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瀝瀝的下著。
  天空陰沉到了極點,厚重的云層就好似要掉下來一般,讓人覺得十分壓抑。
  御花園中的月桂樹,被風(fēng)吹的搖搖欲墜,擠簇的花朵在雨中輕顫。
  瑞陽殿前朝臣跪倒一片,鑲嵌了金釘宮門緊閉,將眾人隔絕在外。
  周公公面露難色,看著坐在龍椅上失神的梁聞。
  自打先帝崩逝后,朝堂局勢動蕩,內(nèi)憂外患。
  若非有一眾老臣鼎力相助,這太康王朝的江山,怕是危哉。
  “陛下,諸位大人已經(jīng)在殿門外跪拜有一個時辰了,再這么下去怕是身體熬不住。”
  梁聞面色凝重,他又怎會不知。
  可現(xiàn)下的情況,除了閉門不見外,他又能做什么?
  “你去讓他們散了吧。”
  梁聞衣袖下的手攥緊,滿腔憤怒又無處可發(fā),憤怒到了極點。
  周公公皺著眉頭,搖搖頭走了出去。
  若他的話諸位大臣能夠聽的進(jìn)去,他們也不會現(xiàn)在還在大雨里跪著。
  “諸位大人,雨大天涼,切莫傷了身子,快快回去吧。”
  為首的韓大人沉聲道:“公公回去吧,我等無礙。”
  周公公覺得喉嚨一陣堵的慌,再多勸說的話都是虛的,他們所做,只是自己心中所想罷了。
  此時的刑部大牢中。
  徐晚棠呼吸一陣急促,劇烈的咳嗽兩聲后,睜開了眼睛。
  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周圍的情況,唯有刺鼻的腐爛氣息,讓她下意識的皺起眉頭。
  臨近窒息帶來的刺痛感,強烈到仿佛要將身體撕開,可她連呼喊的力氣都沒有。
  像條離了水的游魚,張著嘴劇烈喘息,生生熬過那陣痛楚后,徐晚棠掙扎著動了兩下。
  借著破木窗透進(jìn)來的光,徐晚棠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上十根手指腫起,關(guān)節(jié)處更是呈現(xiàn)紫黑色。
  窗外的秋雨綿密,濺落進(jìn)來的雨水不僅打濕了她的衣服,還浸濕了牢房里用稻草鋪的墊子,怪不得她這么冷。
  她有些茫然的打量周圍,為什么會在這里。
  她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
  身上傳來的清晰痛感,讓她意識到這不是一場夢。
  她明明已經(jīng)死了,為何一睜眼會在牢里。
  “喂,有人一會兒要來看你,不該說的話不要亂說,不然有你好受的。”守衛(wèi)不屑的啐了一聲,“叛徒。”
  聽到這個稱謂,徐晚棠身體僵了一下。
  等緩過神來,有些許慌亂的在墻根處摸了一下。
  摸到了墻角的位置,上頭有個凹陷的小洞。
  徐晚棠秀眉微蹙,她回來了。
  真的回來了。
  太康王朝臘月十一晚,鎮(zhèn)國公府遇襲。
  消息一經(jīng)傳出,迅速發(fā)酵。
  太康陛下梁聞派人前來看護(hù),被人引導(dǎo)發(fā)現(xiàn)了叛國書信,徐家因此被打上了通敵嫌犯之名。
  徐晚棠倚靠墻,深吸口氣咬牙忍下身上襲來的痛感,那種疼痛不及心中半分。
  她緊閉雙眼,雙手用力攥緊身下墊著的稻草,氣息不穩(wěn)。
  而在這背后促成這一切的,是他們徐家信賴有加的靖王一手促成。
  徐晚棠閉上眼睛,腦海里全都是前世靖王站在自己面前,踩著她的手指,冷漠嘲諷的樣子。
  他用戲謔的口氣,說他如何聯(lián)手?jǐn)硣鴮㈩I(lǐng),買通軍中將領(lǐng)坑殺她祖父、兄長。
  以及他如何偽造父親的筆跡,坐實徐家通敵叛國的書信,又如何把徐家一門逼上死路。
  樁樁件件,歷歷在目。
  上輩子她因病癡傻,只能倚靠家人庇護(hù)。
  在徐家男兒皆慘死后,依舊相信靖王能保護(hù)她們家中女眷。
  被哄騙成了他手中的殺人利器,甚至為了復(fù)仇,不惜當(dāng)眾刺殺梁聞,毀了徐家百年聲譽。
  到頭來,靖王不僅害死徐家男兒,摧毀了徐家百年根基不說,她的七個嫂嫂更是受盡他的凌辱而死。
  想到嫂嫂們臨死前不放心留她一人,焦急的握住她的手,艱難的說著要保護(hù)好自己的樣子,徐晚棠便氣血上涌,渾身像被人剮了一般的疼痛。
  重活一世,上天垂簾還她健全心智。
  她要保護(hù)好嫂嫂和祖母,重振鎮(zhèn)國公府榮譽,她要靖王那個薄情寡義的畜生付出代價。
  “九姑娘。”
  熟悉的聲音傳來,丫鬟密兒在外輕輕的叫了她一聲。
  徐晚棠睜開眼,就對上她三嫂郁司晨因心疼而泛紅的眼眶:“棠兒,疼不疼?”
