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我剛才彈的是什么，能猜出來嗎？”</br>　　蔡小小將琴放到一邊，保持著盤腿而坐的姿勢，昂著頭，一臉得意地問。</br>　　“《清夜吟》”</br>　　曲秋茗的回答的聲音依舊是淡淡的，聲調(diào)沒有一點起伏，“錄于《西麓堂琴譜》，曲共分為三段，秋夜景，獨徘徊，待天明。此曲意在抒清秋夜晚，獨自漫步時的惆悵情調(diào)。”</br>　　“好……吧，猜對了。”</br>　　蔡小小不得不承認，這個女子的確很善聽曲，令她聯(lián)想起先生曾經(jīng)說過的伯牙與鐘子期的故事，知音的故事。然而，她還是有些不平，“還不是因為我彈得好，每個音都彈得那么準，所以你才能聽出來是什么曲。”</br>　　“你說是就是吧。”</br>　　秋茗略微思考了一下，算了，別告訴她自己的那些真實想法了吧。說了也白說，自己講了半天，這小女生也不會聽進去一句，一句都不會相信。</br>　　“好，現(xiàn)在，輪到你了。”蔡小小跳下炕，站在一邊，伸手指著炕上擺放的琴，一副命令的口吻，“你也彈一曲，讓我聽聽你彈得怎樣。”</br>　　“我很久沒彈過了，手生。”</br>　　“沒關(guān)系，彈就是了。”蔡小小臉上帶著笑。哼，剛剛聽別人彈曲的時候那副神氣勁，現(xiàn)在輪到自己就這般推辭了，“我想，你再怎么手生，技藝也總還在那里吧。”</br>　　“我拒絕。”</br>　　“隨便。”</br>　　其實她并不想聽女子彈曲，單純只是報復性的回敬一句罷了，對方退縮，自己的目的就已經(jīng)達到，“那，沒事的話，就請讓路。我今天還要上課。”</br>　　“不，你今天不去上課。”曲秋茗依舊堵在門口，一步都沒有挪動，“你以后，也不用再去上課了。”</br>　　……</br>　　一時之間的沉默。</br>　　“你……你憑什么不讓我去啊？”</br>　　這平常的語氣，這斬釘截鐵般的話語，真的讓蔡小小很不爽，“你很搞笑欸。闖到別人家里，讓別人彈琴，自己又不彈，現(xiàn)在還堵在門口不讓人走。你到底想干嗎啊？”</br>　　“好吧，那，我也就直說我的來意了。”秋茗的語氣依舊沒有任何變化，“我來這里，是勸告你一句，別再跟著夏先生學琴了。”</br>　　“為什么？”</br>　　“這個……”第一次，她停頓了一下，“……你不用管，我不想告訴你。”</br>　　“那我也不想聽你的‘勸告’！”蔡小小反唇相譏，越來越激動，“你又能拿我怎么辦？有本事的話，就像你傷害先生那樣，也一劍戳死我呀！”</br>　　“……”</br>　　最后一句完全是她在氣頭上說出的氣話。說完，就有些后悔，看著對面女子陰沉的面孔，不會真的要抽出劍，捅死自己吧。</br>　　女子的手動了動，伸向腰間。她見過女子曾經(jīng)從那個位置抽出一把軟劍。</br>　　我去，她來真的！</br>　　蔡小小不禁害怕地向后退了幾步，只有幾小步而已。</br>　　“呵。”這一舉動沒有逃過曲秋茗的眼睛，“還以為你真那么不要命呢，心里原來也在怕我呀。放心，我不會真的一劍戳死你的，我為什么要傷害你呢，你又不是壞人。”</br>　　傷害你的人，也不會是我。</br>　　這句話，曲秋茗依舊放在了心里，沒有說出口。</br>　　“好了，聽我一句勸，別再找夏先生學琴了。”她又說道，“你的技藝不差，找個更好的老師，多學幾年，將來成就很大的。”</br>　　“不，我就要先生，就要先生教我。”</br>　　女子的臉再次陰沉下去，蔡小小又不由自主地怕了起來。</br>　　干嘛啊，不讓自己學琴，有病。不對，不是不讓學琴，而是……</br>　　“呵，我明白了。”</br>　　“什么？”這次，輪到曲秋茗疑惑了。她看著對方臉上的恐懼一掃而空，轉(zhuǎn)變?yōu)橐环N玩味的微笑，讓自己很不舒服。</br>　　“我可知道，你干嘛不讓我跟著先生學琴了。”蔡小小笑著，自以為洞察了對方的內(nèi)心，“你以前也彈過琴的吧。你以前，也跟著先生學過彈琴的吧。”</br>　　學過嗎？</br>　　我以前，也和先生學過彈琴。