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熟悉的牢房。</br> 熟悉的陰暗環境,一盞油燈,昏暗的燈光,照得人雙眼發暈。熟悉的難聞氣味,血腥氣,海鹽的咸味,木料腐爛的臭味混雜在一起。熟悉的鐵欄桿上斑斑銹跡,熟悉的那些刑具,甲板之下暗無天日的牢房,身處其間,仿佛時間從未流逝過,仿佛此刻還是黑夜。</br> 唐青鸞又回到了這里。</br> 不過……這恐怕是最后一次回來了,最后一次再踏足這個地方了。</br> 她想著,感覺背在身后的雙手有些發僵,試圖扭扭手腕放松一下,但是麻繩綁的很緊,手腕上傳來粗糙的摩擦感覺,令她完全無法調整姿勢。這可真是不怎么好受。</br> 誰知道呢,做囚徒的滋味本來就不那么好受嘛。她想著,更加用勁地扭動,試圖松脫一點束縛,讓自己舒服一點。</br> “いけない!”</br> 身邊傳來命令聲,雖然她聽不懂,但還是乖乖地放棄掙扎。嘛,畢竟站在身邊的那個人看起來很兇的樣子,手里還拿著把刀,刀還架在自己脖子上呢。她感覺到刀鋒緊緊貼著皮膚,感覺到一絲滑動,感覺脖子上被淺淺地劃開一道口子,一種警告。</br> 于是她只好無可奈何地繼續站在那里,身處眾人的包圍下,一動不動,只有一雙眼睛四處觀察環境。</br> 現在,她身處熟悉的牢房之中。她身邊站著一個倭寇打扮的年輕人,她直覺這就是那個在甲板上命令自己站起來的人。七八個水手圍繞在她的身后,手上拿著刀,或者火繩槍,并且即便她看不見,她也能夠感受到背后傳來的充滿殺意的目光,像刀刺一樣,令她脊背發涼。身處這種環境下,就算是掙脫了繩索也插翅難飛。</br> 情況良好,好得不能再好了。</br> 她看著面前,依舊是那倒伏的尸體,見了無數面的那位看守先生,大家關系一直都很不錯,看守先生一直兢兢業業,揮起鞭子來從來都不手下留情。她多么希望能有一個機會,能夠更加熟悉這位好人,在他死之前。然而此刻才想到這事有些晚了,不是嗎。算啦,人生就是這個樣子,不知和朋友的哪一次見面就是最后一面,往事煙消云散。青鸞浮想聯翩,無奈地笑了笑,一覺睡醒,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甚至連睡了多久,白天黑夜都分不清楚,一抬頭,原先還好好的一個大活人就死在了自己面前,真是讓自己一點準備也沒有,連個說再見的機會也沒留下。所以珍惜友誼吧,各位,往日不再來呀。</br> 請停止諷刺行為,樂觀態度對目前局勢起不到任何幫助。</br> 那您倒是給點有用的建議呀。青鸞想著,您要是無所不知,倒是告訴我,現在我除了在心里說上兩句俏皮話,乖乖等死之外,還能做什么呢?</br> 唉。</br> 她看著面前的女子,陰暗的燈光下一襲紅衣,背對著自己。青鸞不由得嘆了口氣。</br> 你又在干嘛呢?</br> 王紅葉在檢查尸體。</br> 她站在倒伏在地上的,那個看守的尸體面前。陰暗燈光的襯托下,那猙獰的面孔,扭曲的神情陰森可怖,圓瞪的雙眼,驚訝的神情,口腔大張著,似乎在發出無聲的吶喊,任誰看了都難免心驚膽戰,她卻目不轉睛地直視著那張臉。</br> 王紅葉一言不發,面無表情,既沒有害怕,也沒有躲閃目光,她盯著那雙死死睜著的眼睛,青鸞猜不到此刻她內心里在想什么,憤怒,無奈,悲傷,愧疚?她在想什么呢,她待會又會怎么處置自己呢?一個手下死了,自己作為首要嫌疑人,她會怎么做?</br> 沉默,令青鸞感到難受的沉默。</br> 浪濤依舊,船只依舊搖搖晃晃的,地上的影子也隨之變化,變長,變短,再變長。