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混亂局勢被迅速穩定了下來,夜雨仍在淅瀝不止。
最終出乎所有人意料,楚明允并沒有殺了李延貞,而是把他和陸清和一起關入了偏殿軟禁。
秦昭長長嘆了聲氣,覺得緊繃一天的神經總算松下一些,推開了殿門。
御書房已經清理過了,新換上的紗簾隨風起落,那攤不知何物的灰燼也被打掃得干干凈凈,楚明允坐在桌案后端詳著一卷文書,抬眸看了他一眼,“坐?!?br/>
秦昭坐下,他將那紙文書遞了過去,“看看怎么樣?!?br/>
“這是什么?”
“分田令?!背髟实溃耙闹频牡胤教啵蚁却蟾艑懥藥c?!?br/>
秦昭粗略地瀏覽了一遍,又把文書遞了回去,“我看不懂?!?br/>
“師哥,”秦昭道,“宮外都解決了,不肯順服的臣子都軟禁在他們府里看守著,刑部尚書陸仕想帶著府兵反抗,已經被鎮壓下去了?!彼D了一下,還是道,“蘇府那邊,我也派了人過去?!?br/>
楚明允手撐著下頜,垂下眼簾,“他還在祠堂里沒出來?”
“是。”
沉默半晌,楚明允忽然道:“羽林軍直到現在還沒有動靜,李延貞已經醒了,但是他們沒有接到命令,剛才我讓人搜查了一遍,調派的兵符不在宮里,也不在李延貞身上。”
“怎么會,這么重要的東西他不放在身邊還能在哪兒?”話剛出口,秦昭就反應了過來,“……難道他把兵符給了蘇世譽?”
楚明允蹙緊了眉,嘆了口氣道:“多派幾個影衛過去好好看著?!?br/>
“一旦見到兵符就搶先攔下他嗎?”秦昭試探問道。
楚明允輕輕搖頭,“不用,看好他就夠了。”
秦昭不解,“為什么?”
“君子殉國?!背髟实吐暤?,“我什么都不怕,只怕他會自盡?!?br/>
次日朝堂之上,除了被軟禁在府的官吏,其他人都早早來齊了,恭候新君。隨著曉鐘聲響,楚明允一身玄黑金紋的帝袍,落座于皇位。
他抬了抬手,一旁的宦官領命上前,抖開手中詔書提聲誦讀,朗朗回聲。底下的群臣起先還滿面喜色,聽了幾句后神情陡然一僵,變得古怪了起來。
這竟是份革改詔令,一掃先前土地政令的重疊混亂,井然有序,卻是要抑制豪強權貴肆意兼并,再行整改分劃。
底下隱約騷動起來,楚黨官員更是面面相覷,他們本以為楚明允登基后,自然是能更為橫行無忌囂張跋扈了,可這頭一份詔書居然是要革除舊弊,無異于就是在剜他們的肉。
楚明允神情冷淡地掃視過下方,“有異議?”
“這……”幾個重臣彼此遞了個眼色,最終兵部侍郎許寅站了出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道:“陛下容稟,臣以為……這恐怕不大合適?!?br/>
楚明允微挑眉梢,“哦——?”
“陛下才剛剛登基,時局尚未穩定,此時就急于下令大改國策,實在不利于穩定人心,再說原先政令適用已久,雖然少有不足,卻也是不足掛齒的,天下更是習以為常了,并無非改不可的必要,如果因革改引發動蕩,就得不償失了,還望陛下三思?!?br/>
兵部尚書鄭冉上前道:“許大人此言有理,臣附議,還望陛下能夠三思?!?br/>
其他大臣紛紛跟著出列上前,措辭各異,卻都明白地表達出要他收回詔命的意思。
楚明允似笑非笑地瞧了片刻,對許寅道:“你上前來。”
許寅略遲疑地小心望向上方一眼,楚明允的臉隱在珠冕之后,晦暗難辨。他定了定神,一步步走上殿中玉階,楚明允越是毫無動作,他便越是膽戰心驚,最終停至離皇位上的人三四步的地方,畏懼地垂頭等待吩咐。
出鞘聲落入耳中的那一霎他還沒來得及反應,身體就先不受控制地撲倒在地,額頭撞在階上,許寅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向上看,映入染紅視野中的是楚明允提劍而立的身影,心臟被洞穿的劇痛遲緩地傳了過來,未及發出一聲呻.吟,呼吸就徹底斷了。
許寅的尸身歪斜在玉階上,鮮血沿階緩緩漫下。
楚明允緩緩抬腕,手中長劍直指下方,劍鋒一點血珠凝落墜地,濺開如墨痕風雅至極,他含了冷淡笑意開口:“還有誰?”
