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車隊終于離開山林,到一處集鎮(zhèn)稍作休整。
馬車停在一間茶社前,牧云歸翻身下馬,來到郁衍車邊:“主人,我們到了。”
沒有回應。
牧云歸還想再喚,一只手忽然馬車內伸出來。
牧云歸下意識抬手去接,卻被人躲開。
牧云歸:“……”
面容清俊的青年探出頭來,抬起眼皮,卻看向了候在馬車另一頭的車夫。
車夫被他看得一個激靈,后知后覺抬手迎上去。
郁衍被他扶下馬。
牧云歸的手還懸在半空,指節(jié)微微屈起,停頓片刻,無聲地嘆一口氣,收了回來。
他家小主人生氣了。
還氣得不輕。
郁衍當然要生氣。
坤君被撩撥起來哪有這么容易消解,抑息香又不管用,昨晚他足足……自己弄了兩次才消停。
一想起這事就來氣。
他今天絕對不要和牧云歸說一句話。
郁衍快步繞過馬車往茶社里走,在經過牧云歸身邊時,狠狠瞪了他一眼。
“……哼。”
隨后,面無表情、目不斜視地走進茶社。
牧云歸嘴角抽動一下,險些沒忍住笑。
連生氣也這么可愛。
“統(tǒng)領大人,您怎么了?”一名侍衛(wèi)來到牧云歸身邊。
牧云歸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淡聲道:“沒什么,繼續(xù)巡視吧。”
說完,牽著馬匹轉身離開。
侍衛(wèi)看著他的背影,茫然地呆愣好一會兒。
是他看花眼了嗎,為什么他剛才看見統(tǒng)領大人居然在笑?
……原來這人會笑的啊?
.
郁衍被侍衛(wèi)領著往二樓雅間走。
茶社已被使團包下來,二樓的雅間內坐的都是使臣,見他上來,紛紛起身行禮。
郁衍沒急著落座,視線在那幾個雅間尋覓一圈,不出所料看見一人獨坐在走廊盡頭的雅間內。
郁衍在心頭冷笑一聲,揮退侍衛(wèi),走上前。
“孟大人怎么獨自在此,不介意本殿下坐下喝口茶吧?”
后者被郁衍忽然出聲嚇得一哆嗦,慌亂地抬起頭來。
孟長洲兩鬢已少量發(fā)白,神情看上去有些憔悴。他剛張了張口,卻見郁衍根本沒理會他,徑直落座。
孟長洲:“……”
郁衍靠在窗邊,不經意朝窗外望去。
牧云歸正在不遠處的馬廄喂馬。
他身邊那匹烏云踏雪叫小黑,是郁衍送給他的二十歲生辰禮物,剛來時還是匹小馬,是二人親手訓出來的。
不過這小家伙一直更黏牧云歸,此時一個勁把腦袋往牧云歸懷里拱。
牧云歸被它鬧得沒辦法,輕輕撫摸著鬃毛。
他側身對著窗口方向,陽光在側臉上勾勒出深邃俊美的輪廓。
牧云歸手掌有一搭沒一搭的拍著馬兒的鬃毛,似乎察覺到郁衍的目光,他抬起頭,不偏不倚對上郁衍的視線。
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牧云歸總是站在能夠第一眼看見郁衍,也容易被他看見的地方。
郁衍耳根一燙,倉促收回目光。
好在對面的孟長洲另有心事,并沒有看見二皇子殿下難得狼狽的模樣。
郁衍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孟大人沒什么想對我說的?”
孟長洲飲茶的動作一頓。
但他畢竟是外派使臣,很快便穩(wěn)住了情緒,甚至還朝郁衍露出個笑容:“下官不太明白,殿下所說何事?”
郁衍懶得與他浪費時間,直截了當:“也沒什么,就是昨晚有幾個歹人意圖刺殺本殿下,被我的侍衛(wèi)抓了去。”
孟長洲愕然道:“是何人膽敢傷及殿下性命?幸好殿下蒼天庇佑,安然無恙。”
他頓了頓,又道:“殿下不妨將人交給下官,下官保準查出幕后操縱之人。”
郁衍沒說話。
他定定地看著孟長洲,隨后上身稍傾,輕聲笑了下:“所以你知道要殺我的人不是山匪啊?”
孟長洲臉色一僵。
雅間內的空氣近乎停滯,外頭的閑談聲,馬匹嘶鳴聲,以及侍衛(wèi)走動巡視的腳步聲都變得格外清晰。
郁衍凝視著孟長洲的雙眼,眼底那點笑容消失得干干凈凈,只余冰冷。
這眼神平白讓孟長洲想起當今圣上。
那與生俱來的威嚴,容不得任何人小瞧。
其實今天這局面,無非是圣上病入膏肓,而太子之位未定,眾臣各自站隊罷了。
郁衍天生聰慧,無論是才華還是手段,都是儲君的第一人選。
可偏偏他的母妃是民間勾欄女子。
皇族血脈怎能由這種出身卑賤之人繼承。
孟長洲唇色發(fā)白,半晌才聲音艱澀道:“殿下這是何意,不妨直說。”
“好,那就直說。”郁衍回靠在椅背上,姿態(tài)閑適,“把你背后的人告訴我,再向父皇辭官還鄉(xiāng),我便饒你一命。否則……”
他停頓片刻,笑起來:“聽說您新納的小妾最近剛剛誕下麟兒,一家人和和美美,正等著您回家。”Xιèωèи.CoM
孟長洲:“別動我妻兒!”