墻壁上懸掛的鐵鏈碰撞在一起,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br> 王紅葉彎下腰,估計是已經看夠了,估計是終于無法再面對尸體的目光。她伸出兩根手指,按到看守的眼皮上,向下一拉,為死者闔上雙眼。</br> 瞑目,她松手,然而那雙眼皮又跳動起來,緩慢地,那雙眼睛再次睜開,那恐懼的目光依舊如故。</br> “嗯……”</br> 王紅葉輕輕哼了一聲,繼續看著尸體,再次和那雙眼睛對視。</br> 剛剛碰觸過尸體的那兩根手指沒有縮回去。反而,她將手伸到尸體面頰上,用手指按壓著,碰觸著。隨后,又去碰觸脖子,向下,胸脯,肱二頭肌,小臂,腕脈,將尸體的手指彎曲,看著彎曲的手指慢慢伸直。她慢條斯理地檢查著,依舊一言不發,依舊面無表情,令青鸞感到緊張,也感到害怕。碰觸死人,誰會不感到心慌呢?好吧,她就不會。</br> 全身上下都觸碰過,最后,王紅葉將手指伸向那一處致命的傷口。心臟部位一道刀傷,如同一個狹長的,漆黑的洞口,周邊沾染著暗紅的血跡。王紅葉的手指伸到傷口上方,在血跡上擦了一下,沾上些許血跡,她的手指摩擦著,她在判斷血的粘稠度,她在觀察血的顏色,她將手指湊到鼻子前聞了聞,青鸞看著她做著這些動作,感覺心里有點犯惡心,也許自己是暈船了吧,呃,還行,還能控制住。</br> “嗤——”</br> 王紅葉將手指戳到傷口里面,一直沒到手指根。</br> “噫!”</br> “嗯?”她聞聲回頭看了青鸞一眼,后者臉上的表情……難以形容,她卻還是一副冷冷的,平常的面孔,不帶感情的語氣,“干嘛?”</br> “沒……沒什么?!?lt;/br> “那就不要發出怪聲?!?lt;/br> 她一邊說著,一邊動動傷口里的手指。沒有理會青鸞臉上愈加扭曲的表情,僅僅是伸出另一只手,指向房間遠處的角落,“想吐的話,吐到那個桶里,弄到地上很臟?!?lt;/br> “不……我,我沒事?!迸降厣虾芘K?我都吐在地上多少次了?</br> “哼。”</br> 她冷冷地哼一聲,終于停止探索,手指抽出,上面沾滿了血。惡心,青鸞想,在我今后短短的人生中,我估計這一幕要成為永恒的夢魘了。不過,那個動作總讓我莫名其妙地感覺很熟悉,似乎,好像,就像是——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閉嘴!</br> 她聯想到了,真是惡心。</br> 青鸞拼命抑制住嘔吐的沖動,以及,努力想讓自己失憶,忘掉剛才自己想到了什么。王紅葉在尸體身著的長褲上擦拭去手指上的血,站起來,走了過來,對這具尸體的檢查看起來已經結束了,她似乎已經得到了足夠的信息。</br> 她走過來,圍在門口的人給她讓出道路,她從青鸞身邊走過。青鸞依舊站在原地,沒有回頭,身邊拿刀的那個手下不動,她也沒法動。所以,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后者走過,王紅葉連瞥都沒有瞥她一下,從她的視野里消失。</br> 青鸞猜想她是要去檢查第二具尸體了,那一具倒在走廊里,另一個看守的尸體。</br> 所有人都轉向走廊,圍觀王紅葉的舉動。除了身邊的男人之外,青鸞也就只能繼續看著空蕩蕩的室內,看著地上的尸體一號。</br> 背后一絲聲音都沒有,跟剛才一樣安靜。她也不知道王紅葉又在做什么莫名其妙的舉動。</br> “嚓——”</br> 哦,她在拔刀。那把短刀還插在尸體二號上,“噗滋——”嗯,血濺出來的聲音。