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胡笳
　　次日，李承嗣就將琴交給了李師師。李師師坐下撫著琴弦，眼淚婆娑，說道：“弟弟受累了。”李師師調了調弦，又說道：“弟弟靜坐，聽姐姐撫一曲。”楊汨故意咳了一下。李師師會意，笑道：“妹妹也一起靜坐。”李承嗣卻說道：“妹妹先去沏茶。”楊汨卻安坐不動。李師師不理會二人，撫琴低謳一曲《點絳唇》：“波上清風，畫船明月人歸后。漸消殘酒，獨自憑欄久。聚散匆匆，此恨年年有。重回首，淡煙疏柳，隱隱蕪城漏。”楊汨心中不悅，說道：“姐姐總是唱些年年分別，歲歲離恨的曲子。”門口一個聲音傳來：“不，唱得很好。”李師師抬眼看著來者，正是柔福帝姬，只是她的眉間帶著憔悴。柔福帝姬款款走進來，看著李師師，問道：“何不再撫一曲？”李師師問道：“帝姬喜歡什么曲子？”柔福帝姬答道：“隨便。”李師師輕撥琴弦，演奏了一曲委婉悲傷，撕裂肝腸的曲子。
　　楊汨看著柔福帝姬，果然看到她眼中的凄楚之色，只是她憔悴的臉上依舊帶著倔強，她的下巴微微翹著，帶著凜然不可侵犯的高傲。柔福帝姬說道：“這曲子是……”李師師微笑答道：“帝姬猜得不錯，這是《胡笳十八拍》。胡人落淚沾邊草，漢使斷腸對歸客。”柔福帝姬唱道：“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后漢祚衰。天不仁兮降亂離，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
　　心痛腸斷，黯然銷魂……
　　李承嗣忽然想了起來：“是蔡文姬！”柔福帝姬說道：“是，中土人脆弱，來兵皆胡羌。縱獵圍城邑，所向悉破亡。馬邊懸男頭，馬后載婦女。長驅入朔漠，回路險且阻。千年前的屈辱，今日又重演了。”被擄，柔福帝姬忽然想到這兩個字，這兩個字是趙氏宗族痛苦的開始，也是痛苦的根源，當年解憂公主和王昭君遠嫁胡狄，雖然有了高貴的名分，但也是“一上玉關道，天涯去不歸。”可是，眼前呢，自己的姐妹嫂嫂都是以俘虜的身份進了金營，那么結局只有一個：名節既喪，身命無存。
　　李師師淺笑問道：“帝姬在想什么？”柔福帝姬乜斜著眼睛看著李師師，忽然覺得她臉上的笑意令人感到惡心：“她就是李師師，她就是那個名妓！她是那個李明妃！”便冷冷說道：“李明妃，你何不唱一曲‘纖手破新橙’？”旋即昂首走出。李師師一時間怔住，纖手從琴弦上劃過，迸出一串紊亂的音符。
　　等柔福帝姬出了門，楊汨朝李承嗣嚷嚷：“哥！你看她，她、她、她……”卻說不出后面的詞句。李承嗣幫她接下去：“‘她不像話，敢對姐姐這樣。’不會罵人就別罵。”楊汨不服氣：“我怎么不會罵人了？”李師師說道：“是我不對，弟弟，待會兒替我向她賠個不是。”李承嗣點點頭。
　　當晚，李承嗣去見柔福帝姬。柔福帝姬正襟端坐，依舊保持著凜然氣勢，未等李承嗣開口，搶先問道：“你是來為李師師賠禮的？”李承嗣問道：“你怎么知道？我正是來代她賠禮的。”柔福帝姬抬手示意他坐下，說道：“我在外面都聽到了，楊汨在生我氣呢。你回答我幾個問題，算是你的道歉吧。我想問你，你們把我帶走，想做什么？還有，楊汨為什么要殺金國主帥？”李承嗣微微一笑，說道：“我所要做的事情，我不會告訴你。至于楊汨為什么殺金國主帥，這可是楊汨的一個痛處，楊汨一直耿耿于懷，我也不能告訴你，除非楊汨自己告訴你。”柔福帝姬見他什么都不說，又換了個問題：“那你們會不會討伐金國？”李承嗣答道：“我不是皇帝，沒有所謂的討伐與否。”柔福帝姬垂首說道：“是這樣啊。”神色間帶著失望。李承嗣從袖中拿出一串項鏈，說道：“這是楊汨從金營取回來的，想必是宮廷之物。”柔福帝姬一看那項鏈上一顆顆偌大的明珠光澤晶瑩，知道不是凡品，說道：“這樣的東西自然只有宮里才有，楊汨既然拿到了，我當然不能再奪她所愛。”
