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哈定滔滔不絕時,約翰·李曾經(jīng)突然站起來走出去,現(xiàn)在才又回來。哈定剛說完話,約翰便湊到這位上司耳邊,說了一句耳語,并交給哈定一根鉛筒。然后,約翰狠狠地瞪了代表團一眼,才坐回他的原位。
哈定雙手來回轉(zhuǎn)弄那根圓筒,又瞇著眼看了看代表團的成員。然后他突然用力一扭,將圓筒打開來。只有瑟麥克一個人忍住好奇心,沒有向滾出的紙卷瞄上一眼。
“各位,總而言之,”哈定說,“政府自認了解自己在做什么?!?/p>
他一面說一面讀著。紙卷上寫滿許多行復(fù)雜而無意義的符號,但只有在一角用鉛筆寫的三個字,才傳遞了真正的訊息。哈定只瞄了一眼,就隨手將它丟進焚化槽。
“只怕會面該結(jié)束了?!惫ㄕf,“很高興見到各位,謝謝你們的光臨?!彼笱艿馗膫€人一一握手,他們便魚貫而出。
哈定幾乎忍不住又要哈哈大笑,但直到瑟麥克與三名年輕伙伴走遠之后,他才放縱地“咯咯”干笑幾聲,并對約翰露出愉快的笑容。
“約翰,你喜歡剛才那場吹牛比賽嗎?”
約翰不高興地哼了一聲。“我可不認為他在吹牛。你得小心對付他,下次選舉他很可能會勝利,正如他所聲稱的那樣。”
“嗯,很可能,很可能——如果在此之前,什么也沒發(fā)生的話?!?/p>
“哈定,這次要小心別弄巧成拙。我說過,這個瑟麥克擁有一批追隨者。萬一他在下次選舉之前就采取行動呢?你我也曾使用武力達到目的,雖然你口口聲聲反對武力?!?/p>
哈定揚起一邊的眉毛。“約翰,你今天非常悲觀。而且也非常矛盾,否則你不會提到武力。還記得吧,當(dāng)年我們的小小政變,沒有令任何人喪命。那是在適當(dāng)時機所采取的必要手段,過程平和、毫無痛苦,幾乎不費吹灰之力。至于瑟麥克,他反對的和我們當(dāng)年完全不同。你我可不是百科全書編者,我們有萬全準備。老戰(zhàn)友,派你的部下好好盯著他們。別讓他們知道自己受到監(jiān)視——但眼睛放亮點,明白嗎?”
約翰苦笑幾聲?!肮?,我如果事事要等你下令,那也太差勁了,對不對?瑟麥克和他的手下,已經(jīng)被監(jiān)視一個月了?!?/p>
市長咯咯笑了起來?!澳阆认率譃閺姲??很好。對了,”他又輕聲補充道,“維瑞索夫大使即將回到端點星,我希望他只是暫時停留?!?/p>
約翰沉默了一下子,似乎有點擔(dān)心,然后才問:“剛才收到的訊息就是這件事嗎?事情已經(jīng)爆發(fā)了嗎?”
“我不知道。在沒見到維瑞索夫之前,我什么都不清楚。不過,也許真的爆發(fā)了吧。畢竟,那些事必須在選舉之前發(fā)生。你怎么臉色那么難看?”
“因為我不知道事情會有什么結(jié)果。哈定,你太深沉了,什么事都藏在心底?!?/p>
“連你也這么說?”哈定喃喃道,接著又提高音量說:“這是否代表你也要參加瑟麥克的新政黨?”
