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紅色的衣衫，雙袖挽起，用綁帶系好，白皙的手臂，飽滿的肌肉帶著優美的弧線。短裙的下沿，隨著腳步擺動，白皙的大腿不時顯露，刺激自己的雙眼。</br> 穿著人字拖鞋的雙腳，前后交替移動，踏上紅色的地毯，一步一步走近。</br> 泛著褐色光澤的長發飄搖，紅色的頭巾，如同蝴蝶的雙翼撲扇。</br> 棕色的雙眸，緊緊盯著自己，那眼神中，是疑惑，是淡然，是冷清。混合著敵意與善意的目光，如同跳動的火苗，而自己，就像飛蛾般被吸引，無法逃脫。</br> 飽滿的雙唇，平靜地貼在一起，抿成一道直線。嘴角，沒有一點上揚。她的臉上，從未出現過笑容。</br> 她，一步步向自己走來的她。不是那個人，不是自己思念的對象，心中留存的舊夢。</br> 她不是唐鳳，我知道。</br> 可是現在，我該怎么辦呢？</br> 青鸞現在的腦海中一片混亂，看著向著自己一步步走近的身影，那熟悉的景象，和回憶重疊在一起，那長相一模一樣的兩個人，過去，和現在，交錯著，混合著，自己已分不清，究竟哪一個是現實，哪一個是幻想。</br> 她不是唐鳳，她叫王紅葉，她是倭寇，是壞人，她殺了自己的朋友，她折磨自己，她從來沒有笑過，她真的不是唐鳳。青鸞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然而自己的心聲是那樣微弱，那樣蒼白，在漸漸靠近的人面前，是那么沒有說服力。</br>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呀。</br> 但是，就算不是，我又該怎么辦呢？</br> “你……”</br> “我。”</br> 王紅葉回答，看著青鸞，目光陰沉，如同一只緊緊盯著獵物的蛇，“我來做你下一場比試的對手。”</br> “可是……為什么？”</br> “什么為什么？”她皺著眉頭，示意手下將地毯上的尸體拖開，回答，“你需要知道原因嗎？”</br> “……”</br> “報上你的名字吧。”</br> “你……你明明知道的……”</br> “我知道。”</br> 王紅葉不耐煩地回答，對面這個人到底在磨蹭什么呢，“報上你的名字和流派，這是禮節。”</br> “陰流……唐青鸞。”</br> 我給你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一個新的名字。你一定會喜歡的，唉，這個名字我可是想了很久呢，三個字，那樣才顯得有文采。她躺在床上，對自己說，身邊是寫了一大堆字的紙，看來一整天都在構思，真夠無聊的。</br> 從今天起，你就叫唐青鸞。</br> “你的劍法，是誰傳授的？”她問，目光緊緊盯著青鸞。</br> “我……我忘了。”</br> 想學嗎，我可以教授你，你看，這是我的名字。海邊，那個身著黑衣，外貌俊朗的青年，在</br> 沙地上寫下他的名字。然而字跡，早已被記憶的浪潮沖刷侵蝕，不留下一點痕跡。那位青年，也早已死亡，早已被自己淡忘，被埋藏起來。</br> 龍……</br> “忘了？”</br> 王紅葉內心的疑惑更甚，這種事情都能忘記嗎，還是說，根本不愿告訴自己？“行吧，無所謂。也只是隨便問問。”</br> “陰流，王紅葉，請指教。”</br> ……</br> 她抽出佩在腰間的日本刀，刀刃彎曲的弧線閃爍著耀眼的白光。她用纖細，但有力的雙手握住刀柄，身體重心落在兩腿之間，站穩，那姿勢，看起來如此眼熟。</br> 和自己一模一樣。</br> “……你？”</br> “對，我所學的，也是陰流劍法。和你一樣。也許只是個巧合，也許不是。