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木萋萋,其葉萎黃,有烏處山,集于芭桑。養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行云,上游曲房。離宮絕曠,身體摧藏,志念沒沉,不得頡頏。雖得委禽,心有徊惶,我獨伊何,來往變常。翩翩之燕,遠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進阻且長,嗚呼哀哉!憂心惻傷!”
當時演奏這支曲子時,她是一個絕色的女子。
但是昔日的絕色女子此時已經成為了老婦,在塞外已經待了三十余年,此時她的心情就如同當年的細君和解憂兩位公主那樣,惟有一腔幽怨,當年的細君曾唱道:“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旗為墻,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思土兮心內傷,愿為黃鶴兮歸故鄉!”只是細君是公主,而她原本只是一個待詔的宮女罷了,只是細君遠嫁烏孫,而她去的地方叫匈奴罷了。
塞外寒風凜冽,不似中原春暖花開,但見平沙落雁,黃塵滾滾,牛羊遍野,無邊青草,但是胡笳悲鳴,駿馬奔馳,飲腥食膳,異邦風月,來自秭歸的她徒然神傷,馬后桃花馬前雪,叫人如何不望鄉?
悠悠歲月,她已經老矣,眉眼間還可以稍稍找回當年的沉魚落雁的痕跡,此時的她就坐在氈帳之外,面前的桌案上擺著一張琴,她正在焚香撫琴,當年修長如玉的手指已經失去了光澤,指下的曲子卻依舊令人肝腸寸斷……
一曲唱罷,她心中的離愁別緒不減,她依舊坐在那里,不動。
她拿起一面銅鏡,看著鏡中的自己,容顏已非,但那愁緒伴著自己走過了幾十年,此時跟自己卻分外親近……
猛然胸劇烈一顫,一口熱血自她口中噴出,濺在了琴上,濺在了鏡上……
時光流轉,滾滾紅塵,往事越千年,青冢獨自守了大漠無數個日日夜夜,兵戎未靖,千年后,胡塵再次彌漫帝京,此時的王朝叫做宋,年號是靖康。趙氏皇族被俘,關押在金軍寨,其中一個宋俘叫做柔福帝姬。
是夜,她瑟縮在殘破的露出棉絮的破被中慢慢睡著,心中卻仍舊在想著一個多年前的舊夢……
那時的柔福帝姬只有十二歲,那一夜的柔福帝姬正安安穩穩地睡在床上,已經夜深了,她睡得很沉,忽然間外面“喀啦啦”一陣響,接著是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音,她被驚醒,坐起身來,問道:“怎么回事?”便想起身去看,她剛下了床,便有兩個宮娥進來按住她,說道:“帝姬勿驚!”接著傳來打斗聲和呼喝聲。她問道:“怎么回事?”便推開宮娥,循聲來到書房,此時,打斗已經結束,地上躺著幾個侍衛,正在慘叫著。
柔福帝姬掃視一眼自己的書房,書房的地上一片狼藉,屋頂被穿了一個大洞,微弱的月光灑進來,書桌上站著一個人,看身形,那人的年紀和柔福帝姬相仿,那人背對著柔福帝姬。
幾個宮娥跟了進來,一把將柔福帝姬攬住。那人跳下桌子,走到那個破洞下面。柔福帝姬呆呆地看著對方,那人始終沒有回頭,柔福帝姬沒能看到對方的模樣,心中有些失望,她掙脫那宮娥的懷抱,上前拉住那人的衣服,說道:“你來了這么多次,你就讓我看一次你的樣子吧!”
