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喜歡」

　　（1）
　　2019年6月8日。

　　高考結束日。

　　燥熱的夏日，樹上的蟬聲不斷，聒噪無比。
　　考場內，只有風扇呼呼的小聲吹著。

　　叮鈴鈴——

　　廣播中的女聲傾瀉而出：“考試結束，考生停止答卷”。

　　學校突地又一次煥發生機。
　　高三生從教室內魚貫而出，不，是高三畢業生。

　　陳沉從考場出來時，轉頭就買了瓶可樂。

　　校門口，數以百計的家長都等在外面，人潮擁擠著，一個個翹首以盼。

　　陳沉找到陳父陳母時。
　　林雨已經先一步到達，正牽著江紅晚女士的胳膊說些什么。

　　他們倆上了同一個高中，分配考場時，自然也是同一個考點。

　　“喝可樂么？”陳沉將手里還正冒著冷氣的瓶子遞給面前的人。
　　“……”
　　林雨抬眼看了他。
　　搖手：“我不喝…”

　　“你不熱？”
　　林雨再次擺手，“熱，但是不能喝。”

　　“為什么不——”
　　陳沉的問題問了一半，就停住了。
　　像是意識到了什么。

　　他揉了把頭發，擰開瓶蓋。
　　嗓音有些啞，但也正好符合少年：“哦，那你就永遠別喝。”
　　林雨：“……”

　　風把碎發吹到了嘴邊，有點癢，林雨伸手撥了下。

　　陳沉默默記下：每個月的，6月8日。
　　-
　　“今晚咱兩家一塊出去下館子吧。”“我覺得成。不止林雨和小沉，咱們幾個做家長的，也是提心吊膽了一整年啊！”
　　“哎？去吃燉鍋怎么樣？”
　　…..

　　陳沉和林雨走在后面。

　　下考后的人流量很大。

　　陳沉將林雨推到了人行道內側走著，自己則在外面和路人碰肩撞手的。
　　“考怎么樣？”
　　“還好。”

　　兩人一問一答。

　　沿路的樹影斑駁，錯落有致地灑在行人身上，路上有喝空的礦泉水瓶，陳沉蹲下身撿起來，以灌籃的姿勢將其拋進了垃圾桶。

　　咚！
　　一道優美的拋物線。

　　林雨捏了下自己手里的透明袋子。
　　里面裝著考試用品。

　　“你暑假要去哪里玩么？”

　　陳沉想了想，回：“不知道。”
　　“哦……”

　　陳沉旋掉可樂蓋子，捏在手心里。
　　握著瓶子將最后的一點飲料喝完。

　　余光掃向林雨，似要開口說什么。

　　不知是哪個私家車的車燈打開了，光亮直直射向兩人這邊。林雨正對著前方，正臉被光打得瑩瑩發亮，小巧的鼻頭，月牙般溫柔的眉眼，還有說話間欲語還休的一縷羞澀。

　　那一瞬，陳沉沒來由的看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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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雨意識到他的視線，轉過臉來，兩人對視片刻。
　　又同時偏頭挪開。

　　像是在躲避一場突如其來的雨。

　　（2）

　　出分日
　　中午12點。

　　兩家人沒再聚在一起。

　　而是各自呆在家里，看電視的守著新聞聯播的高考分數線，盯著電腦的隨時準備進查分系統。

　　陳母很緊張。
　　捏著杯子在自己兒子周圍踱來踱去。

　　“兒子，聽媽的，咱們不緊張。”
　　“多不多，少不少的，只要有學上！！”

　　陳沉頗為無語地垂了下眸。

　　到底是誰緊張啊。

　　陳父坐不住了。
　　一把將陳母拉回沙發上坐著，小聲斥道：“分還沒出來呢，說啥喪氣話！！”
　　“哦哦哦！”

　　兩人都捂住了嘴巴。

　　時間一分一秒過。

　　12點。
　　陳沉踩點進去了查分系統。

　　結果加載中。

　　網站中央的圓圈慢悠悠地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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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幾秒后，陳沉的肩胛骨放松下來。

　　兩只手臂墊在后腦勺，臉上的神情帶了些意氣，像是將燃未燃，又在翻騰邊緣的火把。黑眸熠熠，額間的碎發胡亂地搭著。

　　陳沉揚了下手。

　　平平淡淡說了句：

　　“677，就那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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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母炸了，家族群里也炸開了鍋。

