騾:……銀河歷史中的眾多重要人物,要數“騾”的生平最為隱晦。即使他最出名的那段時期,也幾乎只能透過其對手的觀點來了解他,其中又以一位年輕新娘的觀點最具權威……
——《銀河百科全書》
新娘與新郎
貝泰對赫汶恒星的第一印象是一點也不壯觀。她的先生說過——它是位于虛空的銀河邊緣,一顆毫無特色的恒星。它比銀河盡頭任何一個稀疏的星團都要遙遠;雖然那些星團發出的光芒稀稀落落,赫汶恒星卻更為黯淡無光。
杜倫心里很明白,以這顆“紅矮星”作為婚姻生活的前奏曲,實在是太過平凡無趣。所以他撅著嘴,顯得有些不好意思。“貝,我也知道——這并不是個很適宜的改變,對不對?我的意思是,從基地搬到這里。”
“杜倫,簡直是可怕的改變。我真不該嫁給你。”
他臉上立時露出傷心的表情,而在尚未恢復之前,她就以特有的“愜意”語調說:“好啦,小傻瓜。趕緊把你的下唇拉長,裝出你獨有的垂死天鵝狀——你每次把頭埋到我的肩膀之前,總會現出那種表情;而我就會撫摸你的頭發,摩擦出好多靜電。你想引誘我說些傻話,是不是?你希望我說:‘杜倫,不論天涯海角,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永遠幸福快樂!’或者說:‘親愛的,只要和你長相廝守,即使在星際間的深邃太空,我也覺得有家的溫暖!’你承認吧。”
她伸出一根手指頭指著他,在他作勢欲咬時,又趕緊把手縮回去。
他說:“如果我認輸,承認你說得都對,你是不是就會準備晚餐?”
她心滿意足地點點頭。他回報一個微笑,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在別人眼中,她并不能算絕代美女——他自己也承認——即使人人都會多看她一眼。她的直發有些單調,卻烏黑而亮麗;嘴巴縱使稍嫌大些,但是她有一對致密的柳眉,襯托出其上白皙稚嫩、毫無皺紋的額頭,以及其下那雙笑起來分外熱情的琥珀色眼睛。
她的外表看來十分堅強剛毅,似乎對人生充滿務實、理性、擇善固執的態度,不過在她內心深處,仍然藏有小小的一潭溫柔。倘若有誰想要強求,一定會無功而返;只有最了解她的人,才知道應該如何汲取——最要緊的是絕不能泄漏這個意圖。
杜倫隨手調整一下控制臺上的按鍵,決定先稍事休息。還要再做一次星際躍遷,然后“直飛”數個毫微秒差距之后,才需要進行人工飛行。他靠在椅背上向后望去,看到貝泰在儲藏室,正在選取食品罐頭。
他對貝泰的態度可說是沾沾自喜——過去三年來,他一直在自卑情結的邊緣掙扎,如今的表現,只是一種心甘情愿的敬畏,象征著他的驕傲與勝利。
畢竟他只是個鄉巴佬——非但如此,他的父親還是一名叛變的行商。而她則是道道地地的基地公民——非但如此,她的家世還能直溯馬洛市長。
基于這些因素,杜倫心里始終有些忐忑。將她帶回赫汶,住在巖石世界的洞穴都市里,本身就是很糟的一件事。更糟的是,還得讓她面對行商對基地(以及漂泊者對都市居民)的傳統敵意。
無論如何——晚餐過后,進行最后一次躍遷!
赫汶恒星本身是一團火紅的猛烈光焰,而它的第二顆行星表面映著斑駁的紅色光點,周圍是一圈迷蒙的大氣,整個世界有一半處于黑暗。貝泰靠在巨大的顯像臺前,看著上面蛛網般交錯的坐標曲線,赫汶二號不偏不倚位于坐標正中心。
她以嚴肅的口氣說:“我真希望當初先見見你父親。假如他不喜歡我……”
“那么,”杜倫一本正經地說,“你會是第一個讓他討厭的美女。在他尚未失去一條手臂,還在銀河各處浪跡天涯的時候,他……算啦,如果問他這些事,他會對你滔滔不絕,直到你的耳朵長繭。后來,我覺得他不斷在添油加醋,因為同樣一個故事,他每次的講法都不同……”
現在赫汶二號已經迎面撲來。在他們腳下,內海以沉重的步調不停旋轉,青灰色海面在稀疏的云層間時隱時現。還有崎嶇嶙峋的山脈,沿著海岸線延伸到遠方。
隨著太空船更接近地表,海面開始呈現波浪的皺褶。當他們在地平線盡頭轉向時,又瞥見擁抱著海岸的眾多冰原。
在激烈的減速過程中,杜倫以含糊的聲音問:“你的太空衣鎖緊了嗎?”
