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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林嬌見他回頭望了過來,仿佛略微遲疑了片刻,便從馬背上翻身而下大步走來,腳上的靴在地上踩出朵朵水花,最后停在離自己幾步之外的街面上。
    雨還在下,天光黯淡,他的半張臉被頭上的斗笠遮住,林嬌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看到兩人中間隔著的那道從檐槽中匯聚了雨水嘩嘩而下的銀色水簾。
    “我剛回衙門就聽說你等了我一個下午,什么事?”
    林嬌聽他徑直這樣開口問自己,聲音沉靜,除了生疏和客氣,絲毫聽不出有別的什么波瀾,嘴巴微微張了下,忽然猶豫起來。
    他問她等他一個下午為了什么,是啊,到底為了什么?巴巴地跑了過來,又巴巴地苦等了一個下午,就是怕他對自己有所誤會,所以必須解釋清楚?
    這確實是她的目的。她從昨夜開始到現(xiàn)在,想的就是這個。但是現(xiàn)在,人真見到了,聽到他用這樣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問自己話,就像在審問犯人,忽然又覺得開口解釋有點掉價。就算因為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那個解釋是必須的,她也沒心情去解釋了——至少不是現(xiàn)在。
    “啊,其實也沒啥,我今天進(jìn)城就是找郎中詳問下能武眼睛的事……”林嬌幾乎想都沒想,話已經(jīng)脫口而出,“還有,順便路過衙門找你,就是受了能武的托。你昨天去看了他,雖說只停了一會兒,但他可高興了,卻又說不能要你的錢。我說是我管你借的,他就非要我今天一定要見到你再親口道謝不可,我這才去了的……”
    ***
    楊敬軒透過雨簾看向?qū)γ娴呐恕D河曛械狞S昏黯淡,但或許是額發(fā)和臉頰被雨水打濕了的緣故,她的一雙眼看起來仿佛也沾了水霧,反倒更顯晶瑩。
    耳邊雨聲還在嘩嘩不停,他卻又想起了昨天那個晚霞斑斕的黃昏,也是差不多這個時候,他騎馬往桃花村疾趕,只是憑了一時的念起,想要早點把錢交到她手上好叫她放心——之前她看起來是那么的無助,聽到自己開口說借她錢時,笑容又是那樣的釋然而甜蜜,連他的心情也跟著松快了幾分。
    她的婆婆丁氏肯為舊恩舍子,這樣的大義,叫他十分敬重,這也是為什么解甲回鄉(xiāng)之后,他不但瞞下了她兒子在戰(zhàn)場上不大光彩的死因,甚至假托官府之名叫老楊家的寡母遺孀每月來領(lǐng)這幾百錢。數(shù)目雖微,在鄉(xiāng)下也能抵半個月的口糧,也算是給這位母親的一點慰藉。
    他不是族長,也無意去當(dāng)族長,但應(yīng)該是受祖上的影響,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在潛意識里始終覺得照管這一爿地的鄉(xiāng)人也是他的責(zé)任,這仿佛已經(jīng)成了他骨子里磨不去的印記。所以從昨天林嬌找到他訴說給能武治病的難處之后,他就一直有些內(nèi)疚,覺得是自己從前忽略了村頭老楊家這一對日子過得不大容易的叔嫂,決定往后盡量多照顧下。他認(rèn)為就是因為這個極其正當(dāng)?shù)脑?,自己昨天才一時念起,甚至等不及到今天再回去。然后他的老馬載了他奔上通往村口的半月坡坡頂時,他極其意外地看見遠(yuǎn)處的下坡脊道上,她獨自面向西山而立,晚風(fēng)徐徐拂動她的鬢發(fā),而她仿佛沉浸在了面前的夕陽斜暉之中。這樣的寧靜一幕,他竟有些不忍打破,于是勒馬停在了坡頂路邊的一叢酸棗枝旁,等著她自己先回村。
