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大家休息一刻鐘吧?!?lt;/br> 卓五通早就已經看見了那個身影。青鸞剛說完休息,他就急不可待地朝那個人走去。</br> “小莊?!彼f無生揮揮手,走近,看著那左臂的繃帶,眉頭微微皺起,“你怎么來了,可以下床走動了嗎?”</br> “我是胳膊斷了,又不是腿,當然能走了。”</br> 莊無生對他笑一笑,“軍醫說,只要不亂動手臂就沒事?!?lt;/br> “那也要注意啊?!?lt;/br> “是了,是了?!鼻f無生朝站在那邊的唐青鸞瞥了一眼,眼神依舊那么兇狠,但是青鸞早已轉身背對他,所以這一下沒什么效果,“聽說你在跟那小混蛋學刀術,就過來看看?!?lt;/br> “嗯,嗯。”他也朝青鸞看了一眼,“這樣,我們還去老地方聊會吧。”</br> “行,走吧?!?lt;/br> “林子,時間快到了喊我一聲?!弊课逋ㄗ詈蟪驹谒吷系哪莻€士兵喊了一句,然后,就和小莊肩并肩,向著他們的那個老地方走去。</br> 五分鐘后,軍營一角的那個小小的土坡上,依舊是那兩個人。</br> “傷不要緊了吧?!?lt;/br> “沒事?!毙∏f并不是很想談這個話題,用完好的右手指了指卓五通放在一邊的那把長刀,“你的刀法學得怎么樣?”</br> “還好,還挺好的。”卓五回答,“招式雖然簡單,但是,實際上里面學問還挺多的。聽一條講解示范,才發現,其實學起來并不是很容易啊?!?lt;/br> “這樣啊?!?lt;/br> “你要不要學?”他問,“現在軍隊里很多人都在學的,你想學的話,等胳膊好了,也能和我一起學?!?lt;/br> “我?算了吧?!敝v到關于青鸞的事,小莊的臉色又難看起來,“我可不想跟著那孫子,當他的學生。更何況,這還是倭國的武術,是從我們中原傳出去的,還是倭寇的刀法。外國的功夫,怎么比得上我們的國術?”</br> “也別這樣講啦。武術無國界,雖然這刀法是源自我們的,但是,經過日本那里的發展,也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也很有學習價值啊。”卓五的手來回撫摸著身邊的那把刀,“并且,你也知道。倭寇能夠在我們的土地上橫行,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他們的刀更鋒利,他們的刀法,更為精妙,我們應該去學習的?!?lt;/br> “你這樣講,有點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啊?!?lt;/br> “呵,也是。”卓五笑了笑,“好吧,你要是哪天想學的話,不想跟著一條,我也可以教你?!?lt;/br> “行啊,再看吧。”</br> “嗯,再看吧……”</br> 一時間的沉默,兩人都沒有說話。</br> 卓五通看著圍欄外的那條小河,看著遠處郁郁蔥蔥的樹林,風吹起他額頭前的幾綹發絲,也吹干了他臉上的汗水,讓他感覺很舒服。能夠在這里坐著,和身邊的人一起聊天,度過這難得的休息時間,即便是沉默,也感覺很舒服。</br> 平時,兩人一起坐在這里,都會聊些什么呢?也只是軍營里尋常的瑣事,也只是每天都會發生的,有趣的或無聊的,高興的或不高興的事情,真的說起來,也并沒有太多重要的話題,有時候,自己還會念一兩首詩,雖然小莊并沒有什么興趣去聽。有時候,也只是像現在這樣的沉默。很無聊的閑度時光而已,卓五通想,但是自己很喜歡這段時光。</br> 只是,一直沉默下去,確實有些尷尬。要不,念首詩什么的,好歹也算是開啟一個話題。</br> 呃,念什么呢?</br> 最近讀的一首《上邪》挺不錯的。