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傻呀……這樣都還能睡。”</br> 耳邊是少年又急又無奈的嗔怪,隱約還有陣陣水聲。</br> 它從熟睡中艱難醒來,揉揉眼睛,才發現自己被兜在粗糙的布料里,緊靠著一個溫暖的胸膛。</br> 天已經亮了,可這里又是哪里?</br> 它轉動著腦袋,前面是不知盡頭的路,左邊是一條蜿蜒的河,右邊是奇形怪狀的山,上邊……是一個年輕的下巴。</br> “你可算醒了。”少年停住疾行的腳步,略略喘氣地低頭看它,“都說妖怪既丑又兇惡,哪里是你這個樣子。”</br> 它分不出來這是夸獎還是貶低,打了個呵欠,又吸吸鼻子,說:“我一直都是這個樣子,但可能還會長大的。”</br> 少年哭笑不得:“就你這個德行,有沒有命等到長大那會兒,天知道。”</br> “我盡力吧。”它又打個呵欠,奇怪,在他懷里是不覺得害怕的,即便說的是生死天命這般的話,也沒什么了不得的。</br> “我只能送你到這里了。”少年小心翼翼地把它從懷里捧出來,放到河畔平滑的石頭上,“回頭阿爹發現我將你偷出來放掉,可能會打死我吧……我得趕緊回去了,運氣好的話還能路過胡大娘的攤子,買上兩個烤餅吃了,挨揍時才好頂得住。”</br> 他應該跑了很久很遠吧,臉上掛滿了汗水,到現在呼吸都還沒有平復下來。</br> “那你還是把我帶回去吧,不然你爹打死了你,我覺得我也不好受。”它老實地看著他。</br> 少年哈哈笑出來,彈了一下它的腦門:“你真是傻嗎?他是我親爹,怎可能真的打死我,頂多挨幾個板子,讓他出出氣也就罷了。”</br> 它捂著微疼的腦門,心說人類怎么一會兒一個樣子,捉妖怪的也是他們,放妖怪的也是他們,原來人跟人是不一樣的嗎?</br> “你快走吧,趁現在還早,沒人發現你。”少年起身,四下看看,在視線移動到離河水最近的一塊大青石上時,稍微變了變臉色,“呀,也不是完全沒人啊……”</br> 足可容納三人的大石上,坐了一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漁翁,手執釣竿,不動如山。</br> 它也看見了,覺得十分奇怪:“那也是你們人類嗎?身上長毛的人?”</br> 少年笑道:“那不是毛,是蓑衣,用蓑草編織成的衣裳,穿上可以擋雨防風。那漁翁也不是人,只是一塊天生像漁翁的大石頭。”</br> “那既不是人,也需遮風擋雨?既是石頭,手里握的竿子又是什么?”</br> “那斗笠跟蓑衣都是阿娘給石頭漁翁做的,魚竿也是她放的。”少年看著漁翁,笑道,“阿娘是個很有趣的人,她總說萬物有靈,這塊生得像人的石頭說不定也有自己的靈魂,總這么孤零零地在河邊也是無聊,索性送它釣竿打發時間,有時阿娘路過,手里正好有吃食的話,還會放一些在它面前,真把它當個人看似的,多年來一直如此。旁人大約要笑我阿娘癡傻,可我記得阿娘說過,能長時間堅持做同一件事的人,都是很了不得的。在我心里,阿娘就是最了不得的。”</br> “釣魚……”它盯著那石頭漁翁,覺得分外有趣,幽泉里從沒有人釣魚,不論飛禽走獸還是大小妖怪,想吃魚的話直接去水里捉,又快又省事。</br> 說話間,天已大亮,少年摸摸它的頭:“不跟你講了,我要回去了,以后你自己小心,別又被捉住了。”說罷,他轉身便走。</br> 它見他離自己越來越遠,怎么想都不對,匆匆從石頭上跳下來,蹦蹦跳跳追上去,一把扯住了他的褲腿。</br> 他詫異地停住,低頭:“你這是干啥?都給你自由了,還不走?”</br> “我不知道怎么回去。”它突然委屈起來,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居然還吧嗒吧嗒掉起眼淚來,“我還很餓。”</br> 他無奈地蹲下來:“你餓了?可是你要吃什么呢?”</br> “什么都吃,只是不吃石頭。”