行了，不必再多說廢話。”</br> 王紅葉盯著她，“唐青鸞，舉起你手中的木刀，我們開始吧。”</br> 這個時刻，終于還是到來了。</br> 青鸞猶豫著，緩緩舉起手中的木刀，擺出和王紅葉相同的姿勢，看著對方。</br> 我們來練習吧。只有不斷地對練，你的劍法才能進步呀，這次我們用真劍來練習。她說著，抽出配在腰間的劍。第一次真劍練習，自己感覺很緊張，萬一失手怎么辦？</br> 不，只有我用真劍哦，阿青，你還是用木刀。</br> 這樣的話，就不會傷到她了吧。</br> ……她不是唐鳳。</br> 青鸞想著，雙手握緊木刀。</br> 對峙……管她的，給我攻擊！她不是唐鳳！</br> “喝啊！”</br> 快速地奔跑，木刀高高揚起，揮劈，帶著足以傷筋斷骨，破開金石的力度，揮下去。向著對方的頭顱揮劈。</br> 然而，看著出現在自己面前的臉龐，她還是猶豫了一分。手的動作，遲疑了一分。</br> “啪——”</br> 沉悶的一聲響，王紅葉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運刀格擋，刀身斜著揮過去，拍開木刀。金屬的刀刃，碰撞上木制的刀刃，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些小的木屑被砸落，木刀表面涂著的棗紅色的漆料，又脫落了一塊。</br> 青鸞感到雙手一陣顫抖，對方一點都沒有留手，如果力度再重一些的話，手中的木刀，絕對會斷為兩截。</br> 一場認真的比試，一場決斗。</br> 青鸞手臂回收，木刀置于腰間，刀尖指向對方，刺出去。自己也不會再保留余地，反正她不是唐鳳，自己就算傷到她，又會怎樣呢？</br> 突刺。</br> 王紅葉敏捷地躲閃，身體旋轉，木刀從她的脅下刺過去，將將好碰擦過她的衣衫，擦破了些許布料，留下一道痕跡。</br> “哼。”這一下倒是全力一擊，她想，這樣才好呢，特別的人，不要對我有所保留。</br> 用你真正的力量來攻擊我，讓我看看，真正的你。</br> 她的手臂靈巧地運動，長刀旋轉著，再次拍開木刀。然后，沒有一絲停留地，再次劃動弧線，刀的運動行云流水般暢順，反擊，劈向對方的肩膀。</br> 青鸞相應地格擋。</br> “啪——”</br> 木刀表面，又留下了一道痕跡。</br> “喝——”</br> “剎——”</br> 不時從喉嚨中發出的叫喊聲，是為了發力，也是為了震懾。嘶啞的聲音，同甜美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兩個人同時出刀，同時攻擊，木刀和長刀再次碰撞。抵在一起，靜止，進行著暗中的角力。</br> 然后，又同時分開，雙方又同時后撤，再次攻擊。</br> 一次。</br> 再一次。</br> 再一次。</br> 猿飛，猿回，山陰，月影，浮舟，浦波……</br> 她們使用著不同的招式，互相攻擊。彼此，都熟悉對方的動作，都了解對方的意圖，看出招式的路數和目的。她們使用的，都是陰流的劍術，她們那靈巧多變的身形，快速直接的刀勢，都反映著，體現著本派劍術的奧義。</br> 揮刀，格擋。</br> 反擊，轉身。</br> 邁步，進退。</br> 挑動，劈砍，防御。</br> 站立，跳躍，屈膝。</br> 攻擊與防守，瞬息變換，前進與后退，挪移不定。兩把刀不停地撞擊著，發出清脆的聲響，一塊塊微小的棗紅色漆面剝落，飛舞，又消失在紅色的地毯表面。</br> 整個大廳之中，一片寂靜。圍觀的人，都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停止了交談，一切其他活動都暫時停止，他們，都在觀看著，兩人的這場比試。