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十年,春二月,匈奴九皇子宇文隼舉兵夜襲王帳,弒父篡位,稱大單于。
消息傳到長安,楚明允嗤笑出聲:“居然能讓一個廢物當了單于,匈奴這是走到窮途末路了嗎?”不以為意。
與此同時,工部尚書岳宇軒也接到了消息,稍作收拾,便入了宮。
御書房里,李延貞正對著那尊女子木雕細細端詳,漫不經心地讓岳宇軒將文書擱在案上,連余光也顧不上分些過來。
木雕已經臻至完美,身姿清絕,長發繡衫,垂手纖如玉,雖仍舊缺了面容,卻可料想定是極美的女子。
“陛下還沒想好她的樣子嗎?”岳宇軒也看向木雕。
“是啊,總覺得還需仔細考慮。”李延貞望著雕像的眼神溫柔,幾近眷戀,“偶爾會有模糊的感覺,覺得快要想到她的模樣了,可再細想卻記不清了。”
岳宇軒忍不住嘆了聲,“可惜了。”
“可惜?”李延貞奇道,目光卻依舊沒從雕像上移開。
“沒什么,只是感嘆陛下如此巧奪天工,若是匠人,定是天下第一等。”岳宇軒笑笑,“臣胡思亂想罷了。”
“若是匠人?”李延貞忍不住搖頭笑了,“朕還真有過這種念頭。當年剛為儲君時整日被逼著學許多事,還要在幾年內補上皇兄們自小就念的書,累得很了,就忍不住跟侍讀的蘇愛卿抱怨,說要是能出宮做個木匠多好,當皇帝可真是又累又沒意思。”
岳宇軒附和地笑著,見他顯出陷入回憶的神情,悄無聲息地湊上了前。李延貞雕刻作畫時喜好獨處,除了大臣有事務匯報,一般不許有人在旁干擾,岳宇軒全無顧慮,伸手在桌案的茶盞上一掠而過,白色粉末細細地飄落在茶中,溶水無痕。
李延貞渾然未覺,仍慢慢回想著,不覺帶了笑意,“只是沒想到身旁親近的宮娥會把這話告訴了旁人,又傳到了父皇耳中,父皇勃然大怒,罰朕和蘇愛卿禁足在東宮抄書。那夜正是除夕,朕連累蘇愛卿不得回府,心里愧疚得說不出話,而他非但不惱反而還安慰朕,好像天生就不會生氣似的。抄了半夜的書,手腕酸疼,還止不住的乏困,蘇愛卿便讓朕去歇一會兒,說好一盞茶后他叫朕起來繼續抄,結果朕一覺醒來天已經亮透了,是他把朕剩下的那些也一并抄寫完了,連桌上都收拾過了。”
李延貞足足頓了片刻,才續道:“當時朕看著蘇愛卿俯在桌案上睡著,忍不住想,他大概是除了母妃外唯一對朕好的人了。”
“難怪陛下如此寵信蘇大人。”岳宇軒早已退回原位,模樣恭敬。
李延貞終于轉過身來,端起茶喝了幾口,笑道:“在朕心里,蘇愛卿與兄長一般無二。”
岳宇軒看著李延貞喝下了茶,便不再多留,告退離去了。他心中估算著藥效發作的時辰,恰好走出了宮城,放眼望去,滿目春和景明,笑了出來。
大夏搖搖欲墜的權柄,終于要徹底崩裂了。
只是可惜了那尊木雕要永世無面。
“師哥,禁軍那邊傳來急訊,李延貞中毒昏迷了。”秦昭疾步走進書房。
“又是下毒?”楚明允微蹙了眉,“這次是誰下的手?”
“工部尚書岳宇軒嫌疑最大,當時御書房只有他和李延貞兩人在,出事后府中和工部全都不見他的人影,只怕是逃了。”秦昭道,“蘇世譽已經下令封閉城門,全城搜捕他了。”
這時婢女在外面叩響了門,道:“大人,宮中來人要請杜藥師過去。”
秦昭看著楚明允。
楚明允單手抵著下頜,眸色晦暗,“告訴他們杜越回蒼梧山了,不在。”
“師哥?”秦昭愣了一下。
“你不想騙那傻小子,就趕快把人打發走,讓杜越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楚明允抬眼看向他,“你明白我的意思。”
“是。”秦昭轉頭要走,又忍不住腳步稍頓,問了出口:“是要再動手嗎?”