殿上群臣全都慘白了臉,冷汗倏忽間襲遍全身。出列的臣子更是面無人色,恐懼得不住顫抖,不敢出聲更不敢退回,只能僵立著一動不動?;趾氪蟮钕萑胍慌闪钊酥舷⒌乃兰?。
“怎么?”楚明允微偏頭掃視過下方,聲音終于徹底冷下,“你們擺布李延貞的時間長了,習慣了,就忘了我是誰了?”
不知是誰先腿軟跪倒在地,隨即所有人都跟著跪下俯首,如風掃蓬草一般,殿中漲滿萬歲之聲,浩浩蕩開。
詔令就此頒布下去,宛如一石激起了千層浪,豪強權貴嘩然一片。不過半天的時間,御書房外就有人求見了。
楚明允掀起眼簾看著走進的兵部尚書鄭冉,頗有玩味地道:“你剛在大殿上看到許寅是怎么死的,我沒追究你,你不避著些就罷了,居然還敢過來,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有的這種膽子?”
鄭冉頓時慘白了臉,跪在了他跟前,戰戰兢兢地答:“……求陛下恕罪,臣、臣也是不得已??!臣跟茶莊那邊有點往來,現在全副身家都投在上面了,臣不敢惹怒陛下,可被人拿捏著命根也不能不來啊,陛下明鑒,臣實在是進退兩難!”
“所以堂堂兵部尚書,就這么被使喚來給那些商賈豪強當說客了?”
“不敢,臣只是轉達意思,不敢多言置喙?!?br/>
“說吧?!?br/>
“陛下政令圣明,只是那些豪強不懂陛下苦心,習慣了原先的那些制度,一個個死腦筋怎么都不愿接受,所以就托臣前來跟陛下商討。那些豪強在京中甚至各地都有生意勢力,陛下您剛剛登基,如果跟他們起了沖突,終究是不太好……”
楚明允笑了,“這是威脅我?”
鄭冉忙疊聲道:“不敢不敢,萬萬沒有這個意思!”他冷汗冒了滿身,“這……臣就實話直說吧,其實那些人根本就不在乎李延貞是死是活,只要陛下您肯收回政令不再提,他們必然全力擁護您,憑他們的龐大財力,什么不能替您擺平?即便是那些世家也不在話下,只要您答應了,此后就能安心了?!?br/>
“收回政令,舊制不變……”楚明允瞧著他,“那我坐上這個位子,為的就是權力嗎?”
鄭冉張口結舌,“不、不,臣……”
“我不僅要改田地舊制,我還要改官制吏治?!背髟蕪澝嫉托?,眼底卻是冷的,“尤其要整治你這樣官商勾結的,你覺得如何?”
鄭冉臉上血色瞬間褪盡,忙不住叩首求饒,哀求開脫著自己。楚明允漠然看了一會兒,厭煩地命他退下,鄭冉顫抖著又是幾拜求饒,才慌忙退下了。
楚明允沉默地看他離去,緩緩后靠上椅背,整個人隱沒入了陰影中,閉上了眼。不知足過了多久,門外突然響起了影衛的稟報聲。
“主上,長安內公示的詔令被撕毀了,有幾個地方豪強公然反抗,已經跟禁軍起了沖突,場面越鬧越大。”
他睜開了眼,“全都押回來?!?br/>
蘇府。
“你讓我進去,我就說一句話就出來行不行?”杜越死死擰著眉頭,沖著張開手擋在自己面前的人討價還價。
蘇白堅決地搖頭,“不行?!?br/>
“哎蘇白你怎么這么死腦筋呢,”他探頭去看蘇白身后祠堂緊閉的門,“不是我說,從昨天到現在,那里面什么動靜都沒有,你就不怕我表哥在里面餓暈了?你讓我去看一眼,看完我就出來!”
“公子說了不讓人打擾。”
“我不打擾,我閉著嘴,就看看?!倍旁降?,“他不吃不喝的在里面,我不放心,看到表哥沒事我就立馬出來?!?br/>
蘇白滿是糾結地扭頭看了眼毫無動靜的祠堂,又對上一臉急切的小少爺,還是搖了搖頭,“不行,公子說過不準進?!?br/>
杜越忍不住低罵了聲,心力交瘁地坐在一旁橫欄上。
他在秦昭那兒知道了消息就趕緊跑了過來,結果還沒摸到祠堂的門就被攔了下來,本想著等到表哥出來再跟他聊聊也行,可是直到現在都沒見蘇世譽有要出來的樣子,蘇家的侍衛和蘇白也攔著不讓硬闖,他只能滿心焦躁地繼續等。
突然有急促的腳步聲和談話聲近了,杜越探頭看去,管家蘇毅正快步攔著一個男人,“大人請留步,公子有令不準打擾,有什么話過后我會幫您轉達,還望您能見諒?!?br/>
“我好不容易才能從府里出來,就是為了見蘇大人一面,你不能讓我白白回去吧?”陸仕拉開他的手,“事態緊急,想必蘇大人也不會怪罪的。”
蘇毅再度攔下了他,“我能理解大人您的心情,可我們這些屬下都是遵從命令行事,也請您諒解?!?br/>
“這都什么時候了!”陸仕急道,“那個楚太尉已經謀逆篡位了,蘇大人在里面只怕還全然不知,時局緊迫,不容耽擱啊!”