郁衍垂眸不答。
二人僵持片刻,一滴汗從孟長洲鬢角流下。少頃,他輕聲道:“使團返回后,我會向陛下辭官,從此再不踏入江都半步。”
他話鋒一轉:“至于幕后還有何人,就算我真的供出來,殿下敢信么?”
郁衍微笑:“你說說看?”
孟長洲:“五殿下,郁鴻。”
郁衍:“……”
郁衍哭笑不得:“我讓你說說看,你還真就隨便說一個?”
郁衍自小生母去世,一直被留在膝下無子的皇后身邊撫養(yǎng)。直到郁衍六歲時,皇后才終于誕下一名皇子,便是五皇子郁鴻。
那小子現(xiàn)在才十六,貪吃貪玩不學無術,整天黏在郁衍身后當跟屁蟲。
他會派殺手來殺他???
凈瞎扯。
孟長洲道:“言盡于此,信與不信,就看殿下自己了。”
說完,孟長洲起身,朝郁衍行了一禮,轉身離開。
見人下了樓,郁衍渾身才松懈下來,按了按眉心:“老狐貍……”
不多時,有腳步聲靠近此處,高大的影子籠住了他。
郁衍聽聲都能聽出是誰,一動不動,頭也不抬。來人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隨著油紙窸窣之聲,一陣清甜的桂花香飄了出來。
郁衍抬起一點點眼皮,余光看見牧云歸將盛滿桂花糕的油紙包推到他面前。
這里的桂花糕做得不如江都好,顏色不夠純,也沒有放郁衍喜歡的蜜糖。
郁衍把頭埋回去。
呵,現(xiàn)在知道來討好我了?
牧云歸單膝落地,溫聲道:“主人從昨晚開始就沒怎么吃東西,這是屬下特意去鎮(zhèn)里買的,主人先吃點好嗎?”
他不善與人交流,和旁人說話總是冷冰冰的,一副不近人情的樣子。但私下完全不是這副模樣。
只有在面對郁衍的時候,他才會這樣溫聲細語的說話。
這樣的……溫柔。
氣氛平白有些曖昧,郁衍心跳漏了半拍,隨后急促跳動起來。
自從雨露期過后,他就很容易被這人牽動情緒。
哪怕沒有進行最終標記,坤君體質仍然記得這為他做過臨時標記的乾君,本能想靠近與依賴。
……坤君怎么這么麻煩啊啊啊!
牧云歸見他不回答,又把糕點往里推了推:“……主人?”
郁衍坐直身體,惱道:“不餓,拿走!”
剛說完,腹中便傳來咕嚕一聲。
郁衍:“……”
牧云歸:“……”
“你剛才笑我是不是?”郁衍瞇起眼睛。
牧云歸:“沒有。”
郁衍:“我看見了!”
“……”牧云歸低下頭,“屬下知罪。”
窗外傳來嘈雜聲,似乎是使團又要準備出發(fā)。郁衍冷哼一聲,繞過牧云歸往外走。
剛走出門,又倒退回來。
牧云歸一動不動跪在原地,連看都沒有看這邊一眼。
郁衍:“……”
這人明顯就是故意的。
“牧云歸。”
“屬下在。”
郁衍頭扭向一邊,冷聲道:“把糕點帶上,再去買三袋飴糖。”
牧云歸:“……”
郁衍快速道:“出發(fā)前不給我送上車,你以后都……都別想上我馬車!”
說完,扭頭往外走去。
牧云歸起身,將桌上的糕點重新細致包好,放回懷中。想轉身離開時,恰好看見郁衍快步走出茶社。
往日游刃有余的青年,背影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感覺。
牧云歸注視著郁衍進入馬車,嘴角浮現(xiàn)出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笑。
他的小主人……還是這么好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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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隊繼續(xù)啟程。
郁衍從昨晚開始就沒怎么吃過東西,此刻吃完糕點,心滿意足地靠在馬車的軟榻上。
“那姓孟的老東西,提誰不好,偏要提郁鴻。”郁衍含著飴糖,含糊道,“我出門前郁鴻還拉著我哭惱了足足兩個時辰,他會派人來殺我?”
牧云歸倒了杯茶遞過來:“主人不信他的話?”
郁衍“唔”了一聲,沒回答。
生于皇室,這些年的成長經歷對郁衍或多或少有些影響。
多疑,敏感,不敢輕易與人交好。
這些過去讓郁衍在年少時嗤之以鼻的習性,漸漸也成為他性格的一部分。
孟長洲今日的話或許是故意為之,但坦白而言,這對郁衍并不是毫無影響。
他一面提醒自己不要中計,不要這么多疑,可又無法克制的懷疑。
萬一真的是他……
“主人。”牧云歸輕聲喚道。
郁衍恍然回神:“怎、怎么了?”
“主人無需為此介懷。”牧云歸道,“謹慎并不是錯,身處皇室更應該如此。”
他蹲在郁衍面前,仰頭看著郁衍,眸光溫和:“主人身份特殊,本就不該輕信任何人,這不是錯誤。主人若心有疑慮,查出真相便是。屬下會陪主人一起。”
郁衍心頭一暖,心里那點煩悶也跟著煙消云散。
半晌,他笑了笑:“你這話說得不對。”
“哪里不對?”
郁衍認真看著他:“至少我很相信你。”
在這孤立無援的世上,他只信牧云歸。
也只有牧云歸,配得上他這份信任。
牧云歸一怔,耳根莫名有些發(fā)紅。
不等郁衍注意到,他忽然站起身,說了句“我再去替主人打些水”,飛快從窗戶躍了出去。
動作快得幾乎叫人反應不過來。
郁衍盯著晃動的車簾,困惑地眨了眨眼:“他不是剛打完水嗎?”
還有,這人是走窗戶上癮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