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說呢。”</br> 對于她的話，曲秋茗的回答，只有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她再次，已經(jīng)是第四次將手伸向腰間，抽出一直貼在長裙里的軟劍。</br> “你該，把斗笠摘下來吧。”夏玉雪說道，“這里又沒有別人。”</br> “為什么？”她并沒有摘下斗笠，依舊緊緊握著劍，依舊，面龐掩蓋在白紗后面，“你想看看我現(xiàn)在的樣子嗎？想看看，你造就的，我現(xiàn)在的模樣嗎？”</br> “……不，我只是覺得，戴著斗笠會影響你的視線。”</br> 依舊是那熟悉的，冷淡的語氣，和過去一模一樣。</br> 秋茗猶豫著，最終，還是伸手，摘下了斗笠。</br> 那張臉，又一次被看見。</br> 還是那熟悉的，年輕的面龐。還是那雙眼睛，黝黑的瞳孔，時刻閃爍著水潤的光澤。雙頰依舊紅潤，嘴唇依舊飽滿，鬢角依舊垂下兩綹長發(fā)。</br> 可是，那曾經(jīng)滿溢著的笑容，那曾經(jīng)從周身散發(fā)的青春氣息，早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眼神中的冷漠，嘴角邊的克制，以及動作姿態(tài)中透露的敵意。相隔不過一年半載，但是這個女孩，卻好像成熟了十歲，蒼老了十歲。</br> 熟悉，卻又陌生，年輕，但又飽經(jīng)世故。</br> 因為自己。</br> 夏玉雪克制住那一聲嘆息。有些后悔，讓她摘下斗笠了。她深吸一口氣，定下神，雙手的無名指彎曲，拇指壓住，剩下食指，中指和小指，擺出劍指的手勢。</br> “你還是不肯用兵器？”</br> 曲秋茗的臉色陰沉，“你就那么有自信，可以空手勝過我，第四次？”</br> “我從不預(yù)測戰(zhàn)斗結(jié)果。”她回答，依舊無情的語氣，“我并沒有看低你的意思，這只是我的一份執(zhí)著。”</br> “那就開始吧。”</br> 曲秋茗手臂一抖，軟劍一陣搖曳，如同波浪一般，寒光的閃爍，愈加刺眼。</br> 站定，對峙。</br> 一方，手持致命的武器，另一方，空著雙手。</br> 一方，全身素白，另一方，花布衣裳。</br> 張揚的殺氣，和內(nèi)斂的平靜。</br> “——”</br> 曲秋茗輕輕吸一口氣，抬手，舉起軟劍，雙腳邁步。發(fā)起了第一次攻擊。</br> 輕快的步伐，行走在木地板上，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側(cè)著身體，手臂筆直地向前伸出，那一只劍，和手臂齊平，劍尖直指著對手的心臟，愈來愈近。</br> 夏玉雪卻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雙眼盯著劍尖，直到，即將碰觸，即將戳穿的時候，腳步挪移，身體一側(cè)一彎，恰恰好，躲了過去。</br> 劍刃，連一點衣衫的邊緣，都沒有擦到。</br> 可是這一擊還沒就這樣結(jié)束呢。秋茗想著，手臂彎曲，手腕靈活地翻動，軟劍隨之旋轉(zhuǎn)，在夏玉雪面前劃過一道弧線，柔韌的劍身彎曲，劍尖，再次指向心臟。</br> 然后，戳下去。</br> 可是夏玉雪卻只是繼續(xù)，將腰彎得更低，雙腳邁步，上身向后仰去。那致命的弧線，擦著她的鼻尖，貼著她的嘴唇，從面部上方略過，在她的眼前留下一道白光。</br> 躲過去了。</br> 猶如舞蹈一般優(yōu)美的姿勢，不偏不倚，反應(yīng)迅速，靈巧而又恰到好處地躲過了這致命的兩下攻擊。</br> 躲避，然后，反擊。</br> 借著躲閃的步伐，腳步順勢變換，轉(zhuǎn)動，旋轉(zhuǎn)，上身又重新恢復(fù)直立。那一直保持著劍指姿勢的右手，揮動，向著曲秋茗毫無防備的喉嚨劃過去。