那人回過頭。
柔福帝姬怔住,那人的臉上很干凈,干凈的沒有眉毛,沒有鼻子,只有一張嘴和一雙眼,那張嘴張得很大,嘴角夸張地向上翹,一雙眼睛夸張地細長,就像在嘲笑她,不,他是在真的嘲笑:“哈哈哈……”伴隨著嘲笑的,是從他嘴里噴出來的陣陣冷氣……
柔福帝姬“啊”的一聲,坐在地上……
柔福帝姬驀地驚醒:“怎么做了這樣的噩夢,那人到底是誰……”
從夢中驚醒,身上卻依舊有些涼,不知道是來自于金營中的風雪,還是來自于冷汗后濕冷的衣衫,她閉上眼睛再次躺倒,懷里依舊摟著那枯瘦的身體,那身體依舊枯瘦如柴,似乎是在骨骼之外簡簡單單地裹了一層皮肉,她摸著那清晰可辨的骨頭,心里默默地難過:“串珠,你為何還是這么單薄……”
這里是金軍寨的營帳,殘破,抵不住外面的寒風,自從被俘虜進入這里,每夜都會在寒風中驚醒,清風無知,寒風無情,無情的就像那天帶領金兵進入皇宮捉人的開封府的兵卒,就是那些兵卒,拿著冷冰冰的手敕,帶領著如狼似虎的金兵依照開封府出具的名冊將她們這些女子帶離了寢宮,帶離了皇城,那是大宋靖康二年,柔福帝姬未滿十七歲……
一輛輛緊閉著門窗的馬車,承載著大宋的皇族貴戚,也承載著大宋的最后一絲尊嚴臉面去了金軍寨,作為抵押品折金準銀,車隊綿延數里,迤邐而行,哀戚之聲不絕于路。
面對著無情的風雪,面對著異族的刀槍,面對著胡狄的旌旗,一個個俘虜哀戚求饒,那是柔福帝姬所常見到的反應,尤其是那些葬送了大宋的男子,柔福帝姬所做的惟有冷冷看著而已。
從來到金營的第一天開始,柔福帝姬就靜靜坐在殘破的營帳中,似乎坦然接受了亡國公主的命運?;莞5奂иw珠珠路過她的身邊,冷冷說道:“瑗瑗姐姐,你也來了?!比岣5奂惶ь^,二人對視許久,柔福帝姬卻又默然垂首,靜靜看著地上,偶爾扭頭看著營帳門,眉尖與眼角帶著一絲期待。
坐在柔福帝姬身邊的一個女子年齡只有十四五歲,面上帶著稚氣,抬頭看一眼惠福帝姬,說道:“珠珠姐姐,你這話叫妹妹十分費解。此時我們姐妹正應該互相扶持,珠珠姐姐為何說出這樣的話?”惠福帝姬轉身走開了。這女子是寧福帝姬趙串珠,柔福帝姬伸臂摟住她的肩膀,感到她的身體有些瘦弱,心中不禁擔心起來:“這樣瘦瘠的身體,如何禁得住這樣的風雪。”
寧福帝姬扭頭看著柔福帝姬,問道:“瑗瑗姐姐,你還在等著呢?!比岣5奂勓糟读艘幌?,說道:“串珠,我……”寧福帝姬燦然一笑,說道:“姐姐,那樣也好,有個念想,免得生出輕生的念頭?!?br /> 當夜,柔福帝姬便做了這個噩夢,那個人又來到了夢中,只是令她心驚,懷里的枯瘦的身體動了一下,柔福帝姬睜開眼睛,果然是寧福帝姬醒來了。
黑暗中,二人相對默默無言,良久,寧福帝姬問道:“姐姐做噩夢了嗎?”柔福帝姬輕聲答道:“沒有?!?br /> 一批批皇族貴戚被送到了金軍寨,此外還有樂坊三千余人和民間美女三千余人,這里的生活不亞于噩夢,柔福帝姬看得清楚,卻避不開。
凄厲的慘叫聲,放肆的嬉笑聲,刺耳的裂帛聲,大宋的尊嚴,趙氏的顏面,皆在這些聲音中迅速地碎裂,坍塌,如一片片碎片,散落一地,再也撿不起來,再也不能復原回去。
寧福帝姬和柔福帝姬依靠在一起,寧福帝姬默默聽著外面的聲響,忽然冷冷對柔福帝姬說道:“瑗瑗姐姐,記住你心里的念想,一定要活下去,更要記住這些金兵的惡行,一定要把他們記在血液里,刻在骨頭上!”
柔福帝姬聞言一驚,愣怔地看著寧福帝姬,心中忽然想起幾年前的那個影子,心中嘆道:“串珠,你還是那樣,你還記得幾年前咱們第一次見面嗎?你這樣剛烈,我真擔心你,這里不是宮里,沒有爹爹的庇護,我們也已經不是尊貴的帝姬了,我真擔心你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