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點我不懷疑,你能不能形容他一下?”
“尊貴的先生,我一想到他就會害怕。他是一個強壯威武的人。跟他比起來,就連您也只能算是細瘦苗條。他的頭發是一團火紅,而他的臂膀一旦伸直了,我使盡吃奶的力氣,再加上全身的重量,也沒法子往下拉動一根汗毛的距離。”馬巨擘瘦小的軀體縮起來,似乎只剩下了蜷曲的四肢,“常常,為了要娛樂他的將領,或者只是他自己尋開心,他會用一根手指頭勾住我的褲腰帶,把我提到嚇人的高度,然后叫我開始吟詩。直到我吟完第二十節,才肯把我放下來。這些詩必須都是即興之作,而且全部要押韻,否則就得重新來過。尊貴的先生,他的氣力天下無雙,而且總是兇殘地使用他的力量——而他的眼睛,尊貴的先生,從來沒有人見過。”
“什么?你最后說的什么?”
“尊貴的先生,他總是戴著一副式樣古怪的眼鏡。據說鏡片是不透明的,他看東西不像常人那樣需要眼睛,而是使用一種威力無比的魔力。我還聽說,”他的聲音突然壓低,變得神秘兮兮,“看到他的眼睛等于看到死神;尊貴的先生,他能用眼睛殺人。”
馬巨擘的眼珠飛快轉動,輪流環顧瞪著他的三個人。他又顫聲說道:“這是真的。我敢發誓,這是真的。”
貝泰深深吸了一口氣。“上尉,看來你說對了。你要不要幫我們做個決定?”
“嗯,讓我們來研究一下目前的情況。你們沒有積欠任何費用吧?船庫上方的柵欄是開著的?”
“我隨時可以離開。”
“那么趕快走。或許騾還不想和基地作對,但是讓馬巨擘逃了,對他而言卻是很大的危險。這也許就能解釋,當初他們為何大費周章地追捕這個可憐蟲。所以說,上面可能會有星艦在等著你們。假如你們消失在太空中,誰又能找到元兇呢?”
“你說得很對。”杜倫垂頭喪氣地表示同意。
“然而,你的太空船具有防護幕,速度也可能超越此地任何的船艦。一旦你沖出大氣層,立刻關閉發動機,繞到對面的半球去,再用最大的加速度沖入航道。”
“有道理。”貝泰冷靜地說,“但是回到基地之后,上尉,我們又該怎么辦?”
“哈,就說你們是心向基地的卡爾根公民如何?我對這點毫不懷疑,不是嗎?”
沒人再說什么。杜倫轉身走向控制臺,太空船開始向一側稍稍傾斜。
杜倫駕著太空船繞到卡爾根的另一邊,又航行了足夠遠的距離之后,他才試圖進行首度的星際躍遷。直到此時,普利吉上尉的眉頭才終于舒展一點——因為一路上,沒有任何騾的船艦試圖攔截他們。
“看來他是默許我們帶走馬巨擘。”杜倫說,“你的推論好像出了問題。”
“除非,”上尉糾正他的話,“他是故意要讓我們帶他走的。果真如此,基地就不妙了。”
完成最后一次躍遷之后,太空船已經很接近基地,只剩下最后一段無推力飛行。此時,他們首次接收到來自基地的超波新聞。
其中有一條并不起眼的小新聞。似乎是某個統領——興趣缺缺的播報員并沒有指明——向基地提出抗議,指責基地派人綁架他的一名廷臣。緊接著,播報員便開始報道體育新聞。
普利吉上尉用冷淡的口氣說:“他畢竟搶先了我們一步。”然后,他又若有所思地補充道:“他已經作好對付基地的準備,正好利用這件事當做借口。這會使我們的處境更加困難。雖然尚未真正準備好,我們將被迫提早行動。”
心理學家
基地中最自由的生活方式,莫過于從事所謂“純科學”研究,這個事實其來有自。過去一個半世紀中,基地雖然獲取了大量的有形資源,不過想要在銀河系稱霸,甚至即使僅僅為了生存,基地仰賴的仍是高人一等的優越科技。因此,“科學家”擁有不少特權。基地需要他們,他們也明白這一點。
而在基地所有的“純科學”工作者中,艾布林·米斯——只有不認識他的人,才會在稱呼他的時候加上頭銜——他的生活方式又比其他人更自由,這個事實同樣其來有自。在這個分外尊重科學的世界,他就是“科學家”——這是個堂皇而嚴肅的職業。基地需要他,他自己也明白這一點。
因此之故,當其他人對市長下跪行禮時,他不但拒絕從命,并且還大聲疾呼:祖先們當年從來不對任何混蛋市長屈膝。而且在那個時代,市長無論如何也是民選的,隨時可以叫他們滾蛋。他還常常強調,生來就能繼承的東西其實只有一樣,那就是先天性白癡。
同樣的道理,當艾布林·米斯決定要讓茵德布爾召見他的時候,他并未依循正式的覲見申請手續,將申請書一級級向上呈遞,再靜候市長的恩準一級級發下來。他只是從僅有的兩件披風中,挑出比較不邋遢的那件披在肩上,再將一頂式樣古怪至極的帽子歪戴在腦袋一側。他還銜著一根市長絕對禁止的雪茄,毫不理會兩名警衛的呵斥,就大搖大擺地闖進市長的官邸。
市長當時正在花園里,突然聽到愈來愈近的喧擾,除了警告制止的吼叫聲,還有含糊不清的粗聲咒罵,他才知道有人闖了進來。
茵德布爾緩緩放下手中的小鏟子,緩緩站起身來,又緩緩皺起眉頭。在日理萬機之余,茵德布爾每天仍會撥出一點休閑的時間;通常是午后的兩小時,只要天氣許可,他都會待在花園里。這座由他精心規劃的花園,花圃都墾栽成三角形或長方形,紅花與黃花規律地交錯著;每塊花圃的頂點還點綴著幾朵紫色的花,花園四周則是一條條整齊的綠線。在他的花園里,他不準任何人打攪——絕無例外!