楚明允笑了聲,沒有回答,而是道:“讓禁軍統領過來見我。”
是夜。白日里的滿城搜查,鬧得長安人心惶惶,一入夜就都關緊了門早早歇息了,生怕招惹上什么事。然而一個幽暗的巷子中緩緩駛出了輛運貨的馬車,往城門方向去了。
禁軍封鎖了全城,城門處更是重兵把守,當即將車截下。
“怎么回事?不知道封城了嗎,退回去!”
馬上的男人連忙下來,“哎哎,官爺,通融通融,這都是些普通的貨,您行個方便,就放咱們過去吧。”
守衛一亮長戟,“上頭有令,全城封鎖,任何人不準出城,商貨也不例外,回去!”
“唉這……”
“怎么了?”禁軍統領被這邊的吵鬧吸引,走了過來。
守衛收回兵器,“統領,這輛車違令出城,不肯回去。”
“這位大人明察,我這貨都是跟人定了契的,晚一天都要賠銀子!”男人看出來人地位不低,點頭哈腰地湊上前,掏了銀子就塞過去,“知道您辦差不容易,所以才沒敢白天來,一直等到半夜,不也是為您著想嗎?你瞧,就這一車,不敢多運!”
統領掂了掂手中銀兩,有些為難,“可我這接的是御史大夫的令,實在是……”
“我知道!”男人又塞了幾兩,回身一指車上貨箱,“您是按規矩辦事,當然得配合,您去查,隨便查!”
統領滿意地笑了,邊將銀兩收起,邊吩咐道:“過去搜,都仔細點!”
守衛們上前將貨箱依次打開,盡是些綢料布匹。男人搓著手,笑道:“那大人您看?”
統領點了點頭,揚手一揮,“放行!”
“多謝大人,多謝大人,祝大人您早日升官發財!”
馬車駛出了城,隱入蒼茫夜色中。統領收回視線,沖身旁屬官使了個眼色。
官道上馬蹄聲響,那輛車漸行漸緩,最終停了下來。男人忙下馬轉到后面,將貨箱搬到地上,伸手一推,竟將車壁拉開,露出里面隔出的一方空間。只見有人起身從中走出,不緊不慢地整了整衣衫,對那男人擺了擺手,男人彎腰行了個禮,又驅車走了。
岳宇軒看了看天色,向約定的渡口走去。
夜色正濃,樹影黢黑,枝杈交橫將月色切割,林中有不知名的鳥鳴聲聲,透出一股別樣的幽詭。突然有聲細響,像風聲擦過樹葉,岳宇軒腳下一頓,傾耳去聽,并無異樣,他抬步邁出,響聲驟然而起,急而密地響在四面八方,似遠還近。
岳宇軒心頭一跳,倉皇四顧,“誰?你們是來接應我的,怎么不出來?你們是……”
周遭幾乎同時閃過一道銳光,眨眼間全身冰寒一片,幾個黑衣人將他圍住,長劍直指周身要害。
“你們……”岳宇軒嗓音發顫,“你們不是接應我的人,你們是誰?!”
黑衣人如雕塑,一聲不吭。
而身后響起了一道帶笑的聲音,慢悠悠道:“怎么嚇成這樣,下毒時的膽子去哪兒了呢?”
這熟悉的聲音在岳宇軒腦中轟然炸開,他想回頭去看,卻動彈不得。
“行了,讓他轉過來吧。”
黑衣人收了劍,岳宇軒僵硬地轉過了身,破碎滿地的月影中,青年唇邊笑意冷淡,衣上蓮紋如血。
只這一眼,岳宇軒猛地拼命向一旁沖去,砰地一聲,煙火躥升上空綻開,他高舉著一支煙火信號,喘息不定。
影衛們握緊了劍,警惕環顧。
半晌死寂,毫無動靜。
楚明允饒有興致地瞧著他,呵地笑了,“特意放煙火給我看啊?”
“怎么會……”岳宇軒不能置信地望著渡口方向,幾把長劍隨即架上他的脖頸,劃開道道血痕,壓得他不得不跪下。岳宇軒神情僵滯著,直到楚明允走到了面前,他突然放聲笑了:“明白了,我明白了,兩任工部尚書,兩個棄子,好,好,死了干凈,省得收拾了!”
“這么開心,不如跟我聊聊?”楚明允似笑非笑道。
“跟你這種歹毒之人有什么好聊的?”他撕去了謙和的面孔,心頭竟徹底暢快了起來。
楚明允微挑眉梢,素白手指輕輕一抬,“左腳。”
影衛應聲一劍斬下,血光四濺,岳宇軒頓時渾身痙攣著慘叫出聲,驚飛了林間鳥,他劇烈地顫抖不止,滿臉冷汗地死死盯著眼前人。
楚明允勾了唇角,道:“李承化手上已經無兵可用了,他還讓你下毒做什么?”