  丫鬟密兒手里攥著食盒,一副要哭了的樣子:“九姑娘,他們怎么能把你打成這樣。”
  叛國書信是在她房中被搜出來的,當(dāng)今陛下自是要拿她來審問。
  所幸,還好那書信只在她房中搜出,要拷問也只拷問她一人。
  徐晚棠本想扯出一抹笑,好讓她倆放心,誰知剛一動就牽動身上的傷口,疼的她倒吸一口冷氣。
  “九姑娘你別動。”
  情急下,密兒的聲音都不由的高了幾分。
  密兒是她的貼身丫頭,從小和她一起長大,說是丫鬟兩人間卻更像是親姊妹。
  三嫂郁司晨立馬喚來了守衛(wèi),給他塞了一錠銀子讓他開門。
  守衛(wèi)猶豫不決,直到她搬出娘家忠勇侯府,這才讓他慌了趕緊開門。
  “夫人,只有一盞茶的功夫,您可盡快出來啊。”
  守衛(wèi)不放心的往門外張望:“我這就去門口替你們守著,要是說完話了就趕緊出來。”
  郁司晨是忠勇侯府的千金,哪里來過牢房這種晦氣地方。
  “棠兒,嫂嫂給你帶了你最喜歡的蜜餞,吃一顆好嗎?”
  郁司晨臉上扯出一抹微笑,盡量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自然一些。
  徐晚棠目光一瞬不移的看著她,那是她許久未見,對她好到甚至不惜丟命的三嫂:“好。”
  郁司晨撿了個姜粉多的話梅塞進(jìn)她口中,隨后拿出手絹,小心翼翼的給她擦拭身上的傷口。
  “會有些疼,棠兒要是受不了就跟嫂嫂說。”
  郁司晨不知她已如常人無異,還像是哄不懂事的孩童般溫柔細(xì)心。
  徐晚棠點頭,密兒和郁司晨幫她處理傷口之際,她的臉上全程帶笑。
  怎么可能不疼,可她害怕自己的痛聲會驚擾了現(xiàn)在的一切,她害怕現(xiàn)在是一場夢。
  三嫂、密兒,我真的好想你們。
  傷勢處理好后,時間也不早了,守衛(wèi)來催了兩次,郁司晨實在不能再待了。
  “棠兒你好生歇著,嫂嫂過兩日再來看你。”郁司晨紅著眼,滿目擔(dān)憂的握著她的手。
  徐晚棠點頭:“三嫂也得保重好自己的身子。”
  郁司晨點頭,她已懷有身孕,這個時候本該在家中靜養(yǎng)。
  奈何她實在放心不下在獄中受苦的徐晚棠,說什么都得來看上一眼才放心。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現(xiàn)下的徐晚棠讓她覺得有些陌生,整個人暮氣沉沉,全然沒有了過往的嬌弱。
  郁司晨搖搖頭,許是她想多了。
  傷口都處理過,徐晚棠覺得身上舒服多了,她倚靠在床上,將事情前前后后細(xì)想了個遍。
  按照時間來算,明天東紹城破,她的祖父以及七個哥哥戰(zhàn)死東紹城的消息便會傳回來。
  與此同時,跟著一起傳回來的,還有她父親在敵國加官進(jìn)爵的消息。
  其實她的父親早就戰(zhàn)死嵊陜郡,加官進(jìn)爵的消息只是靖王和敵國聯(lián)手放出,用于坐實她父親叛國消息的煙霧彈罷了。
  一時間,鎮(zhèn)國公府將會成為朝野議論的對象。
  為保她性命,徐老夫人請出先皇御賜的丹書鐵卷,只求換徐晚棠一命。
