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襄的表情與握住匕首的動作都凝滯了一下。就在這來不及反應的一瞬,一簇飛快的金色流光已穿透了匕刃,金屬的刺耳相擊聲劃破了黑夜的寧靜,將兇器狠狠地釘了地上!
過強的沖擊力將衛襄整個人也帶倒了。吃到了一嘴的泥的她難以置信地側目一看,那斜插在地的箭桿黑影猶在嗡嗡顫動。
這一箭,不僅打飛了匕首,還將她的袖子也釘在了地上,讓她壓根兒沒法在一時半刻間爬起來。最讓人膽戰心驚的是,箭桿與她的手腕只隔了一個指節的距離,幾乎是貼著過的。
可以說射箭者對箭法極為自信,也可以說,為了打掉她的武器,他一點都不在意這個動作是否會卸掉她的一只手。
局勢扭轉,方才還處于“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狀態的喬邇這才松了口氣,抬起亮晶晶的雙眼,沖樹后的人喊道:“姬鉞白,快來!”
衛襄把她綁得不是一般的緊,藥效已經散了大半,可她扭了幾下手腕,還是沒能把手弄出來。
落葉沙沙作響,一襲夜行衣的姬鉞白反手持弓,快而輕地走到了喬邇身邊,蹙著眉,將她的手松開了,一眼都沒有分給地上的人。
衛襄雖然養著血蠱,但并非魍魎之物,直到現在都還是貨真價實的人類。未免氣息被察覺,只有姬鉞白一人近距離跟蹤,并且藏身在了樹上。
姬家的四個仙功較為出色的少年埋伏在遠處,聽見金戈鳴響的信號,才沖上前來。
這樣的安排,正好避免了讓衛襄口述的那一段畸戀落入這些小朋友耳中,影響他們純潔的心靈。不過,在來之前,他們已經了解到了,這兩年來鬧得姬家雞犬不寧、連害無數人的幕后黑手,十有八九就是衛襄,一個個都義憤填膺的,也不講究什么憐香惜玉了,將衛襄綁住后壓在了地上。
“好一出‘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衛襄被按著肩膀,不甘心地說:“我只有一個地方不明白,你為什么這么快就會懷疑到我的身上來?”
“是你自己告訴我們的。”喬邇微一嘆氣,道:“我和你被一起抓到了揚善堂下面的刑室里的時候,我的侍女小瑩在走廊里被人打暈了,沒有打出血,可她摔在地上的時候,間接把顴骨撞腫了,這是她全身上下唯一一處最明顯的傷痕。醒來后,她第一時間找了姬鉞白報信,除了他以外,沒人知道小瑩的后腦勺被打過。而你,在探病的時候,卻忽略了正常人會一眼看到的顴骨,問她被頭發遮住、根本看不出問題的后腦勺疼不疼。這就說明了你是知情人?!?br/>
聶夫人把衛襄也綁走,不知道是臨時起意還是蓄謀已久。結果,衛襄沒死,聶夫人的秘密也暴露了。為了不牽連到自己,從密室出來后,衛襄一定會馬不停蹄地去毀尸滅跡,也就間接地從那個打暈了小瑩的聶夫人侍女口中,得知了事情經過。
誰曾想到,一句關心的話語,就露出了破綻,同時被喬邇與姬鉞白抓住了這個漏洞。才會有今天的這一出引蛇出洞的戲,不然,誰會傻到在這么冷的天氣,還在大半夜提議去山里散步啊。
“居然是因為這句話……”衛襄肩膀聳動了幾下,凝視著姬鉞白,眼中既有不舍,也有恨意:“不過,你們也別以為我會這樣束手就擒,任你們處置了。”
喬邇一怔,望見她舌頭在動,大驚道:“她要自盡!快阻——”
萬一宿主死了,那么血蠱的蠱蟲也會跟著凋亡,她千辛萬苦走到這一步,怎么可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功虧一簣!
