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何不可?我準許他有話直說。我取消了繁文縟節,以平等的方式對待他。”
“啟稟陛下,并不盡然。您天生就無法平等對待他人,您習慣于發號施令。即使您試圖讓對方輕松自在,也很少有人能做到這一點。大多數人會變得啞口無言,更糟的表現則是奉承和阿諛。可是,那人卻跟您頂嘴。”
“嗯,丹莫刺爾,你可以認為這很了不起,但是我不喜歡他。”克里昂看來十分不滿,“你注意到了嗎?他并沒有嘗試對我解釋他的數學理論,好像他知道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啟稟陛下,您的確聽不懂。您不是數學家,也不是任何領域的科學家,同時也不是藝術家。在許許多多的知識領域,都有人比您懂得還多,他們的職責就是利用這些知識為您服務。您是皇帝,這點就不亞于他們所有專長的總和。”
“是嗎?如果是個花了許多歲月累積知識的老頭,令我感到自己某方面一竅不通,那我倒也不在意。可是這個人,謝頓,只不過和我同年。他怎么會知道那么多?”
“他不必學習領袖氣質,也不必學習如何做出左右他人生死的決策。”
“有些時候,丹莫刺爾,我會懷疑你是不是在譏笑我。”
“陛下?”丹莫刺爾以責難的口吻說。
“不過算了吧,回到你剛才說的那個流彈。你為什么要認為他是危險人物?在我看來,他似乎是個純真的鄉下人。”
“沒錯,可是他擁有那套數學理論。”
“他說那根本沒用。”
“您本來認為它也許有用。而在您向我解釋之后,我也這么以為,所以其他人也有可能抱持同樣的看法。既然這位數學家已經將心思集中在這個問題上,他自己的想法或許也會改變。誰知道呢,他也許會研究出利用這套數學的方法。假如他成功了,有辦法預測未來了,不論多么朦朧模糊,他也等于掌握了極大的權力。即使他自己不希望擁有權力——我總認為如此自制的人少之又少——他也可能被別人利用。”
“我試圖利用他,可是他不肯。”
“剛剛他沒有好好考慮,也許現在他就會愿意。他若不喜歡被您利用,難道就不可能被——比方說——衛荷區長說服嗎?”
“他為什么會愿意幫助衛荷區長,而不愿幫我們?”
“正如他剛才的解釋,個體的情緒和行為是很難預測的。”
克里昂繃著臉,坐在那里沉思良久。“你真的認為,他有可能將他的心理史學發展到真正有用的地步?他十分肯定自己做不到這一點。”
“或許若干時日之后,他會發現否認這個可能性是個錯誤。”
克里昂道:“這么說,我想我該把他留下。”
丹莫刺爾說:“不然,陛下,當您讓他離去時,您的直覺完全正確。倘若將他囚禁,無論做得多么不著痕跡,都將引起他的憤恨和絕望。這樣不但無助于他進一步發展他的理論,也無法使他心甘情愿為我們服務。最好還是放他走,如您所做的那樣,但是永遠用一條隱形的繩索拴住他。這樣一來,我們就能確定他不至于被陛下的敵人利用,也可以確定等到時機成熟,他將這個科學理論發展完備時,我們便能收回那條繩索,再把他拉進來。那個時候,我們可以……態度強硬一點。”
“可是,萬一他被我的敵人抓走,或者應該說帝國的敵人,畢竟我就等于這個帝國,還有,如果他自愿為敵人效命呢?我不認為這點絕無可能,你了解吧。”
“您的顧慮沒錯。我會確保不至于發生這種事,但是,倘若盡了最大努力,仍然出現這種情形,與其讓不適當的人擁有他,倒不如讓誰都得不到。”
克里昂顯得相當不安。“丹莫刺爾,我將這件事完全交到你手上,但我希望我們不要操之過急。無論如何,他有可能只是個理論科學的買辦,并沒有什么真正的用處。”
“啟稟陛下,很有可能,不過為了安全起見,最好還是假設此人很重要——或者說也許很重要。假使到頭來,我們發現只是在為一個無足輕重的角色傷腦筋,那不過浪費了一點時間而已,不會有其他損失。但如果我們最后發現,忽略了一個再重要不過的人物,那我們將會丟掉整個銀河。”
“這樣很好,”克里昂說,“但我確信我不必知道細節——倘若細節果真令人不快。”
丹莫刺爾說:“讓我們期望不會有那種結果。”
5
經過了一個黃昏、整個夜晚,以及半個上午的時光,謝頓慢慢從覲見大帝的情緒中恢復過來。至少,川陀皇區里的人行道、活動回廊、廣場與公園的光線明暗變化,使人覺得已歷經了一個黃昏、整個夜晚,以及第二天的半個上午。
此刻,他坐在一座小公園的一張小型塑膠椅上,那椅子彎成與他的身軀剛好吻合的形狀,令他感到非常舒服。根據光線判斷,上午似乎剛過一半,空氣涼爽適中,剛好使人感到清新,卻一點也沒有寒意。
氣候是否總是這樣?他想到了覲見大帝時遇到的那種灰暗天氣。然后,他又想起故鄉赫利肯星的陰天、冷天、熱天、雨天以及下雪天,不禁懷疑有誰會懷念那種日子。坐在川陀的一座公園里,日復一日都是理想的天氣,幾乎令人感到周遭一片虛空,還有沒有可能會懷念怒吼的狂風、刺骨的寒冷,或是令人窒息的濕氣?