</br> 然而，戰斗中的兩人，卻沒有一點閑心，去關注周遭事物。</br> 她們的眼中，只有彼此。</br> 青鸞的迷茫神情，紅葉的陰沉目光，此刻，都已消失不見，轉變為單純的警覺，單純的觀察。觀察手臂，觀察腳步，觀察身體，觀察武器，雙眸不停轉動，不敢有一絲懈怠。她們都清楚，此刻，交戰之中，只要有稍稍分神，稍稍猶豫，便會造成失敗的結局。</br> 銀白色的鐵制長刀，和棗紅色的木刀，彼此碰撞。紅色和青色，彼此混雜。</br> 旋轉，邁步，兩人仿佛是在共同起舞，仿佛她們的每一次攻擊，每一次防御，都是提前設計好的舞步動作，都是相互配合著的，默契統一的安排。</br> 這看起來，就像是一段優美的劍舞。刀劍撞擊的聲響，就是舞曲的節拍。</br> 危險的，致命的，只會以鮮血和死亡為終的舞蹈。</br> 她們沉浸其中。</br> 你要記住，久守必失。觀察我的動作，找出漏洞，然后反擊。</br> 我知道。</br> 注意全身配合，不要只是上半身在動，腳還留在原地，被砍了怎么辦？</br> 我知道。</br> 雙腿站穩，力從腰起，不然輕飄飄的，劍勢很軟啊。</br> 我知道，我知道。</br> 我是在指導你欸，好好學，別不耐煩呀。</br> 我知道啦，唐鳳。別再說了，好嗎？</br> 我不是唐鳳，唐鳳已經死了。</br> ……</br> 我知道！</br> “我知道啊——！”</br> 青鸞突然大叫著，高高舉起手中的木刀。</br> 她的眼神中，燃燒著火焰，她的雙目，如同幽穴般黑暗深邃，包含著憤怒，絕望，殺意與瘋狂。</br> 她看著王紅葉，后者，也看著她。</br> 兩人的目光交匯。</br> 王紅葉愣了一下。青鸞那一雙眼睛，那恐怖的眼神，讓她震懾，讓她失神。她被那特別的目光捕獲，牢牢吸引住。</br>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上的動作。</br> 木刀揮下。</br> 你不是唐鳳，你不是她。</br> 青鸞在心里叫喊著，望著直視自己的面孔，那樣熟悉，那樣美好……</br> 終究，也只是幻夢。</br> 過去什么的，不要再回來了！</br> “嚓——”</br> 清脆，響亮的聲音。</br> 斷裂的，僅僅是木刀而已。</br> 王紅葉在最后一刻，在木刀即將打破她的額頭之時，才終于從那種失神中掙脫。雙手猛地上揚，手中的長刀揮劈。</br> 接觸。</br> 擊打。</br> 斷裂。</br> 木刀斷裂了。被長刀生生削去長約一尺的頂端。那斷開的一截，飛了出去，落在紅色的地毯上。</br> 如果是鍛打的真劍，結局，只怕會不一樣。她想，然而，畢竟那也僅僅是如果。</br> 她看著手中握著一柄無用斷刀的唐青鸞朝自己快步跑來，還想進攻。王紅葉再次揮起長刀。砍向對方的脖頸。</br> 武器已經損毀，你還直沖過來有什么用？你已經輸了！</br> 特別的人，比試結束了。</br> ——</br> 停頓。</br> 同時停頓。</br> 兩個人的距離，異常接近。幾乎是貼在一起。王紅葉直視著對方的雙眼，看到，對方的眼中，又重新變為迷茫的一團迷霧。剛才的漆黑雙眸，消失了。</br> 她手中的長刀，抵住青鸞的脖子，刀刃緊緊貼著皮膚，貼著那道扭曲的傷疤。再稍稍揮動，便可切開皮肉，割開血管。</br> 但是她沒有那樣做。</br> 為什么呢？也許，是因為面前此人還有利用價值，還有一堆謎題等待自己解開。也許，是因為她討厭這無聊的聯歡會，也討厭這無聊的節目，不愿讓那些個觀眾得償所愿。</br> 又也許，只是因為，青鸞手中的斷裂的木刀，那帶著鋒利木刺的斷面，此刻正抵住自己的腹部。