好在,就在這電光火石間,一直沒有說話的姬鉞白忽然掠向前去,衛襄還來不及咬破舌下含著的東西,空氣里就傳來了“咔”一聲脆響,衛襄的下頜已經被技巧地卸了下來。
這一幕圍觀的人都看得膽戰心驚,覺得自己的腮幫子也酸了起來。始作俑者卻連眉頭也沒動一下,面色平靜,仿佛只是在做寫字看書之類最尋常不過的事。
下頜沒了力氣,衛襄的嘴巴無力地耷拉下來,任舌下的藥囊順著唾沫落在地上。姬硯奚心有余悸地將這東西踢遠了。
衛襄目眥欲裂,“啊啊”了兩聲,后頸忽然一痛,被姬鉞白扎入了一根銀針,整個人都軟倒了。
“少主,怎么處理?”
后方,喬邇也扶著石頭,兩腳打顫地站起身來,膝蓋冷不丁地發軟了一下,差點又跪下去。這時,她的視線倒了個轉,膝彎一暖,姬鉞白將她抱了起來,冷靜地道:“她會暈三四天。百家春狩,不能在這里處理家事。你們四人把她綁起來,送回歲邪臺。”
姬硯奚小心翼翼道:“那她的下巴……”這關節脫出后,總感覺上下兩半的臉只剩下一層肌肉掛著了。
“在路上不要接回去?!奔сX白瞥了他一眼,吩咐道:“硯奚,你負責帶著其他人,好嗎?”
姬硯奚點頭,認真道:“是?!?br/>
少年們領命,將衛襄帶走了。
喬邇扭頭,眼睜睜地看著她遠去。她沒法在眾目睽睽之下取出衛襄身體里的血蠱,好在,姬鉞白的意思,應該是等他也回到歲邪臺再處理這事,在那之前,他不會讓衛襄死的。
這和喬邇的意思不謀而合,看來,在春狩結束之后,她的任務……就完成了,可以回外疆了。
喬邇垂著頭,那一刻說不清是什么心情,不由自主地收緊了手。
她要用什么辦法脫身?等她走了以后,姬鉞白會如何呢?會另娶一個妻子嗎?
……算了,這關她什么事,總不能鳩占鵲巢了幾個月,就真把自己這株雜草當成真正的金枝玉葉喬小姐了。
姬鉞白目送著他們遠去,這才溫聲道:“我們也回去吧。”
“哦,好?!庇捎趧倓偝霈F的“姬鉞白很快會另娶一個妻子”的想象,喬邇莫名有些煩躁,別扭地道:“哎,你還是放我下來吧,我自己能走。”
姬鉞白手沒動,繼續走,嘴角揚了揚:“沒關系,我不嫌重?!?br/>
喬邇額頭上的青筋不爽地跳動了一下:“喂……”
為什么又是這個“我不嫌棄你”的高高在上的句式?。?br/>
深更半夜,找遍仙門百家,也找不出第三個像他們一樣在林中散步的奇葩。林野穿風,萬籟俱寂,前后無光,這條路仿佛是沒有盡頭的。
喬邇歪頭道:“姬鉞白,你對今晚的這件事,沒什么想說嗎?”
姬鉞白驚訝道:“夫人指什么?”
“就是衛襄呀?!眴踢兣伺?。
姬鉞白淡淡道:“對我來說,她只是我兄長的妻子,僅此而已。除了必要的交際以外,我和她并沒有私下接觸過。”
嬰孩時就被抱回了姬家的他,在童年時期,并不知道自己身上流的是外人的血。鐘氏對待他的兄長關懷備至,對他則冷漠得很。童年時的他,曾經為了“母親”的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態度而感到傷心困惑。
不過,和他沒有血緣關系的那位姬大公子,卻一直都對他很好,就像是他真正的哥哥。在他那段灰暗的生活中,這是一份閃閃發亮、彌足珍貴的親情。
他這個人,表面看不出來,實際上,感情比較淡薄,在某些方面,還存在著一絲獸性。
此“獸性”不是指他“野蠻、不通人性”,而是指他的心里有一桿尺,會將世上的人分成兩類——與己無關、可隨意利用丟棄的垃圾,以及值得他珍惜的人,就與護短的獸類劃地盤差不多。
在姬鉞白的小半輩子里,能歸到后者那類的人,實在不多,半只手就能數完。他那位兄長,就占據了一個席位。
說回衛襄。喜歡是比傷心更難隱藏的東西,就算閉緊了嘴巴,情愫也會從眼睛里漏出來。姬鉞白又不是遲鈍的人,怎么可能真的一點都感覺不到衛襄的異樣?