    夕陽很快沉下西山,她也終于轉(zhuǎn)身——他覺得自己仿佛也終于松了口氣的時候,一只剛學(xué)會飛不久的小鳥撞到了她的額頭,掉落在地。他看著她拎了小鳥涉下緩坡站上石頭,一邊躲避著憤怒大鳥的攻擊,一邊踮腳尖想把鳥放回窩中,只是終究夠不到。又見她四處張望,似乎想再搬塊墊腳石來,一時竟也心癢欲動,正想下去幫她一把,忽竟見石青山從坡上的樹叢后現(xiàn)身,幫她把鳥放回了窩中,又見他目光熱切握住她手,隔了段路,聽不到坡腰上的二人說什么,只隨風(fēng)送來他喚她的一聲“阿嬌”清晰入耳。這一聲“阿嬌”叫他一時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很快她與自己四目相對的時候,他在她眼里看到了驚惶,那刻他竟覺到了一絲被欺的憤怒,再不想再多看一眼,驅(qū)馬便離開了,昨夜尋到楊太公議了件考慮已久的事后,清早便回城,在外奔波一天,至晚回衙去見李大人時,卻聽門房說她在外已經(jīng)等了大半日:“走了沒多久哩……”
    乍聽到這消息時,他一時有些茫然,也不知是什么心情,不過猶豫了片刻,抬頭見陰霾壓頂,已經(jīng)有幾點雨滴落下,且又近天黑,她獨自出城回去的話,還有幾十里的路,再沒多想,從門房處拿了雨具便朝她出城的城門趕去。果然被他追到了。但是現(xiàn)在見她笑著朝自己說了這一通話,語氣很是輕松,心里竟生出一絲微微的失望。
    原來不過是這樣一個緣由。
    ***
    一陣風(fēng)從背后來,卷了雨柱撲向檐廊里的女人,女人倉皇躲閃了下,只半截褲面還是立刻被打濕,緊緊貼在她的雙腿之上。
    楊敬軒立刻抬高視線,盯著她身側(cè)那塊被雨水沖洗得閃亮的黑漆招牌,卻感覺到她的目光正直直地駐留在自己臉上,心里忽然像被一根羽毛輕刷而過,連帶著全身的毛孔都微微舒張了開來。
    “你……現(xiàn)在要去哪?”
    他捏了下左拳,遲疑片刻,終于開口問道。
    林嬌皺眉看了眼檐廊外的大雨,抬手把帖在面頰上的濕發(fā)捋到耳后,無奈笑道:“還能去哪?去尋家腳店歇腳,等明早再回了。”
    楊敬軒沉默片刻,忽然看著她說:“你跟我來!”轉(zhuǎn)身到了老馬腹側(cè),從鞍袋里抽出一把黑傘,回到林嬌跟前,撐開了傘遞過,便不再言語,只回身牽了馬沿著街面朝前大步行去。
    林嬌有些意外,接過傘怔怔看他牽馬踏雨而去的蓑衣背影。又一陣風(fēng)過,打了個冷戰(zhàn),這才驚覺,忙跟了上去。
    遇到這樣的疾風(fēng)驟雨,兩邊街面上的鋪子大多已經(jīng)閉門打烊,連幾家棧店也怕店堂被風(fēng)雨侵濕,只留半扇門面透出里頭的杯盤燈火和幾聲笑談,好吸引游方客人疲倦渴休的腳步。
    林嬌握著傘抵住風(fēng)雨,跟著前面十幾步外的那個背影默默前行。天空漸如墨傾,兩邊鋪子人家的門縫里也漸透出潮濕而昏黃的燈光,整個世界,除了耳畔下落的雨聲和馬蹄在青石板上踩出的規(guī)律踢踏聲之外,仿佛再也沒有別的聲音了。