  太康帝梁聞根本不信徐家會叛國,奈何證據(jù)擺在面前,他不得不給朝野一個交代。
  丹書鐵卷一出,正好給了他饒徐晚棠一命的機會。
  藥效襲來,徐晚棠抵擋不過倦意睡了過去,半夢半醒間她看到了來跟他告別的祖父、父親,還有七位兄長。
  夢中,平日里威嚴(yán)如山的父親紅著眼,說他無用被奸人所害,污了徐家忠烈之名。
  只盼她能保護(hù)好徐家遺孀,守護(hù)好太康王朝不被奸人所害。
  “父親!”
  徐晚棠驚呼一聲,猛然睜眼,胸口起伏劇烈。
  不知何時,淚水已經(jīng)打濕了她的臉頰。
  “九姑娘!”
  聽到驚呼,密兒連手上的掃把都忘記放下,直接就從門外沖了進(jìn)來,神色焦急的在她床邊張望著。
  “姑娘可是哪里不舒服了,密兒給你喊大夫去。”
  密兒輕言軟語的,生怕驚擾了她似的。
  徐晚棠的心跳快的仿佛要從喉嚨口跳出,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平復(fù)下了慌亂的思緒。
  她的寢衣不知何時被汗水打濕,額間的碎發(fā)黏在臉上,淚水未干的樣子,著實有些狼狽。
  “九姑娘?”
  徐晚棠的不語,讓密兒更加害怕。
  在她的呼喚聲中,徐晚棠終于回神。
  嘉蘭苑,她回來了。
  “現(xiàn)在是什么日子了?”
  徐晚棠的聲音帶著不正常的沙啞,短短一句話讓她覺得喉嚨像是被撕裂般的疼痛。
  密兒回道:“臘月十六。”
  徐晚棠喉嚨一梗,強撐著打起精神:“扶我起來。”
  “九姑娘,你現(xiàn)在身子虛弱,大夫說你要靜養(yǎng),起不得呀。”
  密兒太過擔(dān)心,以至于都忽略了徐晚棠在跟她說話時,沒有過往的癡傻,全然一副心智健全人的樣子。
  “我要去見祖母。”
  徐晚棠哽咽,她現(xiàn)在的身體情況太差了,哪怕只是一個掀棉被的動作,都累的她喘大氣。
  密兒擰不過她,只能幫她準(zhǔn)備洗漱用品,梳妝穿衣。
  收拾妥當(dāng)后,密兒扶著搖搖欲墜,走路都勉強的徐晚棠出門。
  走出嘉蘭苑的房門,撲面而來的濕氣讓徐晚棠打了個寒顫。
  “今早下過雨濕氣重,積水未清路又滑,姑娘可腳下當(dāng)心些。”
  徐晚棠看出她的欲言又止,如果可以的話,她根本就不想自己出門。
  現(xiàn)在的鎮(zhèn)國公府應(yīng)該在辦喪事,她祖父和七個哥哥的喪事。
  可偌大的府邸,卻沒有一個下人走動,看樣子是已經(jīng)被抄家完了。
  密兒將她扶到靈堂前,徐老夫人呆呆的坐在一旁,七個嫂嫂穿著素衣跪在靈堂前,濃烈的悲傷讓她們根本哭不出聲音。
  徐晚棠強忍心痛,走上前去,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家中女眷,沉浸在悲傷中,誰都沒有開口說一言。
  不知過了多久,徐晚棠聽到了久違的聲音。
  “棠棠。”
  徐晚棠抬頭,對上祖母關(guān)切的眼神,和夢中一樣,那么溫柔那么堅定。
  “和祖母來一下偏廳。”
  長時間的跪立,讓徐晚棠的雙腿失去了知覺,起身的那一剎那險些栽倒在地,虧得密兒扶的快,這才避免二次受傷。