或許會吧,但不是在第一天、第二天,甚至第七天上頭。而他只剩下今天最后一天,明天即將離開此地。他打定主意趁機享受一番,畢竟,自己可能再也不會重返川陀。
然而,他仍舊感到惴惴不安,始終無法忘懷曾在沒有其他人在場的情況下,和一個能隨意下令監禁或處決任何人的人(至少他能剝奪他人的社會地位,造成一種經濟性與社會性的死亡)做過一次晤談。
就寢之前,謝頓利用旅館房間的電腦,從電子百科全書查到了克里昂一世的資料。內容照例是為這位皇帝歌功頌德,就像所有的皇帝生前所受到的歌頌一樣,與他們的政績毫無關系。謝頓略過那些內容,他感興趣的是發現克里昂生于皇宮,一生從未離開御苑。他從來沒有到過真正的川陀——這個覆蓋著多面穹頂的世界。也許這是基于安全考量,但它代表的則是這位皇帝一直遭到囚禁,不論他自己是否承認這一點。那可能是全銀河最豪華的牢獄,但無論如何還是牢獄。
盡管這位皇帝似乎相當溫和,一點也不像歷代多位嗜血的獨裁暴君,但引起他的注意總不是好事。謝頓很高興明天就要回赫利肯,雖說家鄉如今正值冬季(而且是個酷寒的冬季)。
他抬頭望了望漫射的明亮光線。雖然此地永遠不會下雨,大氣卻絕對不算干燥。離他不遠處有一座噴泉;植物是綠油油的一片,或許從未嘗過干旱的滋味。灌木叢偶爾會沙沙作響,好像有一兩只小動物躲在里面。此外,他還聽到蜜蜂的嗡嗡聲。
真的,縱然整個銀河都說川陀是個金屬與陶質建成的人工世界,但在這個小小范圍內,卻令人有置身田園的感覺。
附近有幾個人也在享受這座公園,他們都戴著輕便的帽子,有些相當小。不遠處有個挺漂亮的年輕女子,不過她正彎腰湊向一具觀景器,他無法看清她的臉龐。此時一名男子經過,對他不經意地望了一眼,然后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埋頭閱讀一扎電訊報表。那人還翹起二郎腿,謝頓注意到他穿著一條粉紅色緊身褲。
真奇怪,此地男士的衣著傾向于花俏,反倒是女子大多穿著白色衣裳。由于環境相當清潔,穿著淡色服裝是很合理的一件事。他低下頭來,看了看自己的赫利肯服飾,主要的色系是沉悶的褐色,令他感到有些可笑。假如他要留在川陀——雖說事實不然——就得購買一些適當的衣物,否則必將招來好奇的眼光,或是成為嘲笑或排斥的對象。比方說,那個拿著電訊報表的男子,這回便以較為好奇的眼光抬頭望著他,無疑是被他的外星服飾所吸引。
謝頓慶幸對方并未露出笑容。他對成為笑柄可以處之泰然,不過,當然,他絕不可能會喜歡那種情況。
謝頓以不著痕跡的方式望著這名男子,因為對方內心似乎在進行一場激戰。他看來已經準備開口,然后又好像改變了主意,接下來仿佛又回到原先的決定。謝頓很想知道最后的結果是什么。
他仔細打量這名男子。此人個子很高,肩膀寬闊,看不出有任何肚腩,頭發是泛著金光的淺黑色,胡子刮得干凈,一臉嚴肅的表情,看來孔武有力,不過并沒有盤虬的肌肉,臉龐顯得有幾分棱角——十分順眼,但絕對稱不上“好看”。
等到這名男子內心交戰失敗了(或者也許是勝利了),將身子傾向謝頓的時候,謝頓認定自己對他已有好感。
那人開口道:“對不起,你是不是曾經出席十載會議?那場數學研討會?”