嗯,尤其是那一段類比連用,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寫得真的很有氣勢呢。</br> 只是,這詞太直白了一點,好像。</br> 他瞥了一眼坐在身邊一言不發的莊無生,暫時……還是別了吧。</br> ……不要像我一樣,猶豫不決……</br> 一條那憂傷的話語聲,再次回響。</br> 別別別,還是找個更合適的時間再說。</br> “聽說,最近好像要打仗?!鼻f無生又開口了。</br> “是啊,好像,戚將軍計劃帶著我們去寧波?!弊课逋ɑ卮?,“外海一帶又出現了倭寇船只,也許是偵查,戚將軍想著親自去看看情況。也許最近一兩天,我們就要出發?!?lt;/br> “最近……我的傷,是好不了了。”</br> 小莊看著自己的手臂,試著動了動,感到一陣疼痛蔓延至肩膀,“不知道,我到時候能不能跟你們一起過去?!?lt;/br> “別,你別去?!?lt;/br> 卓五否定他的提議,“軍醫都說了,你的手臂不能亂動。要是隨我們奔走,一定會惡化傷勢的,你就留在這里休養吧。”</br> “可——”</br> “另外,我們這次估計是急行軍,所以,你跟著也不太方便?!?lt;/br> 他打斷小莊的話,也打斷腦海里的一個微弱的,反駁的聲音,自己的真實心聲,“并且,你也不能作戰,去了,萬一到時候出了什么情況怎么辦?還是留在這里吧?!?lt;/br> “但是……”</br> 莊無生再次看向自己的左臂,一臉憤恨與遺憾的神情,卓五覺得他真的很想跟隨,自己,也很想讓他跟隨。然而從現實角度考慮,不應該,也不可能那樣的。</br> “唉。”最終,也只是一聲沉重的嘆息,還有陰沉的目光,“都是那倒霉鬼害的,要不是他,我這胳膊也不會斷,我也不會錯過,我們的第一次出軍?!?lt;/br> “沒事啦,還會有下次機會的?!?lt;/br> “也許是吧?!毙∏f很不滿地長吁一口氣,目光看著遠處,“其實,我倒不是因為沒能出去打仗煩神。主要是……這次沒能跟你一起去,我有點擔心你。”</br> 啥?</br> 卓五感覺自己心猛地跳了一下,擔心我?</br> “呃……嗯,擔心我嗎?”他試探著詢問,希望能夠得到更多,更具體,更明確的答案。</br> “是啊,因為那瘟神也一定是要跟著去的?!鼻f無生說著,眼里的陰沉更加濃厚了,“他走到哪,霉運就跟到哪,反正肯定是有人要倒霉的。在太行山遭遇山賊那次,害得我差點被砍,在竇王嶺,又害我差點被白衣人捅穿,還誤了婚期。最近,喏?!?lt;/br> 他動了動吊在胸前,裹著紗布,打著夾板的左臂,“又打斷我一只手。我發現,只要他在我邊上,我就要倒霉,不知道是什么鬼原因。”</br> “所以……這次不是正好,你不用跟一條一起去了嘛?!?lt;/br> “就是這樣才更嚴重啊?!彼f,“我要是不在的話,不知道誰又會被他那邪氣害到,萬一就是你怎么辦?”</br> “沒那么邪乎吧……”</br> “他就是一個挺邪乎的人。”莊無生依舊一臉鄙夷,“總是神神秘秘,一個人待著,過去也是,現在在軍營也是,好像有什么秘密不能告訴別人一樣。他是不是到現在,都還沒說,唐小姐那件事情?”</br> “她跟我講過的。”</br> “是嗎,都說了些啥?”</br> “這……”猶豫,“……這個,你還是去問她自己吧,小莊。一條其實人挺不錯的,如果,你愿意去做她的朋友的話,她會愿意告訴你很多事情的。”</br> “……行吧?!豹q豫,“你既然這樣說,我就試試吧?!?lt;/br> 然后,又是沉默。</br> 試試吧。卓五通心里暗想著,我是不是也應該,試一試呢?我心里的那些事情,是不是也該試試告訴你呢?</br> 只是,有太多不確定,太多不敢肯定的想法了。時冷時熱,忽近忽遠,不清楚,未來會走向何處。