茵德布爾一面走向小花園門口,一面摘下沾滿泥巴的手套。
他自然而然地問道:“怎么回事?”
自有人類以來,在無數個類似的場合,這一句問話——一字不差——曾經從各式各樣人物嘴里吐出來。可是沒有任何記載顯示,這句問話除了顯現威風之外,還能有什么其他目的。
可是這一回,他得到一個具體的答案。因為米斯的身體正好挾著咆哮向前沖來,兩名警衛則一邊一個,緊緊抓住他身上被撕爛的披風。米斯則不斷揮著拳頭,對那兩名警衛左右開弓。
茵德布爾一本正經、滿臉不悅地皺著眉頭,示意兩名警衛退下。米斯這才彎下腰,撿起爛成一團的帽子,抖掉將近一袋的泥土,再將帽子塞在腋下,然后說:“茵德布爾,你看看,你那些XXX的奴才要賠我一件好披風。這件本來還可以好好穿很久呢。”他喘著氣,用稍微夸張的動作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
市長滿肚子不高興地僵立在那里,挺直五英尺二英寸的身子傲慢地說:“米斯,我可不曉得你請求覲見,當然還沒有批準你的申請。”
艾布林·米斯低頭望著市長,顯然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銀——河呀,茵德布爾,難道你昨天沒有收到我的便條嗎?我前天交給一個穿紫色制服的仆傭。我應該直接拿給你的,可是我知道你多么喜歡形式。”
“形式!”茵德布爾揚起充滿怒意的眼睛。然后,他慷慨激昂地說:“你聽說過什么是優良的組織管理嗎?今后你若想要覲見我,都得先準備好一式三份的申請書,交給專門承辦這項事務的政府機關。然后你乖乖等著,一旦公文循正常程序批下來,就會通知你覲見的時間。到時候你才能出現,還得穿著合宜的服裝——合宜的服裝,你懂嗎——并且表現出應有的尊重。現在你可以走了。”
“我的衣服又有什么不對勁?”米斯怒氣沖沖地追問,“在那兩個XXX的惡鬼把他們的爪子搭上來之前,這是我最好的一件披風。讓我把要告訴你的話說完,我會立刻自動離開。銀——河呀,倘若不是和謝頓危機有關,我真想馬上就走。”
“謝頓危機!”茵德布爾總算現出一點興趣。米斯是一位偉大的心理學家——此外還是民主分子、鄉巴佬,而且無疑是叛徒,但他終究是心理學權威。這時米斯隨手摘下一朵花,滿懷期待地放在鼻端,卻馬上皺著眉頭把它丟開,但市長由于有些遲疑,竟然沒有將錐心的悲痛化為言語。
茵德布爾以冷漠的口氣說:“跟我來好嗎?在這個花園里不適合談正事。”
回到辦公室,市長立刻坐到大辦公桌后面那張特制的椅子上,頓時感到心情改善不少。現在他可以俯視米斯頭上所剩無幾的頭發,以及根本蓋不住的粉紅色頭皮。米斯自然而然環顧四周,尋找另一張根本不存在的椅子,最后只好渾身不自在地站在原處。市長看到這種反應,他的心情就更好了。然后,市長慎重選擇了一個按鈕按下,隨即有一名穿著制服的小吏應聲出現,彎著腰走到辦公桌前,呈上一個鼓鼓的金屬卷宗。這個時候,市長的心情簡直好到了極點。
“好,”茵德布爾又重新掌握住情勢,“為了盡早結束這個未經批準的覲見,你的陳述盡量長話短說。”
艾布林·米斯卻不慌不忙地說:“你知道我最近在做些什么?”
