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淚濕（1）
　　次日，吃罷早飯，李承嗣問那店家：“這上京可有什么好玩的地方？”那店家笑道：“公子問得好！自從滅了大宋，咱們上京可比以前好玩多了，城里新建了浣衣院，里面都是南朝嬌滴滴的帝姬后妃，公子何不去玩玩？那浣衣院在皇城之內，不過公子別擔心，花點金銀就能進去。”李承嗣聽了，忽然想起了那次給柔福帝姬戴項鏈，眼前浮起她那粉白的脖頸，便問清了方向，出門去了。
　　浣衣院位于會寧金皇城內，距皇宮乾元殿不足五百步，是一片新修的土木建筑，由數十間土木房構成。浣衣院四周圍有一道比人略高的土質圍墻，將浣衣院與外界隔絕開來。院內每三四間小屋組成一個相對獨立的小院，每個獨立的小院周圍，都用混同江邊特有的一種高大粗壯的蘆葦稈圍住。每間小屋住兩名后妃、帝姬或宮嬪，由兩名地位低下的宮女負責她們的日常起居。浣衣院大門前駐有一隊金兵，任何人出入浣衣院都要憑他們發放的一種特殊的腰牌，浣衣院則由一些女真老年婦女管理。
　　而這所謂的金國皇城則更是粗鄙簡陋，其主體只有七座木制的宮殿，名叫乾元殿，雖建得十分雄壯，但是比起汴京的皇宮來，不及其百分之一。
　　李承嗣花了兩錠金銀果然就輕松地進了浣衣院，李承嗣又不缺錢，沒了再“借”就是了，這點錢自然不放在心上，看著眼前這些粗陋的建筑，心中說道：“在這樣簡陋的環境中，這些大宋皇族心里應該十分苦悶吧。”一個女真老婦問道：“公子看中哪一個南朝女子了？”李承嗣拿了一錠銀子給她，說道：“我要找一個會唱曲的。”那女真老婦笑道：“這個容易。”便將李承嗣領到一間土房前，說道：“這里住著兩個帝姬，其中一個叫趙瑚兒的賤婢，唱得不錯。”李承嗣又掏了一錠金子給她，說道：“知道了。”便進去了。
　　這土房建的十分低矮昏暗，里面兩個女子正在說話，皆與柔福帝姬年齡相仿，見李承嗣進來，二人都一臉驚恐。李承嗣隨手把房門反扣上了，問道：“誰是趙瑚兒？”一個女子怯生生上前答道：“我就是。”李承嗣打量了一下兩個女子，這二女的長相的確與柔福帝姬有些相像，都長得十分標致，只是衣衫有些舊了，也沒有柔福帝姬身上那股倔強，而這個趙瑚兒則嬴弱得很，便問道：“你是柔福帝姬的姐姐還是妹妹？封號是什么？那個女子是誰？”對方答道：“我是二十妹的姐姐，比她大一歲，封號是成德帝姬。那是我的妹妹顯德帝姬趙巧云。”李承嗣徑直在床上坐下，叫二帝姬坐在身邊，在成德帝姬肩上撫了一把，笑道：“你們都與柔福帝姬十分相像，可是你們身上都缺少了她身上的一種東西，叫做倔強。聽說成德帝姬的曲子唱得很好，何不唱一曲？”成德帝姬無奈何，只好低謳一曲：“昔居天上兮，珠宮玉闕，今居草莽兮，青衫淚濕。屈身辱志兮，恨難雪，歸泉下兮，愁絕！”李承嗣眉頭攢住，說道：“這曲子是誰寫的？這么哀傷。”成德帝姬抹抹眼淚，答道：“是朱慎妃填的。當時我們到達了真定府，金軍強迫我們給他們唱曲跳舞作樂，娘娘就填了這支曲子。”她說得很平淡，似乎她講的是別人的事。