因為擔心最壞的結果,所以寧愿享受著眼前的一點溫柔,不愿意邁出那冒險的一步,不愿意問出,那最好也最不好的一個問題。</br> ……不要像我一樣,猶豫不決……</br> 我還能怎么做呢,一條?</br> “卓五,念首詩唄?!?lt;/br> “啊,你想聽?”莊無生的要求,再次打斷他亂成一團的思緒,“你不是說,你不喜歡聽那些詩的嗎?”</br> “無聊了,就聽你念一首唄,總比這樣干坐著好?!?lt;/br> “好吧,呃,想聽哪一首?”</br> “隨便?!?lt;/br> “隨便啊……嗯?!蹦钍裁茨?,念哪一首詩,最好呢?</br> 詩經,邶風,擊鼓</br>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br>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br>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br> “嗯,感覺是不是已經到一刻鐘了?”卓五念到一半,突然停下,說,“我讓林子來提醒我的,他人呢?”</br> “沒來,就說明時間還沒到唄。”</br> “我……我還是回去看看吧。也許青鸞已經開始繼續上課了。”</br> “管它呢,卓五?!鼻f無生用完好的右手拉住站起的卓五通,“你先把詩念完。”</br> 這樣不好吧,他心想,但是依舊坐了下來。</br> 繼續念。</br>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br>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br> “挺不錯的嘛?!甭犓痴b完這一首古詩,莊無生評價道,“講的什么?。俊?lt;/br> “……描寫軍隊生活的詩歌??煲蛘痰臅r候,一名士兵的感慨?!?lt;/br> “挺好的?!?lt;/br> 小莊點點頭,不過,的確,聽完這首詩,他一點感觸也沒有,自己果然沒什么文人氣質,“蠻符合我們現在這處境的。就是,有點悲傷的感覺?!?lt;/br> “是啊,畢竟,要上戰場了?!弊课蹇粗h方,那藍藍的天空,天空下一桿營旗飄揚,“所以,會很擔心,萬一回不來的話怎么辦,所以士兵們,才會做出……同生共死的誓愿。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lt;/br> “啊,這兩句是這個意思?”小莊疑惑地看著他,“我還以為是和老婆告別之類的?!?lt;/br> “也有人這樣理解的,和愛人訣別……也許兩種意思都有呢。”</br> “好吧,我還是聽不太懂詩歌?!?lt;/br> 莊無生無奈地聳聳肩,“說實話,這個話題也挺無聊的。我們還不如就像剛才那樣,一句話不說,就那么坐著,享受短暫的休息時間。那樣也挺好?!?lt;/br> “是啊,挺好的?!?lt;/br> 卓五通說完最后一句話。于是,兩人就那樣坐著,看著風景,吹著風,曬太陽,一句交流都沒有,但是兩個人,都感覺,這樣的相處很舒適,這樣獨處的時光,很美好。</br> 但是,沒有一個人開口,說出這個事實。</br> 莊無生感覺,這很平常。特地說出來的話,好像有點怪怪的,不如什么都不說。</br> 卓五通只是猶豫不決……</br> 于是,他們就這樣坐著,等待著。卓五通感覺,唐青鸞定下的休息時間已經結束,但是他們依舊沒有離開,也沒有人來找他們。</br> 又過了一刻鐘,營地里響起了一陣響亮的鼓聲,召集所有的士兵集合,戚將軍有重要的事情宣布。</br> 這重要的事情,就是他們即將出兵,前往寧波,探查倭寇船只巡邏的事情。每一個聽到鼓聲的士兵,心中都早已有了這個答案。