只要對方再稍稍用力，便會刺穿自己的身軀。</br> 呵……</br> 她心里想著，看著一動不動，面無表情的唐青鸞。原來武器損壞，也不意味著戰斗失敗，你的還是有一柄短刀的呀。</br> 現在這個局面，這個僵持的結局，我該怎么辦呢？</br> “把那個俘虜拿下！”</br> 一直坐在座位上，專注地看著兩人比試的王滶，此刻終于回過神來，指揮手下，將俘虜，手握著斷裂木刀的唐青鸞扯到一邊。</br> 三四個人涌上來，抓住青鸞的胳膊，肩膀，奪下她手中的武器，按住她。青鸞對此，沒有任何反抗。</br> 依舊，只是看著站在面前的人。</br> 那個人也看著她。</br> “我們的這場比試，是平局。”</br> 王紅葉開口，將手中的刀收回刀鞘，“唐青鸞，依照主客場的規則，平局，就算作你輸了。”</br> “……”沉默。</br> “帶回牢房。”</br> 她指著那兩個看守，看著他們一人一邊，押解著俘虜，沿著紅色的地毯，向著門口走去。</br> 看到依舊失神，不做任何反抗的青鸞，回頭望了自己一眼。被拉扯著，漸行漸遠。</br> 然后，大門打開，又重新合上。</br> 紅色的地毯之上，只剩下，身著紅衣的自己。</br> 王紅葉依舊回想著，剛才的戰斗。青鸞那漆黑的可怖的眼神，那嫻熟的刀法，和自己相似的動作，又略帶變化，略有不同。還有那一句“我知道”。</br> 知道什么呢？</br> “小妹，你受驚了？”王滶的問話打斷了她的思考。</br> “不，我沒事。”</br> 王紅葉轉身，走向臺上的座位，“滶兄，我自作主張，就讓你這個節目這樣結束了，抱歉。”</br> “沒關系，沒關系。”</br> 沒關系？她看著王滶，對方臉上堆著笑，但是她從那雙眼睛中，看出一絲惱怒與憤恨。</br> “我們繼續喝酒？”</br> 她坐下，端起酒杯，看向全場，“皆さん、楽しみ続けてください！”</br> 飲下。</br> 安靜的大廳，又再次被喧鬧聲包圍，再次變得熱鬧，嘈雜，混亂。</br> 然而王紅葉依舊在沉思。</br> 特別的人……她暗想，你身上的謎，真是越來越難解了。</br> “小妹，你們先……先繼續玩著。”</br> “滶兄，您要去哪？”</br> “呃……”王滶站起來，身體搖晃著，一雙眼睛早已帶上了血絲，說話時，那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我……我得去……解個手。酒一定是喝得有點多了。”</br> “這樣，我叫手下人帶你去。”</br> “不不不，不用，不用。我知道在哪……”</br> 他邁開腳步，走下臺階，穿過紅色的地毯，走向大門，“我知道……我知道……”</br> 你知道？</br> 王紅葉看著那扇門再次被打開，又被合上。眉頭皺起，聽到這三個字，感覺很奇怪。</br> 你又知道什么，毛海峰？</br> 黑暗的牢房。雖然蠟燭重新點起，但是，依舊黑暗一片。</br> （嘿！）</br> 干嘛？</br> （一個人嗎？）</br> 廢話。青鸞想著，環顧四周，根本就沒有別人。那些看守把自己關在這里，鎖上鐐銬之后，就走到外面去了。你又干嘛來煩我？</br> （一個人的話，趁現在沒人，趕緊溜啊）</br> 跑？</br> （這里挺黑的，干嘛不跑？）</br> 我被鎖著呢。</br> （那有什么關系，想跑的話，這種鎖鏈根本不算阻礙）</br> ……</br> （是不是不想走？）</br> ……</br> （想留下來？留在這艘船上，留在她身邊？）</br> ……</br> （哎呀呀，姐妹，搞清楚狀況呀，人家不是——）</br> “我知道！”青鸞低聲地吼道，“別再來煩我了！讓我一個人靜一靜。”