</br>　　在茶館，在廂房，在我的家中，學過。</br>　　“果然，看你臉上的表情就知道。”看著曲秋茗臉上錯愕的神情，蔡小小知道，自己多半是猜中了，得意地笑了，“你過去，一定和先生學過琴。但是后來，不知是出于什么緣故，又關(guān)系惡化了。我猜大概，是你造成的吧。”</br>　　不知出于什么緣故，關(guān)系惡化了。是我造成的嗎？</br>　　的確是我造成的。</br>　　曲秋茗的表情，隨著她的話語，隨著被勾起的回憶，變得愈來愈驚恐，愈來愈失神。但是在蔡小小的眼中看來，那只是因為被自己說中了心事而震驚。</br>　　呵，和自己推斷的分毫不差。</br>　　“然后，現(xiàn)在你又找回來，把所有錯都遷怒到先生頭上。”她愈說愈得意，在房間里四處邁步起來，“并且，又看到了我。我們年齡相近，又都是先生的學生，你一定，是在我的身上看到了你自己的影子。你一定，是在嫉妒我和先生現(xiàn)在的關(guān)系吧。”</br>　　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br>　　你的確很像，曾經(jīng)的我……</br>　　幼稚。</br>　　“可真是小說中才會有的情節(jié)呢，沒想到會發(fā)生在我身上。”</br>　　蔡小小已經(jīng)得意忘形地看著墻壁，漫不經(jīng)心地辨識著墻上不規(guī)則的花紋，背對著她，表示出一種不屑和漠不關(guān)心，“然而，已經(jīng)晚了。不管曾經(jīng)是因為什么緣故分離，現(xiàn)在都無法挽回了。你已經(jīng)很久沒彈琴了，不是嗎，手生了。”</br>　　很久沒彈琴了，我的琴，早已摔裂在，那兩座墳墓前。</br>　　還有我的心。</br>　　“很遺憾，現(xiàn)在，我才是先生的學生，是和先生親近的人。”轉(zhuǎn)身，臉上是象征勝利的笑，象征主權(quán)的笑，“我才是大師姐。”</br>　　“唰——”</br>　　一道閃光，快得她都沒反應過來。</br>　　那柄軟劍，被抽出，被揮動，刺過來。</br>　　劍尖直指向自己的喉嚨。</br>　　蔡小小嚇得向后一仰，結(jié)果，撞到了墻壁上，再無路可退。</br>　　那劍，白花花的，耀著自己的眼，劍尖，抵著自己的喉嚨，已經(jīng)刺破了一層皮。</br>　　她感覺到，血留下來了。</br>　　她害怕地看著對面的人，對面的女子，臉上是前所未有的怒氣，悲傷，混合交雜，融為一體。</br>　　她怕得想吞一口口水定定心，但是，抵著喉嚨的劍卻讓她不敢那么做。</br>　　一動也不敢動。</br>　　完了，我真的要死了，要被她殺死了。</br>　　我不想死！</br>　　“……若不是你剛才及時后退的話，我真的就會一劍刺穿你的脖子。”</br>　　沉寂了好一會，曲秋茗終于開口，呼吸依舊急促，還未完全定下心神，“你若是被我殺死，該算是你的幸運呢，還是不幸呢？”</br>　　“什……什么意思？”</br>　　她下意識地回答，結(jié)果喉嚨又疼了幾分。</br>　　“你根本就不認識她！”</br>　　秋茗手中的劍向邊上一劃，沒有造成任何傷害。她沖上一步，雙臂緊緊抱住蔡小小的胳膊，拉近兩人的距離，貼得特別特別近，蔡小小都能看見，她眼角閃爍的淚花，“你根本就不認識夏玉雪！根本就不知道，她是一個怎樣可怕的人。”</br>　　夏……夏玉雪？</br>　　夏玉雪是誰？</br>　　先生？</br>　　“我跟你說這些話，給你這些忠告，不是因為什么白癡的嫉妒，愚蠢的斗氣。”曲秋茗緊緊盯著她，那含著淚花的眼中，沒有嫉妒，唯一顯露的感情，只有惆悵，哀傷與一份擔憂，“我是在提醒你，在為你著想。你不聽，我也不會怎樣，與我無關(guān)。我不會傷害你，但是……”</br>　　但是？</br>　　“但是夏玉雪，她會，她早晚會傷害你的。”</br>　　“為什么……先生，她怎么會傷害我呢？”即便處于性命攸關(guān)的時刻，蔡小小依舊在為自己的先生辯解，“她絕對不會傷害我的，她是那么好的一個人。”</br>　　“呵呵，好人。”