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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白露過,鴻雁南飛,氣候轉涼,秋意充盈宇內,天地一片肅殺之氣。連日來天色灰郁,籠在人頭頂,更壓在人心頭。
    長安城內外皆是人心惶惶。
    自右扶風鄭琬于家中被殺后,不過月余,京畿幾郡又有四位官員橫死,朝野震動?,F場幾經探查比較,發現這五次犯案手法類似,而地點相距較遠,基本可確信是場有組織的謀殺。此結論一出,李延貞坐不住了。
    殺害官吏,本就是蔑視天威之舉,而這接連幾次還都是在京城周遭郡縣出事,根本就是堂而皇之地威脅長安,挑釁皇權。
    長安城進出關卡更為嚴格,城內巡防營加緊巡查,茶樓里流言蜚語議論得熱鬧,有頭有臉的人物幾乎都被惡意揣測了個遍,更有好事者偷偷下注,猜測下一個喪命的會是誰。
    案子經刑部移交上了御史臺,皇帝李延貞下令,由御史大夫親自查辦此案,各方皆要協助配合,不得有誤。
    御史臺一時燈火徹夜不滅,疑犯與證物不斷從地方押送過來,臺中大小官吏忙得不可開交,幾日后終于有了眉目,連忙呈報給了御史大夫。
    身負皇命的蘇世譽粗略地看過后,卻對他們溫和地笑笑,道:“這些日子諸位都辛苦了。查案不能急于一時,明日恰好休沐,還請諸位回府好好歇息吧?!?br/>     諸位御史登時傻眼了,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上到朝臣貴戚,下到平民布衣,如今各方都在盯著御史臺,這事明明就是十萬火急刻不容緩,更別說有圣命在上,誰敢走?
    然后發現他們的御史大夫真的走了。
    蘇世譽在書房里與自己對弈,他閑敲棋子,凝神正盯著黑白縱橫的棋局。
    “公子!”蘇白急匆匆地推門進來。
    蘇世譽分神掃了他一眼,道:“你又忘了敲門。”
    “嘿嘿,我這次記得問了,我爹不在?!碧K白走上近前道,“公子您今日真不去御史臺了?這才沒一會兒,都好幾位大人派人過來了。”
    “派人來說了什么?”
    “大概都是問您在不在,然后說那案子緊急,就算休沐日您不過去,好歹給個意思,不然諸位御史沒有查的頭緒。”
    蘇世譽的目光仍落在棋局上,指間夾著一枚瑩潤白子,顧自沉思著不出聲。
    “……公子?”蘇白試探地提高了聲音。
    “聽到了?!碧K世譽終于開口,落子后仍不抬眼,又取過枚黑子打量著棋局,“他們的匯報和證物我都看過了,現有的線索都指向那位太尉大人,想查的話不過是兩三天的問題。他們并非毫無頭緒,而是沒有我的許可不敢輕舉妄動,為何要著急?”
    “那公子還不快下令?。 碧K白一興奮不自覺上前了兩步,“難得那個楚太尉露出了這么大的馬腳!”
    “不是他?!碧K世譽平淡道。
    “???”蘇白愣了愣。
    “你小聲些,吵得我忘記方才下在哪里了?!碧K世譽抬頭瞥了眼蘇白。
    蘇白立刻閉上嘴,伸手在棋盤上指了指。
    蘇世譽將黑子也落下,才繼續道:“你也知道,我們大夏自先帝時期以來,重文輕武風氣盛行。先后經歷了兩番匈奴作亂,兵力本就折損,陛下登基后又多有災荒,百姓流離,武藝出眾者少有,何況是楚太尉這樣罕見的將才。當初那位陳玄文尚書便對他極為賞識推崇,而父親離世后,放眼朝中再無武將能與他相提并論,這三年來他地位日益穩固,如今官居太尉,正是風云得意之時,京畿官員多欲攀附于他,情勢正好,他何必要費心殺人?制造恐慌不說,還容易引火燒身,實在是動機缺乏,更無得益?!?br/>     “這樣明目張膽的大開殺戒,顯然是想引得朝廷重視,而指認楚太尉的證物線索又太過明顯,不是他會犯的錯,倒像是有人在刻意引導?!彼D了頓,“更何況,我與他相識多年,還從未見他措辭如作為證物的書信上的那般正常過?!?br/>     “公子的意思是有幕后黑手栽贓陷害?”蘇白話一出口又忍不住困惑道,“不對啊,如今京中局勢兩分,又不是我們,難不成還能是楚黨內亂?”