    林嬌忽然覺得心里很是踏實,趕緊疾走幾步,稍稍拉近了些距離。向右,直行,再向左,她一直跟著他,而他始終沒回頭。行了一段路,她忽然覺得很有意思,便放慢了腳步,兩人的距離越拉越大。
    前面的男人還是自顧向前走,直到一人一馬的身影越來越小,就要被吞沒在昏暗的遲暮中了,林嬌忽然又覺得沒意思了。捏了下傘柄,正要跑著追上去,看見前面那個男人終于停住了腳步,回頭望過來。
    她看不見他的表情,卻感覺到了他回頭看自己時的那種無奈,心情一下又好了,咬唇偷偷笑了下,急忙追上去。
    仿佛繞了半個城,最后終于停在了一處街面的一家鋪子前。借了沿街挑出的一盞燈籠的微弱之光,林嬌看見鋪子上挑出的幌仿佛是家雜貨鋪。
    林嬌看著楊敬軒拍門,很快,門里響起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好像是在問誰,楊敬軒應(yīng)了一聲,門板很快就被下了,探出一個女人,手上執(zhí)了盞油燈。
    燈火不是很亮,被風(fēng)吹得搖搖欲墜,但還是能看清,那是一個很年輕的女人,看起來比楊敬軒小幾歲,身形有些豐滿,卻很漂亮,帶著少婦才有的風(fēng)姿。她看見楊敬軒的時候,露出笑容,立刻伸手扯他進(jìn)去,十分熟稔親昵的樣子。楊敬軒仿佛也在對她笑,然后附耳對她低聲說了句什么,那女人便松開了拉住他衣袖的手,望向站在幾步之外昏暗里的林嬌,飛快地打量了下她,表情驚訝,然后立刻朝她招手,說:“外面風(fēng)大雨大的,快進(jìn)來吧!”又對楊敬軒說:“把馬從邊上后門里牽到后院去,別弄臟了前屋!我曉得你寶貝這老東西,我等下親自去喂料。正好還剩點碾磨成細(xì)糝的豌豆面兒,干脆貢了!”
    楊敬軒笑了下,回頭望了眼林嬌,便牽馬往邊上的巷子里去,大約是聽了這少婦的話從后門入。林嬌壓下滿腹狐疑,只得跨了進(jìn)去,一邊收傘,一邊飛快打量了眼四周。確實是家雜貨鋪的樣子,柜臺和角落里堆著各種山貨,還有不少看起來像是藥材,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干燥味道,卻并不難聞。
    “你身上衣服都濕了,趕緊跟我去換一身。這天令雖眼見是要收麥,可吹風(fēng)淋雨了著涼也難講。”
    少婦很是爽利,看了眼林嬌便帶她穿過用作店面的前堂往后面去。
    林嬌跟著少婦進(jìn)了間屋子,陳設(shè)簡樸,卻收拾得清清爽爽,炕上有兩個小孩正在鬧著打滾,四五歲的樣子,居然是對雙胞胎,長得虎頭虎腦很是可愛。少婦罵了聲“猴崽子”,趕跑停止了打鬧好奇看著林嬌的兩個小孩,這才一邊從衣柜里拿衣服,一邊笑道:“我這兩個娃,鬧得不得了,愁死了人。我就奇怪了,他倆的爹平日就跟個悶嘴葫蘆似的不說話,怎么就養(yǎng)出這樣兩只猴子來。我倒真想抱個閨女呢,稀罕死我了……”
    林嬌想起剛才這少婦和楊敬軒說話時兩人的親昵樣兒,那倆小孩雖不過一個照面,瞧著臉模和楊敬軒倒有幾分神似,再聽這少婦說這倆娃的爹是悶嘴葫蘆不說話……心里忽然像是被夯重重捶了下,一下堵得不知道成什么樣了。
    鬧了半天,這個人在縣城里居然已經(jīng)有老婆了,不但有老婆,連倆兒子都能打醬油了。雖然不知道為什么從沒聽村人提過,但人家或許另有隱情。這些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自己居然對這男人動過念頭,甚至一度想收了作己用,還故意叫羅虎誤會他和自己的關(guān)系……