</br> “王小姐,咱認得這把刀,這是二八的。”</br> 青鸞聽到有人說起話,不過這個二八又是誰啊?</br> 王紅葉沒有回答,依舊在檢查尸體。</br> 這一次的檢查不似剛才般漫長。她想,估計只是走個過場而已。因為在場的人里,差不多有一半以上都目擊了案發過程,二號謀殺案的兇手確定無疑,不存在任何置辯,就是她殺了另一個看守。</br> 于是她很快就看見王紅葉再次從身后走了回來,慢慢地,踱著步子,走到刑房中,手中握著的,正是那把短刀。她面對站在門口的人,還有唐青鸞,坐了下來。她坐的那個椅子,青鸞也很熟悉。過去的一個月里,她每次來都坐在那個椅子上。不過看守一號死之前,呃,之后,也是坐在那個椅子上的。她坐在那里,腳邊上就是一號的尸體。她開口下令。</br> “把孫三的尸體也抬進來!”</br> 嗯,所以另一個看守的名字叫孫三。青鸞想,我還是比較想稱呼他為看守二號的。</br> 幾個人抬著看守二號的尸體進來,將看守二號的尸體放到看守一號的邊上。王紅葉坐在那里,眼神散漫地看著從天花板上垂下的,搖晃著的鎖鏈,沒有理會他人的動作?,F在她的腳邊有兩具尸體了,等搬運尸體的水手回到人群中之后,她才再次開口:</br> “那么,你們說說情況吧?!?lt;/br> ……</br> “是他殺了二八和孫三的!”</br> “我也看見了,孫三在走廊里喊,他就竄出來——”</br> “二八也是他殺的,二八一開始講——”</br> “我聽見孫三在叫,就走出去看情況——”</br> “就是他!”</br> “我看見了,就是他!”</br> “我們要追,一路把他趕上了甲板,然后——”</br> 短暫的沉默后,一片嘈雜爆發,吵得青鸞耳朵疼。不過,她已經習慣被當成眾矢之的了,是啊,唉,已經不是第一次啦。她倒是注意到,看守一號就是那個二八,那把短刀就是他的,他是被自己的短刀捅死的。</br> 另外的一點小細節,二八,孫三,還有現在七嘴八舌的這群人,說的都是漢語,王紅葉對他們說話時,用的也是漢語,倭寇,一群漢奸!青鸞瞥了一眼站在身邊持刀控制住自己的那個男人,這位大哥恐怕是在場唯一的日本人了,也是唯一一句話不說的人,因為他根本聽不懂別的人在講什么。</br> “閉嘴——!”</br> 王紅葉吼起來,一揮手,剛剛還在吵鬧的人群頃刻安靜。她指著站在最前面,帶頭叫嚷的那個水手,“柴火通,你出來?!?lt;/br> 那個水手站出來,精瘦瘦的,披頭散發,全身上下只穿了褲衩,看來剛才是一直待在艙房里睡午覺。</br> “把事情的經過從頭說起,先說,二八和孫三為什么會在這?”</br> 供詞:中午,他們這一伙人活計做完,輪到換班的時候,都下到船艙里休息。一伙人在喝酒,開賭打牌,閑聊扯淡。然后,二八和孫三——看守一號和二號,說要去牢房里看看囚犯的情況。是二八提出來的,因為孫三當時正摸了一手好牌,想著等這局打完之后再去,但是二八講他要去小解,離開了,估計可能是小解之后就順了個便,就去了牢房。一局牌結束之后,孫三也起身,走出艙門也去了牢房。片刻之后,他們就聽見孫三的叫喊聲,就到走廊上看情況,正看到囚犯站在走廊門口,試圖把插在孫三尸體上的短刀抽出來。他們就抄起家伙,囚犯就朝著通向甲板的方向逃跑,他們就追,然后……</br> “……然后的事情,王小姐您都知道了?!?lt;/br> 那個水手講話不知是哪里的口音,重的很,青鸞半聽半猜,才能懂得他的意思。他講的時候雙手還不停比劃著,吐沫橫飛,講到有關青鸞的部分就狠狠瞪自己一眼,眼神里滿是殺意。青鸞猜想他酒還沒醒。</br> 柴火通講完了,就站在那里。