</br> 只是輕輕軟軟的揮手，指甲并不尖銳，指尖也沒有對著自己。看似，毫無殺傷力的反擊，可是，秋茗依舊迅速地腳步后撤，躲閃這一擊。</br> 沒能躲過。</br> 盡力揚起了下巴，像夏玉雪剛才一樣向后仰去。可是，不知是反應(yīng)慢了一步，還是為了維持平衡，總之，沒能躲過。</br> 右手的手指，指肚輕輕撫過她的下巴尖。很輕，很柔，沒有造成一點傷害，唯有淡淡的體溫，從指尖，傳遞到下巴。</br> 僅僅是短短的，一瞬間的接觸，但是在曲秋茗的內(nèi)心，卻持續(xù)了很久很久。</br> “唔——”</br> 她感覺自己原本已保持住的平衡，再次失去。秋茗腳步后撤，向后退去，依舊保持著后仰的姿勢，持劍的右手，在視線看不到的地方毫無章法地胡亂揮動，密集，迅速，并且雜亂的劍網(wǎng)，完全是出自本能地進行反擊。</br> 然而沒有一下奏效，夏玉雪早已退開一旁，退到軟劍攻擊范圍之外，沒有受一點傷。</br> 雙方都沒有受一點傷。她向后連退了好幾步，才恢復(fù)平衡，再次站立。依舊手擎著劍，依舊注視著對手。</br> 然而，心里的平衡，還未恢復(fù)過來。一雙紅暈，淡淡地浮現(xiàn)在臉頰上。下巴，被撫摸過的地方，還是熱熱的，帶著來自對方的溫度。她的心跳加速，呼吸，有些凌亂。</br> “你——！”</br> 秋茗正要開口說些什么，話卻停留在喉嚨里，沒有說出來。她定了定神，調(diào)整自己的呼吸，伸出另一只手搓揉著下巴，搓揉著被撫摸過的地方，死死地搓揉，想要揉掉那殘余的一點溫度，那一點不適。</br> “你真的很擅長用這種小動作干擾對手心智呀，夏玉雪。”</br> 她終于說了一句話。一雙眼睛，再次恢復(fù)到冷漠，心跳也恢復(fù)正常，呼吸的節(jié)奏也開始均勻平穩(wěn)下來。</br> “干擾……？”</br> 夏玉雪卻是一副疑惑的樣子，想了想秋茗剛剛的舉動，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呵，是了。我的確，很喜歡在戰(zhàn)斗的時候用攻心的伎倆，說一些話，做一些動作，攻擊他們心靈上的軟肋，讓他們自亂陣腳。”</br> “不過，剛才只是一個無心的舉動。”她繼續(xù)說，“我只是單純的在攻擊而已。如果，我的手上持了武器的話，哪怕只是一根針，剛才的那一下，都可以是致命的攻擊。”</br> “……”</br> “所以，你被干擾了嗎？”</br> 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揚，一個微笑，“為什么會被干擾呢，秋茗？”</br> “……”</br> “被干擾的感覺怎么樣，喜歡嗎？”</br> 喜歡嗎？</br> “閉嘴——！”</br> 曲秋茗又擎起軟劍，第二次進攻。快速地奔跑，在木地板上踩踏，發(fā)出清脆的響聲。</br> 她舉起手臂，劍高高指向屋頂，然后，揮下。</br> 如同殘月一樣的閃光。猛烈的一擊，裹挾著陣陣風聲，劈開空氣。向著夏玉雪的身體正中線砍下，眼看，就要將人一分為二。</br> 你去死吧，夏玉雪。我才不喜歡你呢！</br> “當啷——”</br> 金屬落地的聲音。軟劍，從她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br> 夏玉雪，依舊站在那里，一步都沒有挪動。僅僅是舉起右手，劍指猛地斜著向上一刺，刺在秋茗的手腕上。</br> 正正好，點在太淵穴，讓她握劍的手登時酸麻，手指再也握不住劍，松開。</br> 于是，軟劍落地。</br> 曲秋茗一動不動，臉上，只有錯愕的神情。</br> “如果手持武器的話，不，甚至都不需要武器。”夏玉雪又開始說話了，“只要我再加點力度，你的手腕就會被我戳破。你這只手，就再也握不了劍了。”</br> 她的語調(diào)，異常的冰冷。