</br> （你應該說，我想靜靜才對）</br> （不好笑的爛梗）</br> “滾啊你！”</br> （好吧好吧，你待著吧）</br> （唉，別說我一點機會都沒有給啊）</br> 什么意思？</br> 這熟悉的一句話，令青鸞登時警覺。她詢問，然而腦海內的聲音卻沒有回答。</br> 喂，什么意思啊？</br> 喂——</br> 一點機會都沒有給？青鸞，那女人是什么意思啊，為什么要給我這個武器呢？她握著奇怪的武器，看著自己，問。</br> 有什么未知的危險，等待著我，等待著我們嗎？</br> “咔嚓……”</br> 門，被打開了，外界的火光，再次照射進來。</br> 門框中，出現了一個人的剪影。青鸞抬頭，卻發現并不是自己預想會看到的那個人。</br> 是一個男人，剛才好像見過的……</br> 門再次被合上，她還未能看得清男人的面孔，只看到他一步步，向著自己走過來。</br> 青鸞本能地試圖防御，然而，雙手被鐐銬牢牢鎖住，釘在墻上。自己根本分毫不能挪動。</br> “你，你是誰？”</br> “柴門義空——”</br> 誰？</br> 柴門義空，那個倭寇。自己記得這個名字，但，但他剛剛明明已經被自己殺死了啊。</br> 青鸞還記得，自己看著他頭顱破裂，鮮血沿著面頰留下，劃過睜大的雙眼，落在紅色的地毯上又無影無蹤的場景。</br> 可是面前的人，怎么又……</br> “柴門義空，你記得他嗎？”說話的人，嘴里帶著濃濃的酒氣，腳步踉蹌，“你知道他是誰嗎？”</br> “新當流——”</br> “人家是松浦大人的重要家臣。是派來監督我們隊伍的大人物！”自己的話，直接被對方打斷，“大爺手下的日本人，一大半都是松浦大人的部隊，乘的船，火炮，貨品，哪一樣不得靠著人家給，我搶到的貨，拿的錢，都得分人家一半。他家里的重要人物，平時都得好好伺候著，跟伺候佛爺一樣。吃的是最好的東西，住的是最好的房間，有什么安排吩咐，半點不敢違抗，只得乖乖聽命。可現在呢？”</br> “被你直接一刀打死了！”</br> “啪——”</br> 青鸞感覺自己的臉上被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br> “你崽子的，給大爺添了多少麻煩，你知不知道？”來人依舊怒吼著，又對著她的腹部給上一拳，“回日本，得怎么跟人家解釋啊！”</br> 更多的拳腳，沖著自己打過來，踢過來。身體，頭，眼睛，雙臂，雙腿，沒有一下逃過去。被狠狠地打擊著，疼痛著。青鸞被銬在墻上，完全無法防御，對于這一番攻擊，只能默默忍受。</br> “唔……”她輕輕地哼了一聲。這種打擊，相比較這些天來的折磨，根本就不算什么。但是，疼痛依舊是疼痛，青鸞挨著這一頓打，忍受著對方的一頓怒火，忍受著這濃厚的難聞的酒氣，她心里在思考，試圖想明白，現在這是個什么狀況？</br> 面前這個男人，聽嗓音應該就是大廳里，坐首座上，那個看起來像個首領的人。自己殺死的那個倭寇，柴門義空，應該就是他靠山家里的一個手下，還是個很重要的人物。所以，自己現在就要受這一頓氣了。</br> 她好像有些明白，剛剛腦海中的聲音，說的話是什么意思了。</br> 隨便吧……</br> 青鸞就這樣，忍受著折磨。她感受到腹部傳來的一陣陣疼痛，感覺頭嗡嗡地發疼，那一下耳光引起了自己的耳鳴，她感覺頭腦更加眩暈。因為之前的體力消耗，和這些天來的拷打，身子已經極度虛弱，恐怕此刻自己就是雙手解放，也無力還擊。</br> 隨便吧，就這樣了。挨一頓打也不會怎樣的……</br> 那個人就這樣，不停地打著，踢著，咒罵著。黑暗之中，燭火飄搖。</br> “呼……呼……”</br> 他似乎打累了，停下了手腳，喘著氣，望著自己。