岳宇軒沙啞著嗓子,譏諷反問:“告訴你……你就能……放了我?”
“不會,”楚明允道,“但可以讓你死的痛快點。”
“哈哈哈,”岳宇軒大笑,“死怕什么,要成大業,就該有人犧牲!”
“大業?”楚明允輕蔑地瞧著他。
“怎么不是大業?”岳宇軒仰起頭,直對上他的視線,“這朝廷能茍延殘喘撐到現在,不過是靠了你和蘇世譽。原先的御史大夫無懈可擊,可現在的蘇世譽已經有了軟肋——”
話音戛然而止,被扼死在喉中。
楚明允一手掐著他的脖頸,冷了臉色,微俯身道:“你說,蘇世譽怎么?”
他手上力度一點點收緊,岳宇軒漲紅了臉,難以呼吸,卻挑釁地沖他笑,不再說了。
他手指一緊,幾乎能聽到那喉嚨里細碎的響聲,楚明允猛地松手將岳宇軒扔開,面無表情地直起身。
岳宇軒捂著喉嚨撕心裂肺般地咳嗽起來,雙眼通紅,緩了一緩,放聲大笑起來,聲音嘶啞得變了調,繼續之前的話:“……至于你,哈哈哈,用不了多久也要下地獄來的!”他突然撲在身旁影衛的劍上,頭顱滾落,鮮血瞬間潑灑開來,濺上了楚明允的衣角,腥氣濃郁。
楚明允低眼看著地上的尸體,臉色陰沉如水。
天邊冷月無聲,林中樹影婆娑。
“去通知周奕帶兵入京。”楚明允突然開口。
李延貞因姜媛而中毒昏迷的那次,他要來的那五萬精兵至今仍在長安附近駐扎待命,領將正是周奕。
“師哥,”秦昭忍不住出聲,“就像你懷疑的,西陵王恐怕另有目的,真的要……”
“我用得著怕他?”楚明允聲音陰狠,“一個兵權都沒了的人,哪怕李承化他不自量力想當黃雀,可我就會是螳螂捕蟬嗎?”
秦昭垂下眼,“是。”
“還有,”楚明允語氣稍緩,“有件最重要的事。”biquge.biz
“公子,今早在城外渡口不遠處發現了岳尚書的尸體,死狀極慘,身首異處,但沒發現什么別的痕跡。”蘇毅回報道。
蘇世譽沉吟著點了點頭,問道:“陛下的情況如何了?”
“束手無策,太醫們用盡了法子,不見有轉醒的跡象。”蘇毅道,“宮里派人去太尉府請杜小少爺了,那邊說小少爺回蒼梧山了,要派人去叫他趕回來嗎?”
蘇世譽聞言微皺了眉,一時沒有回答。杜越若是離開長安,臨走前一定會特意來找他道別的,不會就這么悄無聲息地走了。話中真偽,心下已然明了。
“上次杜越用的藥方宮中應該還留著,讓諸位太醫再研究看看,傾力而為。”蘇世譽道。
蘇毅正要領命,書房門突然被敲了敲,不待應允蘇白就沖了進來,匆忙看了自己爹一眼,張口對蘇世譽道:“公子,太、太尉府要請您過去一趟!”
蘇世譽一怔,轉而平淡應道:“嗯,那備車吧。”
“公子且慢,”蘇毅攔下他,“此時楚太尉突然邀約,只怕是居心不良。”
蘇世譽眸色深斂,淡淡笑了,“不去一見,又怎能知道他所為何事呢?”
“那公子也該為自己安危著想,不可如此貿然前去,屬下這就吩咐人同您一起。”
蘇世譽搖了搖頭,“不必了。”
“公子請聽屬下一言,這……”
蘇世譽的目光忽然越過蘇毅望向了窗外,不遠處那方碧塘一派衰敗之色,殘荷打著卷滿是枯黃,莖稈也懨懨地歪倒著,奄奄一息的模樣,他問:“不是已經入春了嗎?”
蘇毅詫異地轉身看去,不知公子怎么提起了這個,卻也答道:“是,請人來看了,說是原先夫人種那些奇花異草時將池里水土大改了,不適宜紅蓮,移栽過來后能長一陣已經不錯了,今年怕是難活了。”
似有什么無聲沉入眸中,蘇世譽沉默半晌,輕聲笑了笑,“難活就罷了,差人清理掉吧。”
“要種回夫人先前養的花嗎?”蘇白忍不住出聲問道。
“不必了,”蘇世譽輕嘆了聲氣,抬步往外走去,“空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