聲音道，“長(zhǎng)公主呢？辰安呢？她在哪？”
    她肯定有辦法的不是？
    她以前就救過他們的母后。
    “辰安和辰佑會(huì)很快回來?！碧拥氐溃址愿懒松磉叺膬?nèi)侍送賈夫人去東宮，他則又往里走。
    “太子，皇上歇著了?！碧K公公駝著腰攔了一下。
    “我去看看?！碧臃隽讼滤募?，穩(wěn)了穩(wěn)，又往內(nèi)走。
    他剛走到里面，就聽到了明顯壓抑的輕咳聲。
    太子沒有放輕腳步。
    “誰又來了？”
    “父皇，我?！?br/>     皇帝掀開了帷帳，看到太子跪到了床前，等太子把帷帳系好，皇帝嘆了口氣，“就不能讓我們好生歇會(huì)？宋濤呢？讓他過來一下?！?br/>     說著他往里瞧了瞧，第一次朝太子露出了憂慮的神情，“你母后臉色有些不好，藥都喝不進(jìn)了，朕擔(dān)心吶。”
    “您臉色也不好。”
    皇帝不以為然，“剛喝藥了，睡一晚就沒事了?！?br/>     他說話的時(shí)候是壓低著聲音的，但太子這次沒有，皇帝有些不快地看了太子一聲，“聲音小點(diǎn)?！?br/>     太子搖搖頭，淡道，“沒事，再大母后也聽不到了?！?br/>     皇帝看著他，眼睛定定地看著他的兒子，他的太子，眼神越來越冷，冷得就像太子母后的臉孔一樣冰冷又僵硬……
    “太子，你最好現(xiàn)在就下去?！?br/>     “沒用的，父皇，您殺了我，母后也是沒了……”太子淡淡，他跪著，于是臥在床上的皇帝看不到他袖中緊捏的拳頭上的血，正滴答滴答地往地上掉，“您殺了我也好，我先下去服侍母后，告訴她沒了她，您連她為您生的兒女都不要了?！?br/>     皇帝冷冷地看著胡說八道的太子，一直看著……
    太子的聲音竟絲毫未抖，依舊有條不紊地用他啞得不成形的喉嚨一字字地說，“母后死了，父皇，您的皇后已經(jīng)斷氣兩天了，您是想讓她爛在您的龍床上嗎？您沒看到她的臉都僵了，都不好看了嗎？”
    皇帝死死地看著他……
    太子這時(shí)候把一直拿在手中的劍放到了龍床上。
    “父皇，要么殺了我，要么把母后放到冰棺里去吧?！碧又浪@是在挖他父皇的心，在刮他的肉放他的血，他知道。
    他也同樣的挖自己的心刮自己的肉放自己的血，他也疼。
    可再疼又如何，他已經(jīng)沒了母親了，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gè)養(yǎng)育他，帶大他，跟他并肩作戰(zhàn)的男人也一道走了。
    他沒有能力能同時(shí)承受喪母喪父之痛。
    他不能，他的弟弟妹妹們更不能。
    遠(yuǎn)在他鄉(xiāng)的辰安和裕佑，連他們的母后最后一眼也沒見到，如果連父皇也這么沒了，他們?cè)撊绾巫蕴帲?br/>     他們父皇不能想的，不想想的，他都得想了。
    太子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這么憎恨過自己的冷靜，他想哭，他想就這樣放任他的父皇跟著他們的母后去——可是不能。
    他是這么的自私。
    皇帝一直在盯著太子，盯著太子說話的每一個(gè)神情，直到他把劍放到床上，松開的手流出的血染紅了他們的床。
    太子手心一片血肉模糊。
    皇帝看了兩眼，轉(zhuǎn)過頭，問身邊躺著的女人，“你是走了嗎？”
    他伸過身去，在她唇上輕吻了幾下，良久，他輕輕嘆息，無限惆悵，“竟然是走了。”
    所以，這一次，她是徹底拋棄他了。
    說好的天長(zhǎng)地久，白天偕老，竟然是她騙了他。
    “我對(duì)你太好了。”他這一生原諒過她太多次了，所以，她都敢不把他的話當(dāng)話了，要是早知如此，就不該那么放縱她，讓她在他的身邊，在他的心里為所欲為，然后，話都不留一句就走了。
    太子在這一刻，再也忍不住流出了眼淚。
    那眼淚打在床上的聲音，讓皇帝轉(zhuǎn)過了頭。
    “你哭什么？”皇帝淡道，“朕都沒哭?！?br/>     是他的皇后沒了，他都沒哭，他們大可不必哭泣。