它抽抽噎噎地看著自己癟掉的肚子。</br> “可是這附近沒有能吃的……”</br> 話音未落,身后卻突傳來一陣暴呵:“你個臭小子!啥都沒學會,倒是學會偷東西了!我看你還想跑多遠!”</br> 少年嚇一大跳,它也嚇得不行,順著他的褲子貓一樣爬到他胸前,一頭扎進他懷里,因為太緊張沒調整好姿勢,只能頭朝下腳朝外,還不停蹬腿。</br> 男人沖到少年面前,面色憤怒得恨不得撿塊石頭砸死他。</br> 少年環抱雙臂將它護住,飛快朝后退了一步,堅決道:“阿爹你縱是打死我,我也要放它走!”</br> 男人微微一愣,面色仍是不肯緩和:“你再說一次!!”</br> “說十次百次都如此!”少年倔強成了一塊石頭,“阿娘說過,以怨報德非君子。它幫過你,你就是不能害它!”</br> 寂靜的河畔邊,少年的聲音特別響亮,還因為一瞬間的堅決與沉著,竟沖脫了他的年紀,不再是個男孩,而是個男人。</br> 河水淙淙流動,石頭漁翁的釣竿垂于水面,紋絲不動,只有經過的風,撩動每個人的衣衫與發絲,或許也安定了兩顆要一決生死的心。</br> 男人抬頭,深深吸了一大口氣,又仿佛是要將情緒里所有的責怪一口氣釋放出去。反復好幾次,他才低下頭,看著不屈不撓的兒子,嘆氣:“回家吧。”</br> 少年一怔,不太相信的樣子。</br> “愣著干啥,回家!吃飯!”男人一瞪眼,伸手擰了擰兒子的耳朵,“耳朵沒有腿好使是吧?說話聽不見,逃跑倒是快得很。”</br> 少年猶疑:“阿爹……你不燒死它了?”</br> “家里有柴,我燒它干啥!”男人嫌棄地盯著他的心口,“趕緊把它倒過來呀,頭朝下露個屁股在外頭成何體統!妖怪不要臉的嗎?”</br> “哦!”少年趕緊把懷里的它拉出來,頭朝上好好地揣回懷里。</br> 它差點憋死,小臉通紅,跟小奶狗一樣哈氣。</br> 男人看它一眼,搖頭,轉身,對著空氣說:“費盡心思一場空。”又狠狠跺了幾腳,咬牙切齒:“活該你一輩子不能出人頭地,活該!”</br> 看著父親的背影,少年松了口氣,低頭對它說:“阿爹跺腳我就放心了,每次他這樣我就知道自己不會挨罰。”</br> “能回去了嗎?他不燒死我啦?”它不是很確定地問。</br> 他笑:“他真決定要燒死你的話,你以為我的力氣能大過我阿爹?他就是這樣啦,總是做出兇狠的樣子,最后卻總是兇狠不起來。”</br> 它半知半解地點點頭:“那就是說,我以后都不用害怕了?”</br> “你確定你要跟我回去嗎?”他戳了戳它的腦袋,“那可是人類的地方,不光我們家里,四周都是人類,你不怕?”</br> “不點火燒我我就不怕。”它想了想,又小心地問,“若我知道了如何回去,也是可以隨時離開的,對嗎?”</br> “那是自然。”他笑出來,“不過你真的會長大嗎?若一直這個樣子,我還是怕你沒命走完回家的路。”</br> 它想了許久,不是很有底氣地說:“應該會的吧,畢竟我的哥哥們都長得很高大了。”</br> “你有哥哥?”</br> “嗯。可他們都離開我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一直沒有回來。”</br> “不會被捉住了吧?”</br> “我哥哥們很強壯的,不像我。”</br> “別的術師跟我爹也不像,所以……算啦,不說了,回家。”</br> “好。真的不燒我了?”</br> “……”</br> 那會兒它并不是很明白,甚至都沒有仔細思考過,為何做出留下來的決定這么容易,那么自然而然,它一直懼怕人類,也不希望自己的一生跟任何人類有交集,明明應該轉身就跑頭也不回,偏偏卻沒有。</br> 過了許多年,它還是沒答案,只記得在剛剛亮起的天色下,一個少年把自己揣在懷里,仿佛那是他世上最珍貴的,要以命相護的東西,然后氣喘吁吁地跑了很遠的路。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