　　自12點開始，班級微信群就響個不停，都在討論成績和今年的本科分數線。
　　有玩的好的兄弟給陳沉發來私聊：「陳哥，咋樣？」
　　陳沉將數字發了過去。

　　「操，按我這成績，的確正常發揮。但和你肯定不是一個水平，哥，上了大學可別忘了我！！」
　　一個大男人，膩膩歪歪。

　　陳沉點開語音。

　　痞里痞氣地癱在凳子上，二郎腿搭著。小拇指撐在手機下緣，他的五指長得完全可以包裹住整機。

　　他笑罵：“滾啊你。”

　　又和朋友閑聊了幾句。
　　那股勁兒過了，陳沉老覺得還有個事沒干。

　　到底是什么事兒。

　　他無意識地劃著手機，之后，指尖停在了「林雨」的聊天框。

　　啊。
　　對，還有她。

　　陳沉直接撥了個電話過去。

　　不等那邊回答。
　　直接自曝：“我677.”

　　“我知道。”
　　“嗯？”

　　陳沉一時沒反應過來。

　　林雨其實特別不適應和陳沉這樣單人對單人的通話。
　　會很擔心自己接不上來他的話。

　　她緩了會情緒，聲音慢慢的，如江南初下的春雨，裊裊婷婷，又暈人深深，“班群里看到你說的了。”

　　陳沉應了聲。

　　他查出成績的時候，臉上看著很平淡，但其實自己也知道，的的確確是超常發揮了，平常也只是640的水平。
　　再加上群里大家都在吹陳哥長得帥，成績好，就聊的就有點嗨，剛才撥電話過去也沒想太多，直接就報了自己的分數。

　　但此時想想。
　　萬一林雨考的不好呢。

　　自己這樣，只怕會令她更加傷心。

　　想到這，陳沉咳了聲。
　　準備給萬一考不好的林雨一個臺階下：“算了，不聊這個了。今晚來我家，我幫你看看——”

　　“我考了630.”

　　“…咳。嗯？”

　　林雨重復：“630分。”
　　陳沉捏著手機的手頓住，在心底過了遍這個數字后，還有些不太相信。

　　他輕輕問著，仿佛音量大點就會把這個結果嚇跑。

　　“沒記錯的話，你最后一次模考是590？”
　　“沒記錯。”

　　兩人的手機話筒都默契而詭異地沉寂一會兒。

　　“林雨，你有點牛逼。”
　　陳沉捏了下額角，不失偏頗地評價道。

　　林雨對這個評價表示意外。

　　窗外仍然車水馬龍，父母的報喜聲依舊響在耳畔，空調外機呼呼響轉著，蟬鳴聲還是聒噪曠遠。

　　她抿了下唇，想要掩飾喜悅。
　　但是話到嘴邊又實在掩不住。

　　于是，只有原話回敬：“那你也挺牛逼。”

　　學著他的口吻。

　　咚咚咚——
　　一些來自左胸膛的，同時震動的聲響。

　　（3）
　　關于楠楓

　　出成績后，緊跟著來的就是填報志愿。

　　林家徹頭徹夜忙活了兩天兩夜，最后在最終篩選出來的兩個高校間卡住了。

　　江紅晚：“F大，本市的雙一流，小雨的位次剛好，但是感覺專業不怎么樣。”

　　林父接茬：“還有個楠楓工業大學，建筑學不錯，位次也可以，學校排名還比F大高。但就是太遠了，2000多公里！！小雨從小到大都沒離咱們這么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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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家人糾結個不停。

　　林雨呆不住了。
　　跑去樓道里透風。

　　站了一會兒，恰好遇到了同樣剛從家里走出來的陳沉。

　　陳沉將手搭在后脖頸，腦袋伸展：“出來轉轉，志愿看的頭疼。”林雨的同款問候語卡在喉頭。
　　只好接了句：“嗯，我也是。”

　　陳沉走過來，坐在了林雨旁邊，距離大概一拳遠。

　　林雨推他：“我給你一張紙墊在屁股下邊，臟。”
　　“我一個大男人，哪兒有那么嬌氣？”