</br> “怎樣啊，俘虜？連叫都不叫一聲，真是夠硬氣的啊。”他轉身，拿起放在一邊的藤鞭，“我就不相信你不怕疼。”</br> 要上鞭子了嗎？也行啊……</br> “咳。”</br> 青鸞感到喉嚨有些發甜，隨即咳了一聲，感到嘴里咸咸的，應該是吐血了，隨便。</br> 不管受多少打都好，不管是拳打腳踢，還是鞭子，夾棍，鉗子，烙鐵。這些天來，自己早已被折磨遍了，眼下的這一場，根本就不算什么。</br> “啪——”</br> 第一下，抽在自己的手臂上，火辣辣的疼痛。青鸞感到手臂，肩膀一陣痙攣。她依舊咬緊了牙關，不愿出聲。</br> 第二下，第三下……藤鞭落在自己的肩膀上，軀干上，臉上，如雨點一般密集，但那一切，只不過是在早已被折磨的遍體鱗傷的身體上，增加了一些新的痕跡。她忍受著這熟悉的疼痛，至少，在□□的疼痛之中，自己可以分心，可以不去想那些更加傷害自己的回憶。</br> 所以，繼續打啊！</br> “繼續啊！”她大喊著，“倭寇，不管你怎么打，我都不會叫痛，不會反抗，不會投降，不會低聲下氣地向你求饒的！”</br> “王八蛋！”</br> 來人一把扯住她的衣領，怒吼，“就剝了你的衣服，細細地打死你丫的！”</br> 等——</br> 青鸞正要叫喊，但是想起自己剛才說過的話。預備的請求，又再次被咽下喉嚨。</br> 早已破敗不堪的青色衣衫，被扯開。</br> 停滯住的動作……</br> 這不是，遲早都會發生的事情嗎？</br> 青鸞想，自己不是應該，早就有了心理準備的嗎？只是，直到如今，真正面臨這一情況的時候，才會發現，自己依舊是那么驚慌失措。</br> “你……你是個女人？”</br> 唐小姐，其實我是個女的。曾經，自己鼓足了勇氣，才能夠說出的這句話，才能夠吐露的秘密，換來的，只有對方一個簡單的微笑，一句簡短的答復。</br> 她回答……</br> “你是個女人！”</br> 被拉扯的衣衫，所有的掩飾褪去，真實的身份，真實的性別——生理性別，旁白，這種時候你不是應該這樣糾正的嗎？怎么不說話了？</br> 所有的軟弱，無助，脆弱涌現。</br> “哈，女人！”</br> 她聽到，面前侵犯者的聲音，不再那么兇狠，感受到對方的目光無所顧忌地打量著自己，興奮的眼神，周身散發的酒氣，喉嚨里滾動的低沉笑聲，這一切，都讓青鸞感到恐懼。</br> 衣衫被拉扯，空氣變得沉悶，燥熱，彌漫著的酒精味令人不適。</br> 她想要喊叫，想要求饒，想要嘔吐，想要反抗。但是始終都沒有任何動作。青鸞知道對方在做什么，知道自己即將面臨什么折磨。但是她還是沒有任何舉動。</br> 因為她也知道，反抗，求饒都無濟于事。唯有抵制住內心的反感，默默承受一切折磨。那樣至少還能夠為自己留下一點無用的氣節，唉，除此之外，還能夠做什么呢。</br> “反抗啊，求饒啊！你剛才不是很硬朗的嗎，女人！”</br> “……”</br> 或許，大腦放空，什么都不想更好一些。唱首歌吧，在心里唱首歌，轉移注意力。</br> 她想著，感覺室內變得明亮了，一束光，讓她看清了面前人的容貌。</br> 那令人憎惡的，惡心的笑容。</br> 我的臉上，一定是迷茫的表情吧。她想，算了，隨便吧。</br> 自己早晚不都要遭受這種罪嗎？</br> 只是，為什么直到現在，直到此刻，才會被發現……</br> 為什么……</br> “滶兄，請放開我的俘虜。”</br> 從對面，從那個人身后，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br> 那個人回頭，青鸞也看到了，站在門口的，再熟悉不過的身影。門外的光，照射進來，她看不清那個人的長相。</br> 但是無須看清，她很清楚，那個人是誰。