　　李承嗣心中一動，上前要拉柔福帝姬起來，甫一伸手到柔福帝姬眼前，剛碰到她的手，柔福帝姬忽然“啊”地一聲，把手藏到后面，臉上帶著慌亂和驚懼，抬頭去看李承嗣，眼中竟然帶著瑩光，但是倔強的神情絲毫不減。李承嗣吃了一驚：“我不過是要拉她起身，她何必這么害怕？難道她心里有什么心事？還是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憶？”便伸出手，微微一欠身，滿臉笑容，輕聲說道：“柔福帝姬，請您站起身來，閉上眼睛，我送你一個禮物。”柔福帝姬緊緊抿著嘴，螓首微垂，抬眼看一看李承嗣，眼中的瑩光還在閃爍，臉上的慌亂和驚懼漸漸隱去，忽然又抬手按著自己的嘴唇，嘴角偷偷浮起一絲笑意，又抬眼看一看李承嗣，慢慢將手交到他的手里，李承嗣輕笑著拉她起來。柔福帝姬靜靜站著，雙手仍在惴惴不安地交握著，見李承嗣的眼中滿是真誠，她便聽話地慢慢閉上眼睛，靜靜等待著：“他會做些什么？”
　　果然，寂靜中有一件東西繞過了脖頸，搭在了胸前，接著有一雙手拉著胸前的那件東西輕輕向后移動，撩起了她腦后的頭發，在頸后做著小動作……
　　柔福帝姬早已猜到了那是什么，只是一直在等著李承嗣弄完，可是等了許久，李承嗣還在鼓搗著，柔福帝姬早等的不耐煩了，李承嗣的呼吸在漸漸變得粗重，想必是也著急了。李承嗣長吁一口氣，柔福帝姬問道：“請問，我可以睜開眼睛了嗎？”李承嗣答道：“先不要，我這里還沒弄好呢！”柔福帝姬無奈，只好繼續等著，心中卻在不住地譏笑：“這手也太……”終于，李承嗣問道：“你來幫個忙怎么樣？”柔福帝姬隨手便將后面的搭鉤掛好，理一理秀發，問道：“我可以睜開眼睛了嗎？”李承嗣訕訕答道：“哦，嗯。”臉上滾熱，低著頭，不敢看她。
　　柔福帝姬睜開眼睛，走到里間梳妝臺前，照照鏡子，摩挲著一顆顆明珠，珠光在燈下熠熠生輝，仿佛昨日的燦燦光華，柔福帝姬心中喜歡，看了良久，方才嘆口氣摘了下來，托在手中，眼中卻已經淚光盈滿。李承嗣在外面等了許久，不見她出來，正要離開，柔福帝姬卻在背后叫住他：“你站住！”李承嗣站定，回頭問道：“什么事？”柔福帝姬將那項鏈塞在他手里，淡淡說道：“這東西雖然是我的，但是我不想用這種方式拿回來！如今，我已經不是原先養于深宮的帝姬了，就算是荊釵布裙，我也不會在意的。”李承嗣聽她說的慷慨，不禁對她十分贊賞：“果然是個帝姬！”
　　靖康二年三月，金兵退兵了，這幾日果然安靜無事。待金兵撤走，李承嗣和楊汨來到劉家寺，找到那口井。此時已是春天，天氣卻尚有些冷，李承嗣探頭去看井內，見那井深不見底，他心里便有些怕了。楊汨在后面問道：“你要下去嗎？”李承嗣口中說是，但神色有些遲疑。楊汨擔憂地說道：“雖已三月，不過，井水依然很涼呢。”李承嗣摸摸下巴，說道：“是啊。”楊汨咯咯笑道：“我知道你怕水。”李承嗣陪笑道：“是啊。若說是用輕功踩著水耍耍，我倒還行，要潛下去找東西卻是萬難。要不，你下去？”楊汨叉腰佯怒道：“你倒好意思讓我下去？”李承嗣面露難色，問道：“那怎么辦？”楊汨抱著胳膊說道：“這番不必你我下去，你去找個人來，我來找天妒紅顏吧。”李承嗣大喜，說道：“稍等！”