    現(xiàn)在他顯然也是出于同情心,這才帶自己過來,叫他的女人收容自己一夜。
    這都算什么事啊,林嬌臉一陣上火,自覺無恥之極,這屋子是一刻也沒臉再多待了,低頭正要離去,那少婦已經(jīng)拿了套衣物,笑瞇瞇轉(zhuǎn)身到了林嬌跟前說:“我男人入山去收山貨了。你曉得如今那些頂級的好貨,都要自個兒親自入山去收,送上門的都是次等,家里頭沒別的男人,你安心過夜就是。肚子餓了吧?家里有山貨,我去燒幾盤。我那個哥啊,你別看他就在縣城里,可一兩月也未必會路過我這兒。今天可真是稀客了,正好燒幾盤讓他也嘗個鮮。妹子你先換衣服吧,舊是舊了些,卻干凈。我從前剛嫁人那會兒穿過幾回,生了娃就長膘,早穿不進(jìn)去只能壓箱底,你身段瞧著好穿,可別嫌棄。”
    少婦一口氣兒說完,轉(zhuǎn)身輕快出去,順帶關(guān)上了門。
    林嬌傻了,半晌才回過了味兒,總之最后是長長吐出口氣,趕緊換衣服。
    原來她就是楊敬軒的那個妹妹……
    林嬌已經(jīng)想了起來,之前確實聽說過,他當(dāng)年就是嫁了妹妹后才離開桃花村去打仗的。只怪搜集的信息不全,只知道他妹妹是嫁給了鄰村私塾先生的小兒子,卻不知道人家現(xiàn)在搬到了縣城里開鋪子,這才烏龍了一把。
    他妹妹很細(xì)心,從里到外的衣服都拿了,還有雙鞋。衣裳確實像她自己說的那樣,有點舊,但顏色卻還很嫩,桃紅的底面撒黑色海棠紋的小碎花,別說這輩子,連上輩子林嬌也沒穿過這樣出挑的色,不過上身后大小倒差不多,唯一有些繃的地方就是胸口。林嬌拉扯了好幾下,又整理了下頭發(fā),覺著不好意思干坐著等吃食,便拿了照明的油燈,開門出去想到廚間幫忙,一時又摸不到廚間在哪兒,大晚上的在別人家里亂闖也不好。走了幾步聽見邊上那屋里有那對雙胞胎發(fā)出的咯咯笑聲,便想過去聯(lián)絡(luò)下感情,順帶叫帶路。哄小孩兒,她自信還是很有一套的。正要邁步過去,忽見那里門簾一掀,楊敬軒已經(jīng)一手托著一個從屋里出來。不知道之前說了什么,昏黃的燈火里,見他正破天荒地在大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模樣是放松而愉快的??匆娏謰墒謭?zhí)燈火立在對面,一頓,立刻收了聲。
    林嬌見對面那一大兩小六道目光齊齊射到自己身上,饒是她從前見過些陣仗,此刻也有些別扭,尤其是這一身衣服,從頭到腳都覺不對勁。趕緊把手上的油燈放到邊上的一張桌上,盡量讓自己躲到暗些的角落,這才朝還盯著自己看的左手邊的那小孩招了招手,剛想開口,那小孩已經(jīng)一手吊住楊敬軒的脖子,湊到他耳邊嘀咕起來:“舅,我前幾天還聽我娘說,要給你找個舅媽帶到咱家來。我知道舅媽來了就要給我見面禮。她就是舅媽?”
    “二毛你個笨蛋!說那么響干嘛?她聽到了會害羞,要是害羞跑了咱們的見面禮怎么辦?”
    右手邊的小娃趕緊伸手捂住小毛的嘴,自己的聲音卻比二毛還要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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