“……楚太尉已經謀逆篡位了?”杜越愣愣地重復了一聲。蘇白神情也是一僵。
蘇毅嘆了口氣,目光深沉地望了眼祠堂,“公子會將自己關在祠堂中,必然是為了什么而困惑,在沒想通之前,大人即便是見到了公子,恐怕也無濟于事。”
陸仕看著他,“你這是什么意思?”
蘇毅還沒答話,一個侍從慌張不已地跑了上來,對陸仕道:“大人,咱們趕快回府吧,萬一被監視的人發現就不好了!”
“出什么事了?”
“宮城外面死人了!”
“是兵部侍郎許寅的獨子許桐,他煽動了一群在京等著應試的考生鬧事反抗,在身上潑滿了火油后想往宮城里沖,雖然大多數臨陣害怕趁著混亂逃了,但許桐和幾個考生還是自焚了,沖撞中也燒傷了不少禁衛,現在京城震動,都在議論這件事?!鼻卣衙嫔?。
“反抗?”楚明允冷笑,“也是反抗我謀逆篡位?”
“那群人是這么宣稱的,但許桐應該恨的是師哥殺了他爹?!?br/>
“他爹做了那么久的孽,早就該死了。”
“但現在畢竟出了亂子,”秦昭擔憂道,“該怎么辦?”
楚明允神情淡漠,“你剛才說,鬧事的大多數人都跑了?”
“是?!?br/>
楚明允不帶情緒地笑了聲,“那就把他們全抓回來,殺?!?br/>
秦昭一愣,“師哥,那些都是應試的考生……”
“什么身份都無所謂,既然他們想死,那就讓他們死。若不施威鎮壓,就這么放任下去,以后豈不是要鬧到金殿上了?”楚明允打斷他。
秦昭遲疑著,“可這恐怕不太好……”
何況楚明允才下令逮捕了暴.亂的豪強,處斬了一批為首者。
楚明允忽然側頭看他,聽不出語氣地問道:“師弟,你也想要違抗了嗎?”
秦昭心頭一顫,沉默著搖了搖頭。
暴雨過后的天色還未明朗,陰晦得如珠灰色軟紗般籠罩住了長安城,凝滯氣息仿佛也沉沉地壓了下來。茶樓里交談的聲音不約而同壓低了許多,生怕會被誰聽了去似的。
“宮城那邊到底怎么了,我看都封街了,真有人自焚了嗎?”聲音雖低,卻是壓不住的好奇。
“那還能有假?死了好幾個人呢,我親眼看見的,慘得很,個個都燒的跟焦炭一樣,輕輕一碰,胳膊都掉下來了,里面裂開的肉還是紅的!”
許多人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氣,忙叫他別說了。
又有人道:“燒死的人里不是有兵部侍郎許寅的兒子嗎?唉,這家也真慘,老子在早朝上被殺了,兒子又死在了宮門口?!?br/>
“可不是,聽說是正上著朝,就被一劍給捅穿了,指不定有多嚇人呢。那楚太尉之前就是個什么性子,現在篡了位,不就是想怎么殺就怎么殺?”
角落里的一個青年瑟縮著聽他們談論,聞言捧著茶的手禁不住打顫,把頭埋得更深了。
“誰能想到朝廷會出這種事,真是,這下他可是痛快了,有錢有勢的殺,自己人也殺,那咱們這些平頭百姓的命不就更不值錢了?”說話的人恨得咬牙,“真是老天瞎了眼,這種人當了皇帝,還能有好日子過嗎!”筆趣閣
旁邊的人慌忙一把捂住他的嘴,壓著聲音急喝:“祖宗啊,不想死你還這么大聲!”
這時一隊黑甲禁衛闖了進來,茶樓里頓時死寂一片,所有人都垂頭喝茶,噤若寒蟬。
為首的禁衛掃視一周,抬手一指,兩個禁衛立即把角落里那個青年揪了出來,頭領扭頭對照了畫像,“就是他?!?br/>
青年在禁衛手中奮力掙扎著,失聲驚叫:“你們干什么?!放開我,放開我!我犯了什么罪,你們要對我做什么?!”
頭領揮手命人拖他出去,“奉陛下之命,緝拿所有宮城之亂涉案者?!?br/>
“殺!”
執令不為者,殺。
聚眾反抗者,殺。
累有罪行者,殺。
殺。
殺。
殺。
所有人都說,那個男人在坐上皇位時就失去了理智,變成了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廿一日,西陵王李承化起義,匈奴單于借兵相助,以“誅逆賊,還正統”之名,舉兵奔襲長安,諸州郡開城相迎,一日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