可是秋茗就好像根本沒聽到一樣，依舊立在那里，保持手臂高舉的姿勢，右手，還在顫抖。</br> “喜歡嗎？”</br> 夏玉雪重復(fù)一遍，那三個字，“秋茗，這句話，才是我的小伎倆。”</br> 她的臉上，是笑，但卻是那冷冷的，嘲諷的笑容。已經(jīng)有多久沒有這樣笑過了呢，“你剛才攻擊的時候，完全失去理智了吧。”</br> “你又輸了，秋茗。”</br> 我……</br> 我的確，又輸了。</br> 秋茗一直舉著的手臂，放下了，垂在身邊，沒有去撿拾，那丟在地上的劍。</br> 已經(jīng)四次了，已經(jīng)失敗四次了。這已經(jīng)是，第四次失敗了。</br> 真可笑。</br> 以為自己穿上了她遺落了那件白衣，戴上那蒙著白色面紗的斗笠，就可以成為她了嗎？</br> 以為好不容易找到那個組織，得到了那專屬于她的軟劍，就可以繼承她的位置嗎？</br> 以為，經(jīng)過這一年的訓(xùn)練，一年的戰(zhàn)斗，一年的工作，就可以重復(fù)一遍她曾經(jīng)走過的道路，就可以追趕上她，超過她，戰(zhàn)勝她，殺死她嗎？</br> 曾經(jīng)聽說過無數(shù)遍的傳聞，搜集了數(shù)不盡的資料，然而直到面對面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于這個女人，完全不了解。</br> 不了解，作為殺手的她，有多可怕。</br> 小心提防干擾，卻依舊被擊中軟肋。利用人心中的一點殘存溫情，換取一擊得手，這種下作，自己永遠都做不到。</br> 手持奪命的軟劍，卻被無害的劍指擊潰。這嫻熟的技巧，這高超的武術(shù)，這致命的攻擊，完美的防守，自己永遠都做不到。</br> 所以，輸了。</br> 還說什么復(fù)仇呢？</br> 持劍，卻連空手都打不過。</br> “秋茗……”</br> 自己剛才都說了些什么，怎么又說出那種話了？</br> 看著失魂落魄的曲秋茗，夏玉雪才反應(yīng)過來，不知不覺，自己怎么又變成過去那個樣子了？</br> 又成為了一個殺手？</br> 雖然手上沒有握著致命的武器，雖然沒有死亡，沒有流血。</br> 可是自己說的每句話，做的每一個舉動，都像一把劍，在對方那早已殘損的心靈上補充幾個傷口。</br> 即便空手，自己也那么危險嗎？</br> 看著秋茗，看著她無神的目光，看著她呆滯的舉動。夏玉雪不由得感到，自己的心，一陣隱隱作痛。很希望安慰幾句，很希望，能夠給予些溫暖，再給她一些光明，就像過去那樣。</br> 可是，做不到。</br> “今天就到此結(jié)束吧。”她說著，走開，背對著曲秋茗，“放學的時間快到了，我得回教室。下次，等你覺得時機成熟，覺得自己能夠殺死我了，我們再見。”</br> 再見。</br> 又是這樣，又用這種小伎倆了。</br> 再見，一定會再見的，相信一定會再次見面的。</br> 這熟悉的話語，不由得勾起她的回憶。</br> 回憶，那一壺清茗，那一首琴曲。</br> 回憶，父親殘缺不全的遺體，頭七的還魂夜。</br> 回憶，母親的咳嗽聲，漸漸微弱，一罐梨湯。</br> 回憶，這一年來受的苦，受的痛。這一年來的折磨。</br> 回憶，再見……</br> 我不想再見到你，夏玉雪！</br> 一直呆呆站著的曲秋茗，無神的雙眼，再次充滿殺氣。</br> 彎腰。</br> 拾起軟劍。</br> 握緊。</br> 手臂抬起。</br> 揮動。</br> 夏玉雪只感覺到身后一陣寒光，一陣危險的殺氣襲來。</br> 轉(zhuǎn)身，抬起手臂，食指，中指并攏，以劍指的姿態(tài)，再次反擊。</br> 可是，自己知道，已經(jīng)晚了一步。</br> “——”</br> 皮肉被割開的聲音。</br> 鮮血飛濺，在光滑，干凈的地板上，留下一道猩紅色的痕跡。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