　　陳沉好笑地攮了她一下，語氣熟捻。

　　“……”林雨收起了紙。

　　安靜待了一會兒，兩人也不得不再次面臨志愿填報的事情。
　　“糾結什么呢？我聽聽。”

　　林雨撓了下自己的手心。

　　緩緩道：“想去的太遠，太近的又不想去，就這一件事兒。”

　　“近的？”

　　陳沉在心里匹配了下適合林雨位次的大學，還是很近的……
　　輕而易舉的說出了：“F大啊？”

　　林雨苦著臉點了點頭。

　　陳沉循循善誘：“那想去哪個？”

　　“楠楓工業大學。”

　　“楠工大。”
　　“嗯。”

　　而出乎林雨意料的。

　　陳沉揚了下下巴，飛速又妥帖地給出了自己的建議。
　　“楠工大吧。”
　　“……哎？”

　　林雨訝異地轉頭看向他的方向。

　　他的眉眼柔和順暢，鼻骨之下，勾起了一個靈活的弧度。他的嘴唇很薄，每次笑起來，嘴角處都會有個不易察覺的小窩。

　　是只有近距離才能看到的。

　　長大后，林雨與陳沉鮮少坐的如此近。
　　大多數都是右后方和左前方的同班同學距離。

　　有時候，她也不清楚。

　　到底從小一起長大這件事，對于自己和陳沉的關系，是加分項，還是另一道溝壑。

　　而現在。

　　逼仄的樓梯間。
　　呼吸相聞的距離。
　　還有他意氣而又充滿斗志的話語。

　　林雨盡量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問道：

　　“為什么，是、楠工大呢？”

　　“？”
　　陳沉揚眉。

　　狀似無意的抹了下鼻頭，長腿越過三個臺階踩下去，直溜溜的。

　　“沒為什么。”

　　陳沉說了這句話，又“無所謂”地補充，“要真說什么，那就是我會去楠楓大學。”

　　“……”

　　林雨張了張口。

　　楠楓大學也是雙一流高校，分數線比楠工大高，的確很適合陳沉。

　　樓道中有穿堂風吹過，將悶熱的氛圍吹得散些。

　　陳沉晃了幾下自己的腿。
　　手掌在大腿上閑散搭著，目光轉去一邊，小聲地吹著悶響口哨。

　　林雨坐在原地。
　　不規律地抬手扇風，又用肩膀處的衣服拂去汗液。

　　“林雨，我回家了。”
　　“好，那我也回。”

　　一個沿著樓道向上，一個沿著樓道向下。

　　身影交錯越過。
　　帶起一小陣微風。

　　和兩塊衣料的迭起。

　　回了家。

　　陳沉宣布：“報楠大吧。”
　　陳母驚：“你不是對楠大的應用化學不感興趣么，剛才我說的時候還拒絕。怎么，出去散個心就想清楚了啊？”

　　陳沉扯了下嘴角。
　　揚起臉，臉上盡是無處藏匿的自信，張揚浩氣：

　　“行不行的，試試就知道。”

　　仔細核對志愿填報的序號時，陳沉晃了一下神。

　　樓道內女孩的神情幻燈片似的閃回。

　　——“楠工大，遠，但是喜歡。”

　　想到這兒。
　　陳沉不輕不重地輕哧一聲。

　　隨著鼠標按下的一聲咔噠，頁面顯示填報成功，這個夏天的最后一件大事與蟬聲一起落幕。

　　“陪你去，成了吧？”

　　——那是他們的分數段內，唯一的交集城市。

　　（4）
　　關于喜歡

　　陳沉偶爾會追究起自己感情的起源。

　　比如自己什么時候喜歡上了林雨。

　　當他回憶往昔，濃重印象似乎從那天開始。

　　有蟬鳴的聒噪夏天；

　　緊張又不失條例的高三；

　　寫題寫到手抽筋的每天；

　　燥熱干燥的難捱教室；

　　耳機里一成不變的“襯衫的價格是九磅十五便士”；

　　混著汽車揚起的灰塵的可樂；

　　亮到晃眼睛的大燈；

　　少女白瑩瑩的皮膚，葡萄核似的黑眼珠，看過來時晶亮的眸子，短袖下白皙的小臂……

　　不，不對。
　　不是簡單的“那一天”。

　　似乎。

　　這一切的一切。
　　都是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