這種貼身的太空旅行衣,不但內部具有加溫裝置,其中的發泡海綿還能抵抗加速度的作用。貝泰豐腴的臉龐已被壓擠得又紅又圓。
在一陣嘰嘎響聲之后,太空船降落在一個沒有任何隆起的開闊地上。
兩人好不容易才從太空船爬出來,四周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這是“外銀河”夜晚的特色。冷風在曠野中打著轉,一股寒意陡然襲來,令貝泰倒抽一口涼氣。杜倫抓住她的手肘,兩人跌跌撞撞地跑過平整的廣場,朝遠方漏出一線燈光的方向跑去。
半途就有數名警衛迎面而來,經過幾句簡單的問話,警衛便帶著兩人繼續向前走。巖石閘門一開一關之后,冷風與寒氣便消失了。巖洞內部有壁光照明,既暖和又明亮,還充滿嘈雜鼎沸的喧鬧聲。杜倫掏出證件,讓坐在辦公桌后面的海關人員一一查看。
海關只瞄了幾眼,就揮手讓他們繼續前進。杜倫對妻子耳語道:“爸爸一定先幫我們打點過,通常得花上五個鐘頭才能出關。”
他們穿出巖洞后,貝泰突然叫道:“喔,我的天……”
整個洞穴都市明亮如白晝,仿佛沐浴在年輕的太陽下。當然,這里并非真有什么太陽。本來應該是天空的地方,充滿著彌散的明亮光芒。溫暖的空氣濃度適中,還飄來陣陣綠葉的清香。
貝泰說:“哇,杜倫,這里好漂亮。”
杜倫帶著心虛的歡喜,咧嘴笑了笑。“嗯,貝,這里和基地當然一切都不一樣,但它卻是赫汶二號最大的城市——你知道嗎,有兩萬居民——你會喜歡上這里的。只怕此地沒有游樂宮,但也沒有秘密警察。”
“喔,杜,它簡直像是個玩具城市。放眼望去不是白色就是粉紅——而且好干凈。”
“是啊。”杜倫陪著她一起瞭望這座城市。建筑物大多只有兩層樓高,都是用本地出產的平滑礦石建成。這里沒有基地常見的尖頂建筑,也看不見“舊王國”那種龐大密集的社區房舍——有的只是各具特色的小型住家;在泛銀河的集體生活型態中,表現出當年個人主義的遺風。
此時杜倫突然叫道:“貝——爸爸在那里!就在那里——小傻瓜,看我指的那個方向。你看不見他嗎?”
她的確看到了。在她看來,那只是一個高大的身影,正瘋狂地揮著手,五指張開,好像在空氣中猛抓些什么。不久之后,一陣巨雷般的吼叫聲傳了過來。于是貝泰尾隨著丈夫,沖過一大片仔細修剪過的草坪。她又看到另一個小個子,那人滿頭白發,幾乎被身旁高大的獨臂人完全遮住。而那獨臂人仍然揮著手,仍然大聲叫著。
杜倫轉頭喊道:“那是我父親的同父異母兄弟。你知道的,就是到過基地的那位。”
他們四人在草坪上會合,又說又笑亂成一團。最后,杜倫的父親發出一聲興奮的高呼。然后他拉了拉短上衣,調整了一下鑲有金屬浮雕的皮帶,那是他唯一愿意接受的奢侈品。
他的目光在兩個年輕人身上來回游移,然后,他帶著輕微的喘息說:“孩子,你實在不該挑這個爛日子回來!”
“什么?喔,今天是謝頓的生日吧?”
“沒錯。所以我只好租一輛車,硬逼著藍度開到這里來。今天這種日子,即使拿槍也無法挾持公共交通工具。”
現在他的目光凝注在貝泰身上,沒有再移開了。他以最溫和的口氣對她說:“我這里有你的水晶像——雖然很不錯,但是我敢說,拍攝那個水晶像的人只有業余水準。”
他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個小小的透明立方體。在光線照耀下,里面出現一個彩色的、栩栩如生的笑臉,活脫是個微型的貝泰。
“那個啊!”貝泰說,“我想不通,杜倫為什么會寄那種可笑的東西給您。爸爸,您還肯認我這個媳婦,真令我驚訝。”
“是嗎?叫我弗南就好了,我不喜歡那些虛偽的禮數。因此,我想你可以挽著我的手,我們一起走到車位去。在此之前,我一直認為我的孩子沒什么眼光。但我想我會改變這個看法,我想我必須改變這個看法。”
杜倫輕聲問他的叔叔說:“這些日子我的老頭過得如何?他還有沒有繼續獵艷?”
藍度微微一笑,帶起滿臉的皺紋。“杜倫,只要情況允許,他是照追不誤。有些時候,當他想起下一個生日是六十大壽,就不禁會垂頭喪氣。不過他只要大吼幾聲,驅散這個可怕的想法,就會恢復往日的雄風。他是一個典型的老式行商。可是你呢,杜倫,你又是在哪里找到這么標致的老婆?”
年輕人兩手抱在胸前,咯咯笑了起來。“叔叔,你要我把三年的追求史一口氣說完嗎?”