約翰只好勉強擠出笑容?!昂冒桑冒?,算你贏了。我們?nèi)コ晕绮腿绾???/p>
哈定被公認是一位出口成章的人,不少格言警語據(jù)說都出自其口,不過有許多可能是偽托的。無論如何,據(jù)說他曾在某個場合,說過下面這句話:
“光明磊落總有好處,尤其對那些以賣弄玄虛著稱的人。”
波利·維瑞索夫曾經(jīng)多次遵照這句忠告行事,因為他已經(jīng)以雙重身份在安納克里昂待了十四年——維持那種雙重身份就好像是赤腳在灼熱的金屬上跳舞。
對于安納克里昂人民而言,他是一位教長,是基地派來的代表。在他們那些“蠻子”心目中,基地是一切神秘的根源,也是他們的宗教圣地——這個宗教是借著哈定的助力,在過去三十年間所建立的。由于這個身份,維瑞索夫自然受到極度的尊敬。他卻覺得無聊得可怕,因為他打心底討厭那些以他自己為中心的宗教儀典。
但是安納克里昂的國王——不論是已去世的老國王或是他目前在位的孫子,他們都將維瑞索夫視為基地這個強權(quán)派來的大使,對他的態(tài)度是又迎又懼。
整體而言,這是一份吃力不討好的工作。今天是三年來第一次回基地,他是抱著度假的心情回來的,雖然那些麻煩的意外也非要他回來一趟不可。
由于并非首次必須在絕對機密的情況下旅行,他又采取了哈定“光明磊落”的策略。
他脫下神職人員的法衣,換上了便服——這樣做已經(jīng)算是度假。然后他搭乘定期太空客船回到基地,還故意坐二等艙。剛抵達端點星的太空航站,他就趕緊穿過擁擠的人潮,走到公共影像電話亭,打電話到市政廳去。
他說:“我名叫簡·史邁,今天下午和市長有約?!?/p>
接電話的是一位聲調(diào)平板無力、辦事效率卻很高的年輕女子。她立即打了另一通電話請示,然后用干澀、單調(diào)的聲音告訴維瑞索夫說:“先生,哈定市長將在半小時后見您。”然后熒光屏上的畫面便消失了。
掛上電話后,這位駐安納克里昂大使買了一份最新的《端點市日報》,悠閑地踱到市政廳公園,坐在他找到的第一張長椅上,閱讀報上的新聞評論、體育版與漫畫來打發(fā)時間。半小時后,他把報紙挾在腋下,走進了市政廳的會客室。
在此期間,根本沒有任何人認出他來。因為他的一切行動光明磊落,誰也沒有想要多看他一眼。
哈定抬起頭,咧嘴一笑。“請抽根雪茄吧!旅途愉快嗎?”
維瑞索夫取了一根雪茄?!昂苡腥?。我的鄰艙有位教士,他要來基地接受放射性合成物質(zhì)使用的特別訓(xùn)練——你知道吧,那是用來治療癌癥的?!?/p>
“想必他不會稱之為‘放射性合成物質(zhì)’吧?”
“我想一定不會!對他來說,那是一種‘圣糧’。”
市長微微一笑?!罢埨^續(xù)?!?/p>
“他誘使我跟他討論靈學(xué)問題,并且想盡辦法,要使我從卑鄙齷齪的唯物主義中得救?!?/p>
“而他一直沒有發(fā)覺你是他的教長?”
“我沒穿深紅色法衣,他怎么認得出來?何況,他是司密爾諾人。不過,那是一次有趣的經(jīng)歷。哈定,這實在太神奇了,科學(xué)性宗教已經(jīng)牢固地深植人心。我寫過一篇文章討論這個現(xiàn)象——純粹是自己寫著好玩,并不適合發(fā)表。我以社會學(xué)的眼光來研究這個問題,當(dāng)舊帝國在銀河外緣開始瓦解時,就科學(xué)本身而言,它似乎也開始在這些世界消失。為了使科學(xué)再度為人接受,它就必須以另一種面貌出現(xiàn)——這正是我們的做法,它的確很成功?!?/p>
“真有意思!”市長把兩手交叉放在頸后,突然說:“談?wù)劙布{克里昂的情況吧!”