    “父皇……”太子把頭磕在龍床上，悲泣出聲。
    “冰棺就算了，”皇帝疲倦地靠在床頭，拉過她的手放到嘴邊親了親，想了想道，“你母后怕冷，別用冰棺，屈奴那上貢的萬年木打好的棺材還在著吧？”
    太子抬起頭，臉上全是淚……
    皇帝見他一臉痛苦說不出話來的樣子，搖搖頭，道，“朕記著是在的，就拿那個(gè)出來吧，早前朕嫌晦氣，你母后倒是敢把木頭打了棺材，那個(gè)合棺本來是要先裝朕的，沒想成，倒是先裝了你母后?！?br/>     皇帝說著笑了一聲，“這天下臣民，都道朕是個(gè)百無禁忌，無所不做的，沒想到朕這性子，也把你母后養(yǎng)成了個(gè)百無禁忌的，這天下哪有她不敢做不敢為的事？仗著朕疼她，她是什么事都敢做啊?！?br/>     所以走了，連句話都可以不用留。
    “父皇……”
    “朕敢做的事，她都敢做，以前還道朕要?dú)⑷?，她就幫我遞刀子。”承武皇說到這，把手中的那只手放到腹間，又回過頭去看了看她，爾后轉(zhuǎn)過頭來對(duì)太子淡道，“朕知道朕這一生所做的事都是有后果的，你看，朕的報(bào)應(yīng)來了……”
    說罷，他摸了摸牙咬得緊緊的太子的頭，那淡然的臉慢慢地冷酷了起來，“你放心，朕不會(huì)跟著你母后一同去，現(xiàn)在還不是時(shí)候?！?br/>     他的報(bào)應(yīng)是到了，但那些報(bào)應(yīng)他的人，他們的報(bào)應(yīng)才剛剛開始。
    沒把那些人殺干凈，他是不會(huì)帶她走的。
    他會(huì)讓那些背后的宵小明白，他從來不會(huì)因她被人打垮，他從來只會(huì)因她而更勇往直前。
    就是她死了，也亦如此。
    **
    元昌二十八年正月底，長(zhǎng)公主與佑皇子回到了他們闊別已久的皇宮的家。
    只是家中這次已沒有母親相迎，更沒有她的歡聲笑語(yǔ)。
    往日在長(zhǎng)公主眼里巍峨雄偉的皇宮，在踏進(jìn)去的那一刻，她感覺到了蕭瑟寒冷，那以往望去通往溫柔的人身邊的路，竟一望無際到讓她舉步維艱。
    一路堅(jiān)韌，近十日連夜趕路回京也未吭過一聲的周裕佑在踏進(jìn)皇宮的那一刻，扶了墻門許久，才直起了腰。
    太子迎了他們。
    走向他們的太子身上的蟒袍在空中飄蕩，冰冷的臉孔在這時(shí)候竟有七分肖似了他們的父皇承武皇。
    “回來了？走吧?！?br/>     長(zhǎng)公主牽著手中女兒的手，往萬安宮的方向看去……
    太子也隨著她的眼睛看去，爾后笑了笑，“走吧，回萬安宮，母后現(xiàn)在依舊跟父皇住在里頭?！?br/>     一路所有人都沒有出聲。
    等到了萬安宮，皇帝不在。
    “父皇上午在德宏宮忙國(guó)事，中午才回來?！碧訋Я怂麄冞M(jìn)去，進(jìn)了偏殿，指了指正位旁邊的棺材，便沒再說話了。
    他坐下，掀爐吹火提壺?zé)?，?zhǔn)備茶葉……
    他手邊的紫砂洗盆里，早上他與皇帝喝的茶杯還放在里面。
    太子找了找，看杯子不夠，轉(zhuǎn)頭對(duì)跟進(jìn)來的葉蘇公公道，“再拿幾個(gè)杯子來?！?br/>     辰安拉著她在信里跟她母后說過的那個(gè)長(zhǎng)得肖似她的女兒的手，伸手碰了碰棺材，跟她道，“這是你皇外祖母……”
    “母后，我?guī)肟吹男】ぶ鱽砜茨懔恕彼涯樫N上冰冷的棺材，眼淚緩緩地流了出來……
    她回來得太晚了，太晚了。
    周辰佑還是沒有說話，他從懷中掏出他的金算盤，把它擱到了棺材上面，然后坐到了太子的身邊，看著跪下的長(zhǎng)姐一家，他淡道，“皇兄，我以后不走了，不想走了，也走不動(dòng)了。”
    再走，就沒有人等他回來了，他就要沒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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