回到家后,在小小的起居室中,貝泰吃力地脫下連帽的太空旅行衣,讓頭發自然垂下。然后她坐下來,雙腿交叉,迎接著紅臉大漢向她投注的欣賞目光。
她說:“我知道您在試著估量什么,就讓我告訴您吧。年齡:二十四歲。身高:五英尺四英寸。體重:一百一十磅。主修科目:歷史。”貝泰注意到,他總是喜歡側身站立,以便掩飾那只失去的手臂。
可是此時弗南卻向她靠近,并說:“既然你提到了——體重應該是一百二十磅。”
當她面紅耳赤之際,他則縱聲哈哈大笑。然后,他轉向大家說:“根據女人的上臂,就能精確估計她的體重——當然,這需要足夠的經驗。貝,你想喝點酒嗎?”
“我還想要點別的。”說完,她就跟著弗南離開客廳,杜倫則忙著在書架旁翻找新書。
不久弗南獨自回來,說道:“她等一下就會下來。”
他將龐大的身軀重重塞進角落的那張大椅子,再將關節硬化的左腿擱到面前的凳子上。杜倫轉頭面向著他,剛才的笑容已從他的紅臉消失了。
弗南說:“很好,孩子,你回家了,我很高興你能回來。我喜歡你的女人,她不像愛哭愛鬧的繡花枕頭。”
“我和她結婚了。”杜倫直截了當地說。
“嗯,孩子,那又完全另當別論。”他的眼神變得陰郁,“將自己的未來綁死,實在是個不智之舉。我比你多活好些年,比你更有經驗,就從來不干這種傻事。”
藍度原本站在角落一言不發,此時突然插嘴道:“拜托,弗南薩特,你怎么打這種比方?在你六年前迫降失事之前,你沒有在任何地方住得夠久,從未達到能夠結婚的法定期限。而你出事后,又有誰要嫁給你呢?”
獨臂老人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怒氣沖沖地答道:“多得很,你這滿頭白發的老糊涂……”
杜倫發揮急智,說道:“爸爸,這主要是個法律形式。這樣子會有許多方便。”
“主要是方便了女人。”弗南忿忿不平地說。
“即使如此,”藍度附和道,“仍然應該讓孩子來決定。對基地人而言,婚姻是一種古老的風俗。”
“基地人的作風,不值得老實的行商仿效。”弗南一肚子怨氣。
杜倫又插嘴道:“我的妻子就是基地人。”他輪流看了看父親與叔父,然后悄聲說:“她回來了。”
晚餐后,話題有了很大的轉變。弗南為了替大家助興,講了三個親身的經歷,其中血腥、女人、生意和自夸的比重各占四分之一。客廳中的小型電視幕一直開著,播出的是一出古典戲劇,不過音量調得很小,根本沒有人看。現在藍度坐在長椅上,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他透過長煙斗徐徐冒出的煙,看著跪坐在柔軟的白色皮毛毯上的貝泰。這條皮毛毯是很久以前一次貿易任務中帶回來的,只有在最重要的場合才會鋪起來。
“姑娘,你讀的是歷史?”他以愉快的口氣問貝泰。
貝泰點點頭。“我是個讓師長頭疼的學生,不過終究學到一點皮毛。”
“她拿過獎學金,”杜倫得意洋洋地說,“如此而已!”
“你學到些什么呢?”藍度隨口追問。
“五花八門,怎么樣?”女孩哈哈大笑。
老人淡淡一笑。“那么,你對銀河的現狀有什么看法?”
“我認為,”貝泰簡單明了地說,“另一個謝頓危機即將來臨——倘若這個危機不在謝頓算計之中,謝頓計劃就失敗了。”
“唔,”弗南在角落喃喃道,“怎么可以這樣說謝頓。”不過他并沒有大聲說出來。
藍度若有所思地吸著煙斗。“是嗎?你為何這么說呢?你知道嗎,我年輕的時候去過基地,我自己也曾經有過很富戲劇性的想法。可是,你又是為何這么說呢?”
“這個嘛——”貝泰陷入沉思,眼神顯得迷蒙。她將裸露的腳趾勾入柔軟的白色皮毛毯中,用豐腴的手掌托著尖尖的下巴。“在我看來,謝頓計劃的主要目的,是要建立一個比銀河帝國更好的新世界。銀河帝國的世界在三個世紀前,也就是謝頓剛剛建立基地的時候,就開始逐漸土崩瓦解——假如歷史的記載屬實,那么令帝國瓦解的三大弊病,就是惰性、專制,以及天下的財貨分配不均。”
藍度緩緩點著頭,杜倫以充滿驕傲的眼神凝視著妻子,坐在角落的弗南則發出幾聲贊嘆,小心翼翼地幫自己再斟了一杯酒。
貝泰繼續說:“假如關于謝頓的記載都是事實,那么他的確利用心理史學的定律,預見了帝國全面性的崩潰,又預測到必須經過三萬年的蠻荒期,才能建立一個新的第二帝國,使人類的文化和文明得以復興。而他畢生心血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創造一組適當的條件,以確保銀河文明加速復興。”
弗南低沉的聲音突然響起:“這就是他建立兩個基地的原因,謝頓實在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