大使皺起眉頭,把雪茄從口中取出來,不以為然地看了看,再放到一旁?!班牛闆r很不好?!?/p>
“否則,你也不會趕回來。”
“差不多。情況是這樣的:安納克里昂的關(guān)鍵人物是攝政王溫尼斯,他是列普德國王的叔父?!?/p>
“我知道。但列普德不是明年就成年了嗎?我記得他明年二月就滿十六歲了?!?/p>
“沒錯。”維瑞索夫頓了頓,再以挖苦的語氣補充:“前提是他能活到那時候。他父親的死因極為可疑,是在狩獵時被針彈射穿胸部,官方的說法是意外喪生?!?/p>
“唔。我在安納克里昂的時候,好像也見過溫尼斯。那時我們剛把安納克里昂人趕出端點星,而你還沒有上任。讓我想一想,如果我記得沒錯,他是個皮膚黝黑的小伙子,黑發(fā),右眼斜視,還有一個滑稽的鷹勾鼻?!?/p>
“就是他。鷹勾鼻和斜眼都還在,但是頭發(fā)如今灰白了。他行事卑鄙無恥,但好在他是那顆行星上的頭號大笨蛋。他同樣自以為聰明機靈,卻使得他的愚蠢更加透明。”
“通常都是這樣?!?/p>
“他的信念是殺雞也得用核炮。最明顯的例子是兩年前老國王剛死的時候,他試圖對靈殿的財產(chǎn)課稅。你還記得嗎?”
哈定感慨萬千地點點頭,然后露出微笑。“教士們曾經(jīng)反彈。”
“他們的反彈聲浪,在銀河另一端都聽得見。自從那次事件之后,他就對教士更加提防,不過還是不改他的強硬作風(fēng)。就某方面來說,這對我們不利,他實在是無限度地自信。”
“也許是一種過度補償?shù)淖员扒榻Y(jié)吧。王儲的弟弟往往有這種傾向,你知道的?!?/p>
“但兩者殊途同歸。他就像只瘋狗,極力主張進攻基地,自己從不掩飾這個企圖。從軍備觀點而言,他也的確有這個能力。老國王生前建立了強大的星際艦隊,溫尼斯這兩年也沒閑著。事實上,他當(dāng)初想對靈殿的財產(chǎn)課稅,也是為了擴充軍備。這個企圖失敗之后,他竟然把所得稅提高了一倍?!?/p>
“有沒有人抱怨呢?”
“并沒有任何激烈的抗議。服從圣靈所屬意的威權(quán),是王國內(nèi)每場布道必有的講題。但是溫尼斯并不領(lǐng)情。”
“好,我知道背景了?,F(xiàn)在告訴我,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兩星期之前,安納克里昂商船發(fā)現(xiàn)了一艘帝國星際艦隊棄置的巡弋艦,它在太空里至少飄蕩了三個世紀。”
哈定眼中閃耀出興致勃勃的光芒,他立刻坐直身子。“對,我也聽說了。宇航局曾經(jīng)向我提出申請,希望能得到那艘星艦作研究之用。它的情況良好,我很清楚?!?/p>
“完全處于最佳狀況?!本S瑞索夫冷冷地應(yīng)道,“上星期,你寫信建議他把那艘巡弋艦交給基地,溫尼斯收信后,簡直要氣炸了。”
“他還沒有答復(fù)呢。”
“他不會答復(fù)的——除非用槍炮答復(fù)你。你可知道,在我離開安納克里昂那一天,他曾經(jīng)來找我,要求基地把那艘巡弋艦整修至戰(zhàn)備狀態(tài),再交還安納克里昂星際艦隊。他厚顏無恥地說,你上星期送去的信,代表基地有攻擊安納克里昂的企圖。他還說假如我們拒絕修理巡弋艦,就證明他的懷疑是事實。為了安納克里昂的安全,他將被迫采取自衛(wèi)行動。他就是這么說的——被迫采取自衛(wèi)行動!所以我只好趕回來了?!?/p>
哈定輕輕笑了幾聲。
維瑞索夫也微微一笑,繼續(xù)說:“當(dāng)然,他在等待我們拒絕。在他看來,那是立即進軍的最佳借口?!?/p>
“維瑞索夫,我了解了。好吧,我們至少還有六個月的時間,所以不妨把巡弋艦修理好,再恭敬地送還給他們。為了表示我們的敬意和友善,把它重新命名為‘溫尼斯號’吧。”
哈定又笑了幾聲。
維瑞索夫仍然以一絲笑意回應(yīng)。“哈定,我相信這是合理的做法——但我有些擔(dān)心。”
“擔(dān)心什么?”