</br> 卓五通和莊無生也不例外。他們從土坡上站起,肩并肩,向著校場走去。</br> “嘿。”</br> “嗯?”</br> “擊鼓集合了,一定是要說出兵打仗的事情。”</br> “是啊?!?lt;/br> “和你剛剛念得那首詩還挺搭配,真巧。我這只右手還能用,要不要像詩里說的那樣,咱們握個手,說點離別的話,約定同生共死什么的?”</br> “……不用了吧?!?lt;/br> “行吧。”</br> “……”</br> ……不要像我一樣猶豫不決……</br> “你不是說不用了嗎?”</br> “握一下也好,小莊。在戰爭來臨之前,在分離之前,能握著你的手,和你聊天,感覺挺好的。”</br> “就是嘛?!?lt;/br> 等他們回到校場的時候,大部分士兵都已經到位。戚繼光身披戰甲,一臉嚴肅的表情,站在將臺上,身邊,是幾名副官和軍校,將臺一邊,一個士兵,手持鼓槌,依舊,一下又一下地,擊打著那面巨大的戰鼓。</br> “咚咚——咚咚”</br> 鼓聲,如重錘一般,擊打著每一位士兵的心臟。多數人,像莊無生和卓五通一樣,早已知曉這次集合意味著什么。</br> “一條?!弊课逋ㄔ谌巳褐锌匆娔且荒ㄊ煜さ那嗌?,牽著小莊走過去,進入隊列,站在她邊上,低聲說著,“抱歉,遲到了?!?lt;/br> “沒事。”青鸞看了他一眼,也看了小莊一眼,又看了看他們緊緊握著的雙手,低聲回答,“人還沒來齊呢?!?lt;/br> “差不多了吧,戚將軍很快就該講話了?!?lt;/br> “是啊。”</br> 人,陸陸續續,都到齊了。</br> 戚繼光高舉手臂,鼓聲戛然而止。一片寂靜。士兵們,都望著高臺,等候他正式說出他們一直期待的話語。</br> “現在,召集大家前來,是宣布一件事情?!彼f,聲音洪亮,一雙眼睛看著臺下的人,“你們中很多人,應該已經知道了。在寧波外海,發現了倭寇船只的蹤跡。十多只船,在海面上來回巡航,在我們大明國的海域內走動。他們會有什么企圖?”</br> “他們在偵查,在挑釁!”他說,帶著軍人特有的那威嚴眼神,“很快,就要開戰了。很快,他們就會登陸,會侵襲村莊,侵襲軍營,會侵犯我們的疆土,屠殺我們的同胞。身為軍人,我們的使命是什么?”</br> “保家衛國!”他怒吼,“明天,我們就要出軍,三天后,我們就會抵達寧波的港口,我會親身登船,去看一看,這些倭寇到底在打什么算盤。我們會駐守此處,等候他們即將也必將會發起的戰爭。我們會殺死敵人,會驅逐敵人,會讓他們認識到,我們明國軍隊的厲害。”</br> 臺下,一眾人鴉雀無聲,但是士兵們的心里,都被戚繼光的話語沖擊著。</br> 卓五通的雙眼中竄著斗志燃燒的火焰,看著將臺,莊無生低著頭,因為不能出征感到憤恨與遺憾,唐青鸞卻只是空空的眼神,不知,在想什么心事。</br> “我知道,你們中大多數人,都是近兩年才加入軍隊的。這兩年來,你們不斷訓練,不斷演戲。但是,從來都沒有上過戰場,沒有經歷過真正的戰爭?!?lt;/br> 戚繼光環顧著臺下,捕捉每一個士兵眼中的神情,“你們中,有的人會興奮,有的人會失落,還有的人會擔憂。我可以理解,你們的每一種情緒,都是正常的。”</br> “可是戰爭就是戰爭。我們就是軍人!”</br> “我們每一個人,都是軍隊的一份子,是集體的一份子。我們,應該將所有的情緒,所有的想法都隱藏在心里。只聽從一個命令,只聽從一個指揮。在戰爭中,我們只有一個身份,那就是軍人!”</br> “你們準備好作戰了嗎?”</br> “是——!”異口同聲的回答,三千人的聲音,匯聚成同一句話。如雷鳴般響亮。</br> “今晚收拾行囊。明日早晨出發!”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