</br> 王紅葉依舊坐在椅子上,剛才一句話也沒有說,此刻也一句話不說。依舊目光散漫地看著搖晃的鎖鏈,隨后,才開口發問:</br> “你們當時在玩什么牌戲?”</br> “……王小姐?”</br> “在打什么?混三元,青發麥,嘲喜鵲——”</br> “嘲喜鵲,咱們剛才在打嘲喜鵲?!?lt;/br> “哦,嘲喜鵲?!?lt;/br> 王紅葉轉身,面對著那個水手,那一群水手,還有唐青鸞,“在打嘲喜鵲。二八也在打?”</br> “……沒,他在一邊看著的,所以就先走了?!?lt;/br> “嗯,好?!?lt;/br> 她點點頭,莫名其妙的問題,莫名其妙的態度,“幾時走的?”</br> “就……大概半個時辰前。孫三走的半個時辰前。”</br> “嗯,半個時辰。前后隔了半個時辰——孫三當時摸了手好牌,什么牌呀?”</br> 莫名其妙的問題。青鸞想,完全是無關緊要的細節問題嘛。</br> “這……這咱哪記得——咱哪看得到他的牌?呃……”水手想了想,在回憶,“好像是手五頂花,他就靠那手五頂花贏得?!?lt;/br> “贏了呀。贏了多少?”</br> “……十個銀元?!?lt;/br> “真多,只可惜無福消受。”王紅葉又移開目光,繼續看鐵鏈,有什么好看的,“也沒帶著嘛。他那錢袋子里也才三個銀元呀。”</br> “……可能放桌上,忘拿了吧,可能。”水手結結巴巴的,青鸞開始感覺,她似乎有些知道王紅葉在干嘛了,“咱也記不清了,酒喝多了?!?lt;/br> “這樣?!?lt;/br> 她又重新看向柴火通,目光嚴肅,盯著,飽含深意,“也許吧,這些小事也不計較了。說正經的,你可知道,二八他干嘛要把鐵門打開?”</br> “咱……不知道,搞不好,他可能……”</br> 水手的目光躲躲閃閃,最終看向青鸞,伸手一指,語氣也堅定起來,“對了,他是要來看這死囚的。我想起來了,他當時說,喝了酒要運動運動,他是想過來再打打這廝解酒氣,哪曉得——”</br> “——哪曉得死囚奮力反抗,奪了他的刀,殺了他。”王紅葉接過他的話頭,又看向唐青鸞,“是這樣的嗎,死囚?你實話實說,現在撒謊也沒什么意義?!?lt;/br> “我……”</br> 青鸞開口,看著王紅葉,四目相對,她覺得她的目光似乎放松了些,不似剛才冷冰冰的,但依舊,蘊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我沒有,沒有殺那個人——那個看守。”</br> “扯淡,你他——”</br> “讓她說完?!蓖跫t葉一瞥,打斷水手的咒罵。</br> “我當時在睡覺,醒過來后,面前就是一把短刀,牢門也開了,那個人坐在椅子上,我以為他睡著了。我就想……逃跑,撿起刀,往外走。結果另一個就推門進來了。后面的事情,你都看到了?!鼻帑[還真就實話實說了,苦笑一下,“沒成功,你也看到了。”</br> “有出入,嗯,怎么回事呢?”</br> 王紅葉又看向水手。</br> “王小姐,他——你個崽子分明就是在扯謊!”柴火通指著她,“就是你把二八殺了,還編出一套謊,想糊弄過去。什么睡覺醒來,身個頭就把刀,鐵門大開,人坐在椅子上,誰咱會信這種話!”</br> “我沒有,我實話實說的?!?lt;/br> “騙人,咱活剮了——”</br> “好了!”</br> 她再次打斷水手的話,看了看眾人,從椅子上站起來,“我想,兩邊說法不一致,肯定有人在說謊,這是自然的,對吧?”</br> ……沒有人回答。</br> “既然如此……”她走近,走近唐青鸞,“我再問你一遍,死囚。