“你的報告就在我手邊,”市長得意洋洋地答道,“并附有專人為我做的正式摘要。據我所知,你正在研究心理史學的數學結構,希望能夠重新導出哈里·謝頓的發現;最終的目標,是要為基地描繪出未來歷史的既定軌跡。”
“正是如此。”米斯淡淡地說,“謝頓當初建立基地的時候,他想得很周到,沒有讓心理學家跟著其他科學家一塊來——所以基地一直盲目地循著歷史的必然軌跡發展。在我的研究過程中,我大量采用了時光穹窿中發現的線索。”
“米斯,這點我也知道。你重復這些只是在浪費時間。”
“我不是在重復什么,”米斯尖聲吼道,“因為我要告訴你的,全都不在那些報告里面。”
“不在報告里面,你這話是什么意思?”茵德布爾傻愣愣地說,“怎么可能……”
“銀——河呀!可否讓我用自己的方式說完,你這討人厭的小東西。別再拼命打岔,也別再質疑我說的每一句話,否則我馬上離開這里,讓你身邊的一切自生自滅。記住,你這個XXX的傻瓜,基地必定能度過難關,可是如果我掉頭就走——你就過不了關。”
米斯把帽子摔在地板上,粘在上面的土塊立刻四散紛飛。然后他猛然跳上大辦公桌所在的石臺,把桌上的文件胡亂掃開,一屁股坐上桌面的一角。
茵德布爾六神無主,不知道是該召警衛進來,還是要拔出藏在桌內的手銃。但是米斯正由上而下狠狠瞪著他,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勉強陪著笑臉。
“米斯博士,”他用比較正式的口氣說,“您得……”
“給我閉嘴,”米斯兇巴巴地說,“好好聽著。如果這些東西,”他的手掌重重打在金屬卷宗上,“就是我的那些報告——馬上給我丟掉。我寫的任何報告,都要經過二十幾個官吏一級級向上呈遞,才能送到你這里;然后你的任何批示,又要經過二十幾手才能發下來。如果你根本不想保密,這樣做倒沒有什么關系。不過,我這里的東西卻是機密。它是絕對機密,即使我的那些助手,也不清楚葫蘆里究竟是什么藥。當然,研究工作大多是他們做的,但是每個人只負責互不相干的一小部分——最后才由我把結果拼湊起來。你知道時光穹窿是什么嗎?”
茵德布爾點點頭,但是米斯愈來愈得意,高聲吼道:“沒關系,反正我要告訴你,因為我想象這個XXX的機會,已經想了跟銀河呀一樣久了。我能看透你的心思,你這個小騙子。你的手正放在一個按鈕旁,隨時能叫來五百多名武裝警衛把我干掉,但你又在擔心我所知道的事——你在擔心謝頓危機。我還要告訴你,如果你碰碰桌上任何東西,在任何人進來之前,我會先把你XXX的腦袋摘下來。你的爸爸是個土匪,你的爺爺是個強盜,基地被你們一家人吸血吸得太久了。”
“你這是叛變。”茵德布爾含糊地吐出一句話。
“顯然沒錯,”米斯志得意滿地答道,“可是你要拿我怎么辦?讓我來告訴你有關時光穹窿的一切。時光穹窿是哈里·謝頓當年建造的,目的是為了幫助我們渡過難關。對于每一個危機,謝頓都準備了一段錄像來現身說法——并解釋危機的意義。目前為止,基地總共經歷過四次危機——謝頓也出現過四次。第一次,他出現在危機的最高峰。第二次他出現的時候,是危機剛剛圓滿解決之際。這兩次,我們的祖先都在那里觀看他的演說。然而第三和第四次危機來臨時,他卻被忽略了,也許是因為根本不需要他,可是我最近的研究顯示——你手中的報告完全沒有提到這些——謝頓還是曾經現身,而且時機都正確。懂了嗎?”
米斯并非等待市長作任何回答。他手中的雪茄早就爛成一團,現在他終于把它丟掉,又摸出了一根點上,開始大口大口地吞云吐霧。
他繼續說:“官方說法,我的工作是試圖重建心理史學這門科學。不過,任何人都無法單獨完成這項工作,而一個世紀內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成功。但我在比較簡單的環節上有些突破,利用這些成績,我有了接觸時光穹窿的借口。我真正研究出來的結果,包括相當準確地推測哈里·謝頓下次出現的正確日期。我可以告訴你那個日子,換句話說,就是下一個謝頓危機——第五個危機升到頂點的時間。”
“距離現在還有多久?”茵德布爾緊張兮兮地追問。
米斯以輕松愉快又輕描淡寫的口氣,引爆了他帶來的這顆炸彈。“四個月,”他說,“XXX的四個月,還要減兩天。”
“四個月,”茵德布爾不再裝腔作勢,激動萬分地說,“不可能。”
“不可能?我可以發XXX的誓。”
“四個月?你可了解這代表什么嗎?假如四個月后危機即將爆發,就代表它已經醞釀有好幾年了。”
“有何不可?難道有哪條自然法則,規定危機必須在光天化日下醞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