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后。</br> 七月下旬，仲秋時分，經過了一晚上的露宿，早上醒來時，青鸞覺得自己可能是著涼了。呼吸很不通暢，臉頰紅紅的，熱熱的，有些乏力。</br> 所以，到了村莊的第一件事，就是坐下來喝一碗熱水。</br> “呼——”</br> 喝完了之后，感覺胃里暖暖的，身體也輕松了不少。青鸞坐在石磨邊上，看著拴在馬廄里的那匹馬兒。</br> “都是你害的，走那么慢，弄得我都著涼了。”她抱怨著，“一條，你就不能聽一聽我的指揮嗎？”</br> 作為回應，馬兒噴了她一個響鼻。</br> “哼。”</br> 她不再理會這不聽話的小畜生了，轉而四處張望，觀察著村莊的景致。</br> 這個小小的村莊和自己一路上經過的，見過的差不多，并沒什么特色。低低矮矮的房屋，窄窄的，崎嶇不平的街道。自己身處的是村口的驛館，所以設施還算齊全，但也不怎么樣。</br> 青磚堆砌的圍墻，茅草屋頂，粉刷又斑駁的墻壁，干裂枯皸的柱子，黃土地面上零星散亂著小石子。從門口鄉村里望去，能看見三三兩兩的民舍，也都是差不多的模樣。</br> 正午，陽光很好，農活正結束，家家戶戶的門口，都有一般打扮的農民，搖著藤椅，或者席地而坐，享受著陽光，以及片刻的清閑。用口音極重，讓自己根本聽不懂的方言交談著，笑著。一整個夏日被焦灼成棕色的臉龐，嘴唇間毫無忌諱地迸露著潔白的牙齒，發出爽朗的笑聲。</br> 藍藍的天空下，有幾只雀鳥飛過，落在已落葉的樹木枝丫上，點綴著，鳴叫著，唱著不成曲的小調。至于內容，恐怕也只有它們自己能懂。</br> 這個地方還真是有些無聊，不過，似乎……也很好，很簡單，很普通，很溫馨。</br> 至少，夏玉雪很喜歡這里。青鸞看著，不遠處，她正和一堆孩子聚在一起，看起來好像很開心的樣子。這還是第一次，青鸞看見她臉上的笑容，那么真誠，那么美好。</br> “這就是，你相信的未來嗎？”</br> 她輕聲說道。</br> “先生，你又回來了呀。”</br> “先生，我們都好想你的。”</br> “你都到哪里去啦？”</br> “那邊那個大哥哥是你的丈夫嗎？”</br> “那個不是哥哥，是姐姐，是女的呀，聽聲音就聽出來了！”</br> “明明就是哥哥嘛。”</br> “姐姐！”</br> “哥哥！”</br> “好了，好了，別再吵了，你們兩個。”夏玉雪微笑著中斷那兩個孩子的吵鬧，“那邊的那位是先生的朋友，至于是大哥哥還是大姐姐，都沒關系的吧。”</br> “倒是……真沒想到，你們很多孩子都住在這個村莊里啊。”她看著面前許許多多熟悉的，微笑著的臉龐，發自內心的，感到親切。</br> “是啊，這里離縣城很近的。”其中一個孩子回答，“農閑的時候，我媽就會去城里賣菜，也會捎帶著我去學塾學字呢。”</br> “先生，你還會去學塾教琴嗎？”另一個小孩插話，“你上次走了之后，我都好想學琴的。可我爹說是浪費錢，不讓我學。”</br> “我會的。”她點點頭，“這次，我會留在這里的學塾，會教大家彈琴的。我會在這里留下，成為一名……琴師。”</br> “好好哦~~”</br> “先生，你就住在我們村里。那樣，我們還能一起上學。”</br> “對呀，對呀，可以住我家。我爹是鄉長，家里的房子可大了——”</br> “你爹那么小氣，才不會讓先生住你家的。”</br> “才沒有。”</br> “就是！”</br> “沒！”</br> “是！”</br> ……</br> 夏玉雪笑著，看著這些爭吵的，快樂的，純真的孩子們。又一次回來了，又一次面對著這些快樂的笑臉，快樂的孩子，又一次，回到了廣昌縣這個小城，回到了孩子們中間。</br> 還有金色的野草，還有秋天的陽光，還有這小小的村莊，還有音樂，還有夢。</br> 還有未來。</br> 她相信，在這里，自己真的可以實現自己的未來。</br> “夏玉雪。”</br> 青鸞走近，站在一邊，看起來好像有些害怕這群小孩的樣子。她沖自己招了招手，“呃，那個，過來一下——”</br> “大姐姐，你是姐姐還是哥哥呀？”</br> “你都喊人家姐姐了，還問！”</br> “明明是哥哥！”</br> “那個，呃，都行啦，隨便啦，小朋友們。”