這一次可要想好了再回答,別對我說謊,也別對我抵賴,那樣做對你沒有好處,打消不了我們對你的懷疑,也延遲不了你的處決。實話實說,告訴我,你到底有沒有殺我的水手?”</br> “……”</br> 她望著青鸞,口中說著威脅的話,眼神卻……青鸞也不知,她的眼神是什么意味,她完全不知道,面前的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但是直覺……“沒有,我沒有殺人?!?lt;/br> ……回答錯誤?還是正確?</br> 王紅葉盯著青鸞,沒有給出答案??粗?,沉默著,片刻,距離很近,青鸞能夠感受到她呼吸的氣息,看著她的那雙眼睛,自己剛才的回答,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是不是她想要的回答?</br> 她不知道。</br> “既然如此……好吧?!蓖跫t葉說著,點了點頭,看著她,一雙眼睛,不帶一點情感,冷酷到了極點的眼神,“你在說謊?!?lt;/br> 說謊。</br> ……</br> “???啊,我,我沒有呀!”</br> 短暫的沉默之后,青鸞突然激動地叫起來。搞什么啊,怎么就這樣下判決了,你明明讓我實話實說,我也確實照你的吩咐做了,現在卻,卻,“你讓我說實話,我說的就是實話。我沒有殺人,我剛才不都說了嗎,我醒過來,那個人就已經死了,坐在椅子上,鐵籠不是我開的,刀也不是我奪過來的,人也不是我殺的,你冤枉我干什么——”</br> “閉嘴?!?lt;/br> 輕輕說出的兩個字,便讓青鸞停止了辯解。她看著自己,目光冷峻,嚴酷,但耷拉著的眼瞼又帶著一絲無奈,一絲疲倦,青鸞不知道,面前的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在盤算什么,“你有證據嗎?”</br> “……?。俊?lt;/br> “證據,證明你說的是實話,證明你沒有殺人的證據。你有嗎?”她問,一字一頓,“人證,物證?如果有的話,就拿出來,讓我們看一看?!?lt;/br> “我……”</br> “沒有?”</br> 她說,“我想也沒有。反而是,證明你殺了人的證據很多。人死了,只有你一人在場,除了你之外還有誰身處此地?籠門大開,鑰匙還插在鎖孔里,除了你還有誰在籠中,誰是囚徒?你拿過那把屬于死者的短刀,手上還沾著死者的血。除了你之外還有誰摸過那把刀?看守的尸體落在椅子前面,除了你還有誰會想著偽造現場,給自己爭取時間?沒有,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有機會作案,不會再有第二種可能性。犯人只可能是你。”</br> “可是——”</br> “并且,你還殺了目擊者?!?lt;/br> 王紅葉打斷她的話,伸手一指,指向地板上的另一具尸首,第二個看守,孫三,“至少,你不能否認這個人是你殺死的吧。”</br> “但,只有一個。另一個可——”</br> “一個還不夠?”再次打斷,“你還想殺多少人吶?”</br>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相信我——”</br> “我憑什么相信你!”</br> 突如其來的一聲吼。王紅葉瞪著她,雙眼圓睜,先前的疲憊姿態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惱怒,是狂躁。