只可惜,他的兄長似乎格外喜歡這個女人,喜歡到蒙了心迷了眼。
為了這份手足之情,就算敏銳地察覺出了衛襄心思的游移不定,姬鉞白想,只要她別踩到自己的底線,他就會一直將她當成“嫂子”來尊重。
但是,現在已經行不通了。
說得難聽點,公狗撒過尿的地方都覺得是自己的地盤,遑論現在被牽扯到的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不錯,最開始時,他是懷著不可告人的卑劣目的,以輕慢的態度去迎娶她的。在剛成婚的那段時間,他都只在考慮如何榨取她身上的價值,隨后將人丟棄。
可在目的達成后,他卻反悔了,預想中的任意一種冷酷態度,都無法施展在她身上。不光如此,他還生平第一次產生了“一輩子”的念頭——他向來都不喜歡一眼看到底的未來,因為那會失去許多樂趣??墒牵绻磥砭褪撬谒磉呅χ[著,大概今后的數十年,他都不會感到厭倦。
能讓他產生這種意識,也就從側面說明了,在不知不覺中,喬邇已經觸及了他劃定的界限。即使感情還沒有明朗化,在他心里,她也已經被打上了“屬于他”的烙印了。
在得知衛襄殺了那么多人,還想打她的主意時,他會覺得自己也被冒犯了,并因此而感到慍怒,試問又怎么可能繼續冷處理這件事?
短暫的幾息之間,姬鉞白的心緒已經轉過了幾次。喬邇被他盯得有點發毛,轉了轉眼珠,繼續刨根問底:“那么,如果衛襄不是你兄長的妻子,就是一個素昧平生的姑娘呢?”
姬鉞白深吸口氣,失笑:“你哪來的這么多假設?!?br/>
喬邇拽住他的衣領,那模樣活脫脫就是撒潑的女惡霸,齜牙道:“不管,我說有就有,快回答問題!”
“那樣也不會改變結局?!奔сX白想了想,不以為意道:“如果每一個喜歡我的人,我都必須給予回應,那樣也太累了。”
真是很有姬鉞白風格的回答……喬邇斜睨他:“我能說一句話嗎?”
“什么?”
“藍顏禍水?!?br/>
姬鉞白:“……”
“我的假設可不是天馬行空的。”喬邇掰著手指:“你看,我原本要嫁的是你的哥哥,只不過因為他娶了衛襄,這樁婚契才會落到你身上。如果我嫁的人沒變,就是你哥哥,那么他就不會娶衛襄。衛襄也有可能會成為你的妻子,那么現在你抱著的人可能就是她了……”
越說,她越不知道自己想表達什么,卻不受控制地動著嘴唇,說出一句句歪理。
“不會的?!奔сX白漸漸地斂起了笑容,語氣中帶著一絲認真:“我不會什么人都這樣對她?!?br/>
喬邇的心臟漏了半拍,對視間,氣氛似乎有些曖昧。
她都快要走了,這時候產生更多的糾葛,似乎不是好事……
在姬鉞白有進一步的動作之前,喬邇先轉開了頭,生硬地轉移了話題:“對啊,如果拜堂的時你發現我是個丑八怪,之后肯定一眼都不會看我了?!?br/>
“那夫人就猜錯了?!奔сX白一本正經道:“丑也有丑的好?!?br/>
預感到接下來不會聽到什么好聽的話,喬邇還是忍不住好奇地多嘴了一句:“有什么好?”
“可以鎮宅?!?br/>
喬邇:“……”
啊啊啊可惡啊!