“是的,我在場。”謝頓欣然答道。
“啊,我想我在會場見過你。就是因為——對不起——我剛才認出你來,所以才會坐到這里。如果我侵犯了你的隱私……”
“一點也沒有,我正在享受片刻的悠閑時光。”
“讓我看看還記得多少,你是謝東教授。”
“謝頓,哈里·謝頓,不過相當接近了。你呢?”
“契特·夫銘,”那人似乎有點尷尬,“只怕是個相當普通的名字。”
“我從未碰見過叫契特的人,”謝頓說,“也從不認識姓夫銘的,所以我會認為你相當特別。也許可以這樣說,這總比跟數不清的哈里,或是無數的謝頓糾纏不清好得多。”
謝頓將他的椅子挪近夫銘,椅子在帶點彈性的陶磚上摩擦出嘎嘎聲。
“談到普通,”他說,“我這身外星服裝怎么樣?我壓根沒想到該弄一套川陀衣飾。”
“你可以去買些。”夫銘一面說,一面以不敢茍同的目光打量謝頓。
“我明天就要離開此地,而且我也買不起。數學家有時會處理一些大數目,但絕不是他們的收入——夫銘,我猜你也是個數學家。”
“不是,這方面我毫無天分。”
“喔。”謝頓有些失望,“你剛才說曾在十載會議上見到我。”
“我在那里只是旁觀,我是個新聞記者。”他揮了揮電訊報表,似乎這才發覺它還在手中,立刻將它塞進外衣口袋。“我為全息新聞供應消息。”然后,他以意味深長的語氣說,“其實,我已經相當厭煩。”
“你的工作?”
夫銘點了點頭。“從各個世界收集各種毫無意義的消息,這種差事令我倒胃口。我恨透了每況愈下的世風。”
他若有所思地瞥了謝頓一眼。“不過,有時還是會發生些有趣的事。我聽說有人看到你和一名禁衛軍在一起,朝皇宮大門的方向去。你該不會是蒙大帝召見吧?”
謝頓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無蹤,他緩緩說道:“即使真有這回事,也不是我能對新聞界發表的。”
“不,不,不是為了發表。謝頓,如果你不知道這種事,讓我第一個告訴你——跑新聞的第一條游戲規則,就是有關皇帝或他身邊親信的消息,除了官方發布的,其他一律不能報道。當然,這樣是不對的,因為謠言滿天飛遠比公布真相要糟得多,可是規則就是這樣。”
“但如果不能報道,朋友,你為什么還要問呢?”
“私下的好奇心。相信我,干我這一行的,知道的消息比公諸于世的多得多——讓我猜猜看:我沒有聽懂你的論文內容,但我推測你是在談論預測未來的可能性。”
謝頓搖了搖頭,咕噥道:“那是個錯誤。”
“你說什么?”
“沒什么。”
“嗯,預測——正確的預測——會令大帝或任何一名政府官員感興趣。所以我猜克里昂一世曾向你問及這檔事,還有你愿不愿意幫他做些預測。”
謝頓以僵硬的語調說:“我不想談這件事。”
夫銘輕輕聳了聳肩。“我想,伊圖·丹莫刺爾也在場吧。”
“誰?”
“你從未聽說過伊圖·丹莫刺爾?”
“從來沒有。”
“克里昂的另一個自我、克里昂的大腦、克里昂的邪靈——這些都是人們對他的稱呼,還不包括那些辱罵性的綽號。他當時一定在場。”
謝頓露出困惑的表情。夫銘繼續說:“嗯,你也許沒看到他,可是他絕對在場。假如他認為你能預測未來……”
“我不能預測未來。”謝頓一面說,一面使勁搖著頭,“如果你聽過我發表論文,就會知道我只是在談論理論上的可能性。”
“沒什么不同,假如他認定你能預測未來,他就不會讓你走。”
“他還是讓我走了,現在我才能在這里。”
“這點毫無意義。他知道你在哪里,今后會繼續掌握你的行蹤。當他想要你的時候,不論你在天涯海角,他都能找到你。要是他認為你有用,必定會把你的用處榨干;要是他認為你有威脅性,則會把你的命榨出來。”
謝頓瞪著對方。“你想要干什么,嚇唬我?”
“我是想提醒你當心。”
“我不相信你說的這番話。”
“不相信?剛剛你還提到某件事是個錯誤。你是不是認為發表那篇論文是個錯誤,因為它給你帶來一種避之唯恐不及的麻煩?”
謝頓不安地咬著下唇。這個猜測與實情簡直太過吻合——就在這個時候,謝頓突然發覺有外人出現。
由于光線過度柔和與分散,對方并未投射出任何陰影。只是他的眼角捕捉到一個動作——然后動作便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