　　李承嗣又叫她唱了幾遍，自己默默記了下來，又問道：“后來呢？”成德帝姬長嘆一聲，已是淚濕青衫，說道：“后來，繼續北行，進入了沙漠，路絕人煙，金人日行一百五十里，壯年男子都感到疲憊不堪，更何況我們這些女子。落后的就要受到鞭打，一路上死者相繼。進了遼陽府，過沼澤地，他們把我們放進駱駝馬匹兩側的兜袋，但我們的衣服仍然全都濕透了，唉，地獄之苦，無加于此。許多人都病倒了，有許多女子病得不能騎馬，就都丟棄在路邊了……”描述遠不如事實來的震撼，描述得再詳細，那也都只是輕描淡寫，李承嗣閉上眼睛，他和楊汨帶著二帝姬北上時是親眼看見過的，一具具尸體，男子的，女子的，甚至還有孩子的，無不傷痕累累，被丟棄在路邊，多被野獸損毀……
　　他和楊汨吃驚地看著，一條條生命早已消逝，遺留下一個個皮囊，昭示著他們曾經來過這紅塵的煉獄，接著，眼前晃蕩著兩張滿是淚痕的臉，眼神倔強，怒視著北方的滾滾煙塵……
　　李承嗣又問道：“你們在這里過得怎樣？”成德帝姬和顯德帝姬都垂首不語，眼中飽孕哀傷，顯德帝姬說道：“我們是金國的戰利品，他們每天都會來挑選女子帶回去做婢妾，或是將厭倦了的送回浣衣院。”李承嗣皺皺眉，點點頭。三個人一時間都沉默下來。
　　李承嗣扭頭問道：“顯德帝姬多大了？”顯德帝姬答道：“十七歲。我比柔福帝姬大了幾個月，她的生日在中秋節，我的在年初，我在北上前剛剛嫁人。”成德帝姬問道：“公子莫非認識二十妹？”李承嗣點點頭，說道：“瑗瑗和串珠現在就在我那里。”成德帝姬打量一下李承嗣，問道：“你不是金國人？看身形也不像是遼國人？”李承嗣點點頭。成德帝姬問道：“你來做什么？”李承嗣笑道：“我花了錢來這里，你說是來做什么的？我自然是來尋找一些我需要的東西的。”兩位帝姬吃了一驚，忙退到了遠處，眼睛里帶著恐懼。
　　李承嗣見她們如此，忽然想起了那天柔福帝姬眼中的驚懼，解釋道：“我是想問你們一些事情，你們坐下，給我講講柔福帝姬和寧福帝姬吧，她們兩個都是什么樣的人？柔福帝姬心里是不是曾經有什么不好的回憶？還有寧福帝姬，為什么柔福帝姬說她命苦？”成德帝姬和顯德帝姬對視一眼，顯德帝姬說道：“二十妹的母親是極受父皇寵愛的懿肅貴妃王氏，她的哥哥鄆王是爹爹最寵愛的兒子，她一直享受著眾星拱月般的生活，她會有什么不好的回憶？就算是被擄到金營，她也馬上被你救走，她怎么可能不高興呢？”話語間似有忿忿不平。成德帝姬責怪道：“巧云！”顯德帝姬方才住了口。成德帝姬說道：“二十妹的封號是柔福帝姬，是最美麗賢淑的封號。她雖叫柔福，卻是個活潑精怪的孩子，天天都會生事出來，可是爹爹卻十分喜歡她，十分照顧她，她的每一件東西都是都是最好的，她所得的賞賜也要比其他姐妹豐厚得多。的確，她的生活是沒有什么憂慮的。”
　　李承嗣問道：“柔福帝姬跟寧福帝姬關系很好嗎？”成德帝姬點點頭，說道：“五年前，寧福帝姬只有九歲，母親便被廢為庶人，出宮居住，二十妹常跟她在一起，從此以后，二十妹倒安靜了許多呢。寧福帝姬心里很堅強，很清傲，雖然沒有母親在身邊，可是她自己把自己照顧得很好，爹爹常常夸獎她，姐妹們都很佩服她，誰知道，接著又遇到了靖康難呢……”李承嗣點點頭。成德帝姬問道：“公子為何對我二十妹這么用心？”李承嗣目露冷光，答道：“我要用她做一件事。”二帝姬見他面目可怖，都住了口。李承嗣起身說道：“好了，我先回去了。”便要出門。兩位帝姬將他送到門口，卻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想必這是她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