小孩們一擁而上，青鸞被包圍著，非常窘迫地站在那里動都不敢動，“那個，你們可以先去邊上玩一會嗎？呃……我，和夏——”</br> “是哥哥！”</br> “姐姐！”</br> 孩子們的聲音比她還響亮，完全沒有人在聽青鸞說話。</br> “好了，孩子們，先去玩吧，等下再過來。”</br> 夏玉雪揮一揮手，讓孩子們先走開，微笑著道別。她重新轉過身，看著青鸞，臉上依舊帶著微笑，“你連小孩子都怕的嗎？”</br> “嗯……有很多人啊，咳。”青鸞自己都不好意思地咳嗽了兩聲，端詳著夏玉雪的表情，“你很喜歡這地方，這就是你想要的未來嗎？”</br> “我想是吧。”夏玉雪環顧四周，“我想，我會在這里做一名琴師，真正的琴師，和孩子們，和這片土地，這個村莊和小鎮在一起。”</br> “真好呢。”青鸞也輕輕笑了一下，“那個，我要離開了。”</br> “要走嗎，你不在這里住一晚？”</br> “不用了。我想快點回濟南，回唐莊。”她輕輕搖了搖頭，指了指背在背上的包裹，“我還要早點……帶唐鳳回家。”</br> “我知道了。”夏玉雪點點頭，看著她，青鸞的臉上，依舊是一副哀傷的表情。雖然，已經緩和了很多。</br> “另外，你能幫個忙嗎？”她指了指拴在馬廄里的馬兒，“這匹馬就留給你吧。照顧好它，我感覺，它始終討厭我。我還是去驛館找車子坐算了。”</br> “你想讓我照顧一條？”夏玉雪問，“也許，它其實并不想和你分開。”</br> “也許吧……算了，還是留給你。”青鸞最后望了它一眼，“畢竟，留在這里，可以平平安安的。我……我現在連自己以后會去哪里都不知道呢。”</br> “你有想過以后嗎？”夏玉雪看著她，直視她的雙眼，“以后有什么打算？”</br> “我不知道啦。”青鸞笑了笑，“濟南之后，該去哪里，我也不清楚，四處游蕩一段時間吧，我打算一路上多練習自己的劍術，《陰流之目錄》，里面還有很多我可以學的東西。”</br> “并且，你知道，最近……聽說沿海倭寇作亂很嚴重的樣子。”她想了想，不由自主地碰了碰腰間拴著的太刀，和系在身前的脅差，接著說，“戚將軍在浙江一帶征兵，召集武林人士保國安寧，我想……也許我會去吧。不過，也不一定呢，到時候再說吧。”</br> “那么，你要走了。”</br> “嗯，要走了。”青鸞點點頭，“去面對我的未來了，雖然，還沒想好，究竟會怎樣。但是，我想我愿意去尋找，去實現它。”</br> “那么，走好。”</br> 夏玉雪伸出兩只手，握住青鸞那各缺失了一只小指的雙手，緊緊地握著，感受到那一份熱度，一份感情，在兩人之間傳遞著，交流著，“以后，會再見面嗎？”</br> “會的。”青鸞微笑著，依依不舍地松開緊握著的手，“我答應你，會的。”</br> “再見。”</br> “再見。”她轉身，離開了村莊，獨自一人，向著金色的野草地，向著那一片遼闊的世界，向著遙遠的地方行去。腳下踩著結實的泥土，身邊是一望無際的，金黃色的野草的海洋。耳邊吹過颯爽的秋風，頭頂是藍藍的天空，正午時分的白色太陽懸掛在頭頂。</br> 她一步一步地走著，青色的衣衫擺動，身背行囊，一長一短的兩把刀系在腰間。長發扎起，從抹額上沿溜出的幾綹彎彎的卷發，隨風飄動。</br> 她走著，步伐堅定，目視著前方，沒有回頭。她看著那遠處的枯樹，遠處的山巒，以及更遠更遠的，永遠無法碰觸的地平線。</br> 以后，會去哪里？青鸞在心中問著自己這個問題。</br> 沒有答案的話，那就去尋找。</br> 去未知的遠方，尋找未來。</br> “先生，大姐姐走了。”</br> “是哥哥呀！”</br> 孩子們又回來了，重新圍著夏玉雪聚成一團，看著那身著青衣的身影，漸行漸遠，消失在地平線上。</br> “是啊，走了。”夏玉雪說，“不過，以后還會回來的。”</br> “什么時候呢？”</br> “我也不知道，等待吧。”她笑了笑，挽起身邊一個孩子的手臂，帶著他們沿原路返回，“你們想聽琴嗎，孩子們？我給你們彈首曲子吧。”</br> “好啊~~”</br> “我想聽。”</br> “彈什么呢？”</br> “彈什么呢……”夏玉雪笑著，喃喃自語，“一首我自己譜的曲，還沒想好名字。但我想，你們會喜歡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