“那是一艘星艦!是帝國當(dāng)年才能建造的星際巡弋艦。它的容量相當(dāng)于安納克里昂艦隊總?cè)萘康?.5倍;它配備有足以摧毀整個行星的核炮,還有能抵抗Q能束、完全不產(chǎn)生輻射的防護罩。哈定,那艘星艦實在太好了……”
“維瑞索夫,那只是表面上,表面上如此。你我都知道,以他現(xiàn)有的兵力,想要攻擊端點星是輕而易舉,我們根本來不及修好那艘巡弋艦當(dāng)防御武器。那么,把它送給溫尼斯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而且你也知道,根本不會發(fā)生真正的戰(zhàn)爭?!?/p>
“沒錯,我也這么想?!贝笫固痤^,“可是,哈定……”
“怎樣?為什么停下來?繼續(xù)說啊。”
“好的,雖然這不是我的份內(nèi)之事。但是我從報紙上看到……”他把日報放在桌上,指著第一版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哈定隨便瞄了一眼。“一群市議員準備組建一個新的政黨?!?/p>
“上面是這么寫的?!本S瑞索夫坐立不安,“我知道內(nèi)政方面你比我清楚,但是除了尚未訴諸武力,他們用盡一切方法在攻擊你。他們的勢力究竟多大?”
“還真他媽的強。下次選舉之后,他們可能就會控制議會?!?/p>
“不是選舉之前?”維瑞索夫斜眼望著市長,“除了選舉之外,還有不少奪取政權(quán)的辦法?!?/p>
“你把我看成溫尼斯了?”
“當(dāng)然沒有。可是修理星艦需要好幾個月,而且修好后攻擊必然隨之而來。我們的讓步會被當(dāng)成一種極度懦弱的跡象,何況一旦擁有帝國巡弋艦,溫尼斯的艦隊會增強一倍實力。到時候他一定會發(fā)動攻擊,這就跟我的教長頭銜一樣確鑿。我們何必冒險呢?你現(xiàn)在只有兩個選擇,一是把我們的計劃告知議會,二是現(xiàn)在就逼安納克里昂攤牌!”
哈定皺起眉頭?!艾F(xiàn)在就逼他們攤牌?在危機來臨之前?我絕不會那樣做。你別忘了哈里·謝頓和他的計劃?!?/p>
維瑞索夫猶豫了一下,然后喃喃道:“這么說,你絕對相信有那個計劃的存在?”
“這幾乎是不容懷疑的?!惫〝嗳坏鼗卮?,“當(dāng)年‘時光穹窿’開啟時我也在場,而謝頓的錄像透露了這個秘密。”
“哈定,我不是指那個。我只是不懂,他怎么可能預(yù)測往后一千年的歷史。也許只是謝頓過于自信吧?!笨吹焦冻鲎I諷的微笑,維瑞索夫有點心虛,補充了一句:“好吧,我又不是心理學(xué)家?!?/p>
“沒錯,我們都不是。但我在年輕的時候,的確受過一些基本訓(xùn)練——足以讓我了解心理學(xué)的能耐,即使我自己無法善加利用。哈里·謝頓的確做到了他所宣稱的事,這點無庸置疑。正如他所說,基地的建立是為科學(xué)提供一個避難所——在新興的蠻荒世紀中,用以保存逝去帝國的科學(xué)和文化,以待重新發(fā)揚光大,建立第二帝國?!?/p>
維瑞索夫點點頭,但還是有點懷疑?!懊總€人都知道事情應(yīng)該會演變成那樣,但是我們能冒這個險嗎?為了虛無飄渺的未來,我們能拿現(xiàn)在當(dāng)賭注嗎?”
“我們必須這么做——因為未來并非虛無飄渺。謝頓已經(jīng)計算并描述得很清楚。他已經(jīng)預(yù)先設(shè)定未來將連續(xù)不斷發(fā)生的危機;每一次危機,多少都取決于上一個危機的圓滿解決。目前的危機只是第二個,天曉得倘若稍有偏差,最后會造成什么結(jié)果。”
“這算是空洞的臆測?!?/p>
“不!是哈里·謝頓在時光穹窿中這么說的。每次遇到危機時,我們的行動自由便會受限,只剩下唯一的一條路可走?!?/p>
“為了使我們維持在這條窄路上?”
“或者說,為了避免我們走到岔路上。反之,假如行動方案不止一個,就表示危機尚未來臨。我們必須盡可能讓事情自然發(fā)展,太空在上,這正是我打算要做的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