</br> 是她，她回來了。</br> “小妹，你的俘虜是個女人。”</br> 王滶回答，臉上依舊是惡心的笑容，“拷打了這么多天，你都沒發現嗎？”</br> “這不關你的事。滶兄，你喝醉了，現在放開她。”</br> “不，我這可是在幫你審訊。”他重新看著自己，手上的動作依舊沒有停下，“相信我，我的審訊方式，絕對管用——”</br> “呯——”</br> 一聲雷鳴般的巨響。</br> 青鸞看到，距離自己頭部不足一尺的墻壁上，濺起一陣火花。同時，也感覺到，那雙討厭的手，離開了自己的身體。</br> “小妹，你……”王滶回頭，看見她手中的武器，看見青煙飄散。</br> “我。”</br> 王紅葉站在門口，雙手握著火銃，槍口的煙仍未完全散去。她將已經無用的槍扔到一邊，抽出腰間的佩刀，“別喊我小妹，毛海峰。你不姓王，我們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你不是我父親的兒子。”</br> “剛才那一槍只是警告。放開她，不然接下來場面不會太好看的。”</br> 王紅葉說著，向旁邊讓了一下，手中的刀指向門口，“聯歡會結束了，你的人都已經在甲板上等著。立刻滾出我的船。”</br> 王滶——毛海峰猶豫著，然后，向著門口，向著王紅葉走去。用憤恨，惱怒，以及恐懼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一言不發，轉身離開。</br> 就這樣走了。</br> 牢房內，只剩下兩個人。她，還有自己。</br> 青鸞依舊被鎖在墻上，身上的衣物，已經變成了破敗的布條，長褲也被褪去，全身上下，再沒有一絲遮掩。</br> 她看著王紅葉朝自己走過來，看著那目光打量著自己的身體，不由得低下頭，躲避視線接觸。</br> “……”</br> 沉默，無言。</br> “不說聲謝謝嗎？”</br> 她站在自己面前，停下腳步。伸手，握住被扯開的衣服，“不許動，要是反抗的話，我就讓你光著身子在這凍一晚上。”</br> 手指移動，衣服再次掩蓋住身體。她又蹲下來，將自己的長褲提起。青鸞一動也不動，任由她的雙手，隔著布料，探觸自己的皮膚。</br> “……我，我是個女的。”</br> “我知道。”</br> 我知道。</br> “撈你上船的時候就知道了。我總得檢查一下你的身體，看看你身上有沒有暗藏什么武器吧。”</br> “所以……”青鸞苦笑一下，感到記憶太過沉重，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癱軟著倒下，唯有雙手，依舊被鐐銬吊著，“所以，你也是很早就知道了，真是差不多的答復呢。她曾經也是這樣回答我的。”</br> “唐鳳？”</br> “唐鳳……”</br> “我不是她，唐青鸞。”她的語氣依舊平靜，“我叫王紅葉。”</br> “我……我知道。”</br> “知道就好。”王紅葉轉身，向著門口走去，“我現在得去甲板上看看情況了。或許還得道個歉什么的，剛才情緒太激動，對毛海峰的話說得難聽了一點。然而我并不后悔我剛才的做法，希望你知道。”</br> “……謝謝。”</br> “不客氣，應該的。”她回答，腳步卻并未停下，“我想，今天晚上就這樣吧，我也很累了，就不再下來審訊了，明天吧，如何？”</br> “明天吧……”</br> “那好，明天再繼續審訊，一切恢復原狀。”王紅葉走到門口，最后回頭，看了她一眼，“再見，唐青鸞。”</br> 門關上了。黑暗，再次籠罩。</br> “……再見，紅葉。”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