    “京中只有兩黨,可長安外虎視眈眈的餓狼多的是,你怎么知道不是有人已經插手進來了?”蘇世譽抬起臉,笑著看了蘇白一眼,復又收回視線道,“只是我還想不明白對方怎么會突然針對上了楚太尉?!?br/>     “說不定是因為楚太尉性格實在太差了?!碧K白揣測道。
    蘇世譽停了落棋的手,輕聲道:“救人危難、知恩圖報,倒也不算是太差?!?br/>     蘇白沒能聽清:“公子您說什么?”
    蘇世譽卻接上了前話,道:“此案疑點頗多,所以我打算親自從頭查起。畢竟楚太尉統率軍隊多年,不知有多少將士已經分不清自己姓李還是姓楚了,如果貿然順勢處死他,恐怕會令軍心動蕩。何況朝中除了他也不剩幾人有行軍之才,一旦邊境借此……”他話音驟頓,唇邊忽然浮現一絲笑意,了然地重復體味著那個詞,“……邊境?!?br/>     蘇白還茫然著,只見蘇世譽起身正對著他,吩咐道:“將現有一切證物扣壓御史臺,沒我允許任何人不得擅動。告訴御史中丞,他們一切照舊即可,關于這樁案子暫且不必再做什么?!?br/>     “是,”蘇白連連點頭,“還有呢?”
    “備車。”蘇世譽將棋盤移到一旁,理了理袍袖往外走去,“我去太尉府一趟。雖然不怎么喜歡那個人,但比起邊境的那些家伙,我還是寧愿他留下。”
    蘇世譽的忽然到訪讓楚明允微有詫異,等接過了對方遞來的書信后,他神色反而波瀾不驚了起來。
    蘇世譽待他將信中內容看過,開口問道:“楚大人有什么想說的嗎?”
    楚明允仔細端詳道:“這字徒效形態,未得其神,遠不如我本人寫的好看?!?br/>     “……沒別的想法了嗎?”
    “你若不信,我寫封聘書送你看看?”楚明允認真道。
    “……依我來看,楚大人是打算寫紙狀書呈與我欣賞了?!碧K世譽道,“你不打算解釋些什么嗎?”
    “何必多此一舉,”楚明允笑笑,將信擱在書案上,“蘇大人既然都將證物拿給我看了,還需要我再費力為自己開脫?”
    蘇世譽笑了笑:“楚大人果然是聰明人。這些命案既然不是你所為,御史臺也自然不能令國之棟梁蒙冤……”
    “蘇大人,”楚明允涼涼地插話道,“把我稱作國之棟梁,你不覺著有些心虛嗎?”
    蘇世譽掃了自我認知如此真實的楚明允一眼,神色不變地繼續道:“我的打算是你同我一起去案發之地仔細調查,看看是否還有遺漏之處,也好助你洗清嫌疑。楚大人若是無異議,稍后我會入宮向陛下請示?!?br/>     “你安排就行?!背髟薀o所謂道,“只是蘇大人這般為我用心,可讓我如何報答是好?”他頓了頓,笑意盈盈地瞧著蘇世譽,“要不要我以身相許???”
    “愧不敢當?!碧K世譽淡然一笑,頓了一瞬又道,“不過楚大人若真感激,往后還請少些戲謔之語吧。”
    “哦——?”楚明允眉梢微挑,虛心求教道,“我怎么不記得有什么戲謔之語,你說給我聽聽?”
    “……楚大人?!?br/>     “我在?!?br/>     “告辭?!?br/>     “我送你啊。”楚明允笑瞇瞇地起身跟了上去。
    兩人自回廊往外走,朱廊外梧桐葉落無聲,他們亦無言良久。楚明允臉上笑意漸漸淡下,眸光兀自幾番浮沉,忽然側目瞧著蘇世譽道:“雖說是重大命案,但其實你不必親自過去也可詳盡掌握情況的吧?”