那笑聲，越發(fā)癲狂，“偏偏就是你認為對你好的人，傷你最深。”</br>　　為什么？</br>　　“她是一個殺手。”</br>　　曲秋茗說，“她一直都是一個殺手。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叫什么名字，不管用什么身份，她始終都是一個殺手。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會有死亡。她和誰接觸，誰就會體驗到最深最深的痛苦。”</br>　　“先生不會殺人的，她不會殺我！”反駁。</br>　　“她不會殺你，的確。她也沒有殺死我。”稍微的平靜，卻只是風暴的前兆，“但她會背叛你。她會用那普普通通的外表，平易近人的舉動，還有那高超的琴藝，誘惑你，讓你一步步踏入陷阱，讓你喜歡她，崇拜她，愛上她，思念她。”</br>　　“然后，某個時刻，某個地點，某個巧合。不管怎樣，事情就那么發(fā)生了。”</br>　　“你關(guān)心的人，你愛的人，你的朋友，你的同伴，或者，你的……親人，就那么被她毫不留情地殺死了，連完整的尸體都不會留給你。你的一切，你的光明，你的世界，就那樣被她奪走了，只剩下你一個人，獨自在黑暗中懊悔，啜泣，悲傷。”</br>　　女子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可在蔡小小聽來，卻越來越響亮，越來越真實，就像，她是在敘述她自身的真實經(jīng)歷一樣，或許，的確如此。</br>　　不，怎么可能，先生不是殺手，先生也永遠不會殺人的，永遠不會背叛我的。</br>　　永遠不會背叛我的愛。</br>　　“等著一切結(jié)束后，她就那樣簡單的消失了。”</br>　　女子的眼神中，連悲傷都無影無蹤，只剩下空洞的雙瞳，只剩下恍惚的神情，說話，已如同自言自語般的低聲呢喃，“連解釋都不留一個。”</br>　　沉默。</br>　　兩個人，彼此接近，身份相近的兩個人，兩個小女生，天平的兩端，一個，仍處于天堂，另一個，卻早已沉淪地獄。</br>　　“我最后說一遍，我對你說的話，是勸告，是提醒。是我作為一個經(jīng)歷過的人，作為前車之鑒給你的教訓。”</br>　　“你想像我一樣，被愛過，被關(guān)心過，最后又被背叛嗎？像我一樣，傻傻地奉獻自己的全部，換回的只有無盡的哀傷嗎？像我一樣，眼看著親人離去，卻什么也做不了，除了懊悔什么也沒有。像我一樣，孤獨地活著，在黑暗中獨行。你想這樣嗎？”</br>　　曲秋茗最后的一句話，最后的一聲勸告，“我已經(jīng)走上了這條路，我不希望，你也跟隨我的腳步，你也像我一樣，重重地摔倒在泥污中，再也無法抬頭看向天空。”</br>　　“我不相信！”</br>　　蔡小小憤怒地，甩開她緊緊抱住自己的雙臂，不管不顧地，大聲反駁，“你說的每一個字，我都不相信。這只是你的一面之詞，一點真憑實據(jù)也沒有，我不相信。”</br>　　這反駁的話，是對我說的，還是對你自己說的呢？秋茗想。</br>　　“先生才不是什么殺手，也不叫什么夏玉雪。她的名字叫夏九兒，是我的琴藝先生，是我的老師。”</br>　　她說，聲音越來越大，試圖掩蓋，腦海中那微弱的話語，“她才不會殺人呢。她一個人都沒有殺過，就算是那些該死的山賊，她都沒有殺過一個！”</br>　　“山賊？”</br>　　曲秋茗注意到她話語中最不重要的兩個字，眉頭皺起，“什么山賊？”</br>　　“哐當——”</br>　　“咚——”</br>　　“噼里啪啦——”</br>　　隔著一堵薄薄的土墻，隔壁就是李大叔的屋子。里面?zhèn)鱽硪魂図憚樱孟裼惺裁礀|西被撞翻，被撒落，被摔碎。</br>　　這聲音吸引了處于室內(nèi)的兩人的注意，她們都停止了對話，都傾聽著，思考著，發(fā)生什么事情了？</br>　　隨后，響起一個粗聲粗氣，聽起來十分兇狠的聲音。</br>　　“老頭，我們說的話，你聽進去沒有？”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