青鸞望著她,說到一半的話也沒繼續說下去,不理解,她怎么這般模樣,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你想逃跑,你殺了一個人,你搬動了尸體,當另一個人走進來時,你又殺了另一個人,跑上甲板。這事實還不夠明顯嗎?你在這里說謊,抵賴,狡辯。你一個證據都拿不出來,你讓我怎么相信你??!”</br> “……”</br> 沉默,不語。青鸞低下頭,不再做掙扎。</br> “各位,現在情況已經很清楚了?!?lt;/br> 王紅葉不理會,轉向站在一邊的水手們,對他們高聲說道,“我對事情經過了解得很清楚了。就是這個死囚殺死了二八和孫三。她看到二八一個人進來牢房,打開鐵籠,便趁他毫無防備之時,奪下了他的短刀,殺死了他,還將尸體放到椅子上坐好,企圖將一切偽裝成正常的樣子。但是孫三突然出現,發出了警報。她便殺死孫三奪路而逃,跑上了甲板被我們擒獲。這就是全部的經過?!?lt;/br> “是這樣的吧,死囚?”</br> 王紅葉又看向青鸞,“你承認吧,繼續拖延下去也沒什么好處?!?lt;/br> 沉默,何必問我呢?</br> 青鸞唯一的答復,輕輕點了點頭。</br> 既然不相信我說的話,心中早有定論,那還問我干什么呢?搞這種審判到底有什么意義?</br> “她承認了。”</br> 王紅葉又看向水手,詢問,“她承認了。你們覺得,該如何處置?”</br> “……”</br> 片刻的沉默。</br> “死,讓他死!”</br> “弄死他!”</br> “把他吊起來,吊到橫桁上!”</br> “丟到海里喂魚!”</br> ……</br> 水手們激動地吼叫起來,揮動著手中的武器高聲叫嚷。青鸞一動不動,低著頭,沒有看他們,沒有看她一眼,不必再關心,也不必再理會。陪審團給出裁判意見,法官宣布判詞。</br> “安靜?!?lt;/br> 王紅葉舉起一只手,示意眾人靜下來,“那么,都決定處死囚犯?”</br> “對!”異口同聲。</br> “那好,我宣布:一個時辰之后,我要這位死囚帶上甲板,當眾處決。斬首,我,作為船長,會親自行刑。你們同意嗎?”</br> 又是一陣呼喊。</br> 他們當然同意嘍。青鸞低著頭,心想,誰會不同意呢?</br> “你呢,唐青鸞?”</br> 王紅葉突如其來的又一問。青鸞抬起頭,對上她的眼睛。這還要問我的意見?</br> 她的雙眼中,先前的惱怒也消失了,先前的疲倦也消失了,先前的嚴肅,冷峻,也同樣消失了。唐青鸞面對著的,只是一雙黑色的雙眸,深邃的,隱藏所有思緒想法,深不見底,叫人不知如何是好的黑色深淵。</br> 我該怎么回答?青鸞想,你希望我怎么回答?</br> 不過其實怎么回答都無所謂,從一開始就確定結局的審判,過程都是無所謂的。</br> “嗯。”</br> 嗯,這個字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不同意。僅僅是嗯,而已。至于它的含義,同意與否,要看問話人的想法。</br> “嗯。那么,你們去做準備工作吧?!蓖跫t葉對著眾人說道,“傳我的令,通知本船所有水手,一個時辰后甲板集合。叫旗手去請三船,七船,十二船的頭領,還有劉總管,徐幫辦一個時辰后來我的船上。等會我就安排具體事務,一個時辰后行刑,把話傳出去,你們都聽到了嗎?”</br> “是?!?lt;/br> “去吧。”</br> 于是水手紛紛走開了。青鸞聽見他們的腳步聲,聽見甲板門的開合,聽見頭頂上傳來的叫喊,忙碌。她不關心,她不理會。審判結束,她又一次被判決死刑。</br> 身邊那個日本人還站著。