    “的確,但終歸還是想親自確認一番。”蘇世譽道。
    “我聽聞事必躬親的人實則是因為無法全然信任旁人,”楚明允笑道,“蘇大人防心重成這樣,莫非是有什么慘痛過往?”
    蘇世譽神情毫無波瀾,平靜道:“楚大人問這個做什么?”
    楚明允偏頭瞧他:“隨口問問,若是勾出什么傷心往事,我不是正好能趁虛而入討你歡心了?”
    蘇世譽淡笑了聲:“勞你關心,”他垂眸,“我好得很?!?br/>     送走了蘇世譽,回書房時一眼就見到秦昭正認真研究著那封證物,楚明允便抄著手倚在書架上,問:“看出什么了沒?”
    “有人陷害你,”秦昭抬頭看過來,“又是那股勢力?”
    楚明允反手從書架上抽出幾本冊子,邊一冊一冊地扔到桌上邊念道:“右扶風鄭琬、杜陽縣令陳牧、河東郡守江正……”
    冊子雜亂地攤開在桌上,被殺害的五位官吏盡在其上。
    楚明允冷笑道:“若方才蘇世譽是來搜查的,恐怕我現在就已經下獄了,而這些就是證物?!?br/>     “所以這些是故意留給我們的?”秦昭問。
    “銅符是我奪下來的,他哪有本事預料這個?!背髟枢托Γ耙膊恢悄悄嚼习迕鬀]死,還是他背后另有其人。與其說早有預料,不如說是事發后不想情報被我們利用,干脆搶先殺了干凈,順便借此嫁禍給我,把劣勢扭轉反將我一軍。可惜啊——”他悠然喟嘆,傾身抓過冊子,一撕兩半,“這次可是連蘇世譽都來助我?!?br/>     不過蘇世譽想必是有他的打算,伸張正義保全忠良清白之言不適合他們兩人,更何況楚明允哪里算得上什么忠良之士,聽了一笑而過即可。雖不知蘇世譽為何沒有借機除掉自己,但情況終歸是利于他的,楚明允便懶得深究。
    只是有人不能不深究。
    宣室殿中,李延貞聽罷蘇世譽的回報,復雜地看了他許久,誠實道:“朕不明白?!?br/>     “陛下大可安心,臣雖認為此案非楚太尉所為,但他終究有嫌疑在身。臣此次請他一并前往查探,只為以防萬一,并無他心?!?br/>     “愛卿多慮了,朕并非懷疑你,只是實在不解。蘇愛卿分明多次提醒過朕要留心楚愛卿,說他心思不純,可能對朕的天下有所威脅??涩F在這大好機會,蘇愛卿為何放過?”
    “臣的確曾有此言,”蘇世譽道,“然而鷸蚌相爭,使漁翁得利,實在是不明智?!?br/>     李延貞更為困惑:“愛卿所言邊境動蕩之事朕明白,可若依此來看,楚愛卿是動不得的,那又該如何對付他?”
    “如今我大夏強將甚少,楚太尉不可或缺,只能暫且打壓牽制,唯有待國中培養出有能將領之日,將他速而除之?!?br/>     “話雖如此,可這些年楚愛卿的勢力是有目共睹地日漸坐大……”
    ……能等得到那日嗎?李延貞猶豫再三,把這個疑問咽了回去。
    太尉一職掌管軍務,但要調軍仍需請示皇帝,自身并無兵權。可楚明允入朝六年,不但兵部已經對他唯命是從,將士們更是忠心耿耿。李延貞偶爾拋開滿心的雕刻書畫分神細想,發覺自己都搞不清如今的兵權究竟算是落在誰手中。
    蘇世譽沉吟片刻,開口道:“其實陛下不必過于擔憂?!彼顢浚徛暤?,“依臣來看,楚太尉的傲氣和不矜名節的性格才是他的要害,如今他能因此少了許多顧慮青云直上,可待他果真身處巔峰時,也定會因此跌入萬丈深淵?!?/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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