翌日清晨,初升的旭日融化了葉上的霜露,昨夜有過的紛爭,也神不知鬼不覺地被掩埋了,仙門籌備已久的春狩終于拉開了帷幕。
這場賽事,不單純以獵物數量來決勝,更看重的是獵物的稀有度。鎮守于珢山的家族是在兩年前才遷到這里的。兩年過去了,依靠修府開路、收復魍魎,他們開辟了一片廣闊的安全區域。不過,這塊地與綿延不絕的珢山相比,就好比是池塘遇上了湖泊,渺小得很。還有更多的山地亟待探索。
這樣充滿了不確定性的地圖,無疑大大地增添了狩獵的樂趣。眾多世家子弟都躍躍欲試,對這一次能找到怎樣的魍魎或珍稀的魔獸而感到萬分期待。大清早,出發列隊的廣場上已經熙熙攘攘地站滿了人。
喬邇穿了一襲偏深的緋色衣裳,趴在了馬背上。
馬匹的味道,吵鬧的環境,讓這些平日自詡優雅的小公子,就算面對面,也只能扯著嗓子說話,這畫面與趕集拉貨的大爺大娘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更好玩的是,有些家族的少年在衣領上別了色彩艷麗的羽毛裝飾,一個兩個還好,一群人都這么做,在走動起來時,就像是一只只掉毛的火雞……
隊伍中也不乏女修的存在。歷年春狩都只有一個硬性規則,那就是按照家族三天以內的獵物總和來排序,對于參賽者的年齡性別都不作要求,厲害的人就可以上。為了勝算與安全,很多人都會與同伴組成兩到三人的小隊,協作狩獵。
據聞上次奪得了彩頭的人,正是箭法了得的姬二公子,到了今年,被搶走風頭的世家子弟都卯足了勁兒想超過他。
隨著鐘聲敲響,多列隊伍如離弦之箭,朝著林野中飛馳而去。姬鉞白與喬邇也不落后,策馬入林,直到看不見其他人的身影了,喬邇才拉緊了韁繩,讓馬匹速度放慢:“我還以為你會讓那幾個小朋友跟著你呢。”
“我上一次來,只有我一個人。”姬鉞白伸出修長的手指,瞇眼遮擋了一下過于刺眼的日光:“一味靠長輩引著,哪會有進步,就讓他們學學自己解決問題,也是好事?!?br/>
“那么說,你之前一直是自己行動的了?”
姬鉞白“嗯”了一聲。
“好!”喬邇坐直了身子,斗志昂揚道:“我一定會使出渾身解數不給你拖后腿的,萬一兩個人還比不上你只有一個人的時候,那就太丟臉了?!?br/>
姬鉞白忍俊不禁:“好,我拭目以待。”
追索獵物不是簡單的事,需要足夠的耐性與體力,有時候,布好陷阱或是追上大半天,都未必能看見預想中的東西。
大半天過去了,大多數人獵到的,都只是普通的獵物。有些人甚至顆粒無收。
太陽慢慢地偏轉向西方,二人深入密林,忽然聽見前方的枝叢掩蓋處,傳來了一陣悉悉索索的拖曳聲,連忙警惕又快速地上前去。只見林間空地上,出現了很多凌亂的足跡和馬蹄印,樹干上有打斗過的刀劍劃痕,還落下了兩把長短不一的仙劍——連武器都扔下了,絕無可能是追獵物去了,反倒像是劍的主人被某種東西給拖走了。
這事兒可非同小可。二人循著痕跡追上去,直出了數百米,地上的痕跡越來越不明顯。樹干上甚至有幾匹被拴起來的馬,應該是有人也發現了異常,追到這里來了,其中的兩匹馬上的家徽,更是眼熟得很——姬家的少年也來湊熱鬧了。
雖說已經沒多少痕跡了,但是往前走個十多米,撥開枝葉,一個寬闊而平坦的湖就出現在了二人眼前。湖邊飄著個晃晃蕩蕩的人,喬邇正欲向前,卻被姬鉞白拉住了手。
用樹枝將那人的身體翻了過來,喬邇傻眼了。
毫無疑問,這是個死人,面孔很陌生??伤⒉皇潜凰退赖?。其眼耳口鼻,各種出口,都堵滿了白花花的蜘蛛絲,竟是這樣被堵住了所有氣口,活生生地悶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