</br> “囚人をケージに閉じ込め、酒井。”</br> 王紅葉又對他下令,“そして私と一緒に來。”</br> “はい。”</br> 青鸞聽不懂日語。她只感覺到日本人推了她一把,她便邁開腳步,順從地向前走,就這樣一直走,走到鐵籠里。熟悉的鐵籠。</br> 日本人站在門口,關上鐵門。原本屬于那個看守的鑰匙還插在鎖孔里,她聽到鑰匙旋動,叮當的響聲,聽到鎖閂扣合的咔噠聲。又一次,她被關了起來。</br> 只是這一次,不會待太久,一個時辰。</br> 青鸞轉過身,看日本人走出房門。看到她站在門口,看到她的雙眼,她看著自己,還是那深邃的雙眸,隱藏所有心事不被人看透。青鸞默默無言,服從判決,沒有提出上訴的打算。</br> “一個時辰后,唐青鸞?!?lt;/br> 王紅葉說,“一個時辰后。這一次不會再耽擱了,我保證?!?lt;/br> “……”</br> “再見?!?lt;/br> 房門關上,再次,她獨自一人。</br> 一個人。</br> 面對熟悉的牢房,熟悉的昏黃燈光,熟悉的上銹鐵欄桿,熟悉的浪濤聲,熟悉的搖晃,熟悉的血腥味,海鹽味,惡臭味。地板上躺著的,是她很熟悉的兩位看守,只不過已經死了。至于自己。</br> 唉,我馬上也要死了呢。青鸞想著,這想法倒是似曾相識??刹皇牵恢獛滋烨暗哪莻€夜晚,不是也和現在差不多的場景嗎?</br> 第二次面對這種事情,她都感覺很熟悉了,無所謂了。她靠著墻壁,回顧剛才的審判,整個過程,她怎么會覺得自己能有證明清白的希望。</br> 一絲不茍地檢查尸體,對于證人的苛責逼問,所有的細節都不放過。打的什么牌,贏了幾局,贏了多少錢?試圖尋找漏洞,試圖戳穿謊言。我在為被告辯護,我在試圖證明被告的清白,我在還原現場,在探求事實,那是我的責任。唐青鸞,你放心吧,我是站在你這一邊的,只要你相信我,只要你對我說真話,說我想聽的答案,我可以證明你無罪。</br> 但是,你在說謊,你一定是在說謊。</br> 我認定了你就是在說謊。因為實際上,你的供詞對我來說無關緊要,所有的證物,證詞,有利的和不利的,確鑿無疑和蒼白無力的,對我來說都無關緊要,你也對我無關緊要。因為我心中早已有了判決。</br> 你不是早就被我判決了死刑嗎,唐青鸞?</br> 既然如此,這場審判又有什么意義呢。你為什么會相信這場審判有意義?你為什么要相信我呢?</br> 對我來說,你就是無關緊要。</br> 因為我不喜歡女人,我已經有男朋友啦。因為我是倭寇,而你只是一個囚徒而已。因為我根本就不是你幻想中的人,我不特別,你對我來說也不特別。因為我掌控這個法庭,我是法官,也是驗尸官,也是公訴人,也是辯護律師。陪審團是我的手下,被害人也是我的手下,法警也是我的手下。你嘛,唐青鸞。你是唯一的被告。</br> 你就是無關緊要的人。</br> 唉。</br> 她嘆了口氣,又在胡思亂想些什么呢,都快死了,就別想那些沒用的事情了。</br> 第二次,這是第二次。</br> 第二次被裁決,被判處死刑。收到通告,大致相同的內容。處決,斬首,親自行刑。只不過上次是黎明時,這次是一個時辰后。只不過這一次,不會再耽擱。</br> ……</br> 不會再耽擱。</br> 青鸞想,那上一次為什么會耽擱?</br> ……</br> 麻麻的,我為什么總是這樣?抓住一點無關緊要的細節不放,反復嚼著清淡無味的殘渣,只是為了尋找一點慰藉,一點幻想。這真是太卑微了。</br> 去死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