　　不一會兒，李承嗣花了幾兩銀子找來一個人。楊汨拿出金針，一根一根插在那人的各個穴位上，又對那人說道：“看著我的眼睛。”那人不明就里，便順從地去看她的眼睛。
　　李承嗣驚奇地看著這一切，不知道楊汨玩的什么把戲，不一會兒便看到那人眼神變得呆滯，楊汨在他的腰上綁了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端系在了自己的腰上，然后那人慢慢走到井邊，“撲通”一聲跳了下去，最初動作僵硬，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后來逐漸靈活起來。原來那人的真氣皆被封住，楊汨通過金針用自己的真氣操縱那人下水找天妒紅顏去了。李承嗣站在井邊往里面看，那人已經潛到了下面，水面上水花蕩漾。李承嗣笑道：“妹妹倒真會想辦法呢。”
　　等了許久，楊汨說道：“來，幫我一起拉繩子。”李承嗣忙過去和她一起拽繩子，甚是費力，想必那人抱住了什么東西，等拽上來才看到，原來是那人抱著一具尸體，那人將尸體放在地上，那是一位女子的尸體，面目已經難以辨認，身上穿著的衣服都是上等的絲綢做成的。楊汨說道：“這應當就是鄆王妃的尸體了。”那人走到尸體前開始細細搜檢，搜檢許久，卻一無所獲，又搜檢了一遍，仍然如此。
　　楊汨皺著眉頭說道：“怎么會什么都沒有？！”李承嗣說道：“或許沒有在身上，而是掉在井里了。”楊汨點點頭。那人又走到井邊，跳了下去。
　　等了許久，楊汨搖搖頭，那人從井里躍了上來。楊汨說道：“在井里摸了許久，根本沒有銅鏡。”說罷，走上前去，一根根拔掉金針，解開繩子，在那人臉上拍了兩下。那人猛然醒過來，看著自己身上濕漉漉的，凍得抱著肩膀直哆嗦，看到地上放著一具尸體，說道：“怎么有一個死人？！”李承嗣掏出銀兩交給那人，恐嚇道：“你可以走了。記住，什么都不要亂說！否則，小心你有頭睡覺，沒頭起床。”那人驚恐地接過錢，連聲說道：“不敢不敢。大俠饒命，我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不知道……”話未說完便跑掉了。李承嗣說道：“井里只有尸體，沒有銅鏡。難道，銅鏡被人拿走了嗎？多半還在金軍隊伍中，不知是在金軍手里，還是在宋俘手里。”楊汨坐在地上，閉目養神，沒有回答。
　　這時候，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李承嗣循聲望去，是兩匹馬，騎馬的是柔福帝姬和柴熹，今日柔福帝姬換了一身便裝，顯得清爽了許多。兩匹馬來到李承嗣和楊汨身邊方才停住，兩人下馬。
　　柔福帝姬看著地上的尸體，看了許久，眼睛竟然濕潤起來，繼而是一陣啜泣，自言自語道：“嫂嫂啊，你若未嫁給我的楷哥哥，哪里會有今日。”李承嗣等人聽了，心里禁不住涌起一陣哀傷。幾個人埋葬了鄆王妃的尸體，柔福帝姬久久佇立在墓前，卻不發一言。
　　地上的小草已經發芽，變綠，遠遠望去，地上已經開始有一絲綠意。李承嗣扶著柔福帝姬的肩膀，說道：“我要去追擊金兵了，你要同我一起去嗎？”柔福帝姬點點頭。柴熹說道：“先回去準備行裝，然后再出發不遲。”李承嗣問道：“金兵走的哪條路？”柴熹答道：“想必是要過黃河往滑州去。”李承嗣說道：“好，我們就沿著這條路去追吧。”
　　柴熹將韁繩遞給他，向三人拱拱手，說道：“你們三位先行，我隨后就去。”說罷，轉身離去。李承嗣騎一匹，楊汨與柔福帝姬合乘一匹，三人向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