  祖孫二人到了偏廳,密兒有眼力見的退了出去。
  徐老夫人見她穿的單薄,上前給她攏了攏衣服,一如前世那般拉著她的手:“棠棠這幾日受苦了,是祖母無用沒能早日救你出來。”
  徐晚棠鼻頭一酸,眸底泛起了淚花,抱住徐老夫人的腰身:“祖母莫說這般話,若不是祖母,棠棠怕是回不來了。”
  徐老夫人心疼的摸了摸她的頭發(fā),憑著那微弱的觸感,徐晚棠能感覺到,祖母的手在抖:“我可憐的孩子啊。”
  如若不是受了大苦,又怎么會一夕之間病愈,神志如同常人。
  徐老夫人都不敢問,生怕揭了徐晚棠的傷疤。
  盡管已經(jīng)感覺撐到了極限,徐老夫人依舊將脊背挺直,現(xiàn)在徐家就她一個老者了。
  若她倒了,誰能來庇護(hù)這些可憐的孩子。
  “祖母,我們?nèi)ヱ珀柊伞!?br />
  聽了徐晚棠的話,徐老夫人身子一僵,愣了半晌后才回過神:“你都知曉了?”
  徐晚棠點頭:“長安城內(nèi)不宜久留,皇陵雖安全,可路途遙遠(yuǎn),您和小八身體經(jīng)受不住,耒陽是我們最好的選擇。”
  “孩子,你可知道去耒陽會經(jīng)受什么嗎!”徐老夫人不忍她受苦,還想要勸說。
  徐晚棠語氣淡淡的:“知曉,充奴籍,當(dāng)仵作。”
  仵作低賤,非奴籍賤籍不可為,整日查看枯骨爛腸不說,還遭人嫌棄。
  就連男子都不愿意沾染分毫,更別說徐晚棠還是出身勛貴之家的女子了。
  徐老夫人請出丹書鐵券保徐晚棠一命,皇上仁德想庇護(hù)徐家遺孀,給他們兩個選擇。
  一是徐家遺孀看守皇陵,二是流放耒陽城,徐晚棠充奴籍,擔(dān)任耒陽仵作,行驗尸差事。
  “棠棠,充了奴籍你以后可就……”
  沒等徐老夫人說完話,徐晚棠握住她的手:“英雄不問出處,仵作驗尸更驗心。”
  徐老夫人被她眼中的堅定勸服,那一瞬她好似看到了鎮(zhèn)國公徐睿。
  徐晚棠走后,徐老夫人緊緊握住手中的拐杖,才勉強穩(wěn)住自己的身子。
  老嬤嬤進(jìn)門,將看到她隱忍到極點的一幕,紅著眼圈趕忙上前將人扶住。
  “老夫人,你可得撐住啊。”
  徐老夫人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一些。
  “老身自然得撐住,我徐家兒郎為王朝馬革裹尸戰(zhàn)死沙場,我這把老骨頭不中用了,但也不是可以讓人隨意拿捏的,我得保護(hù)好棠棠他們,我徐家錚錚傲骨不是什么雞零狗碎的東西都能來踐踏的。”
  老嬤嬤含淚點頭:“老夫人說的是,咱的好好保重,才能有為徐家平反的一天。”
  自打邊關(guān)消息傳回,徐老夫人就一直熬著,哪怕知道丈夫、兒子和孫子都已經(jīng)命喪沙場,她也忍著沒有掉一滴眼淚。
  身為妻子、母親和祖母得知這等噩耗她不疼嗎?
  當(dāng)然疼,撕心裂肺,肝膽欲裂。
  可現(xiàn)在不是她悲傷的時候,徐家還有沒成長起來的孩子等著她保護(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