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不停地移動著手腳,試圖弄松繩子。</br> 沒用,綁得很緊,一點也松不脫。</br> 他的嘴倒是沒有被堵上,然而方圓幾里只有自己這一家,海浪聲又很大,沒有人能聽見他的喊叫,除了那個倭寇。</br> 不過,對他喊也沒什么用,只會把他吵醒弄煩,然后……</br> 所以算了吧。</br> 倭寇一進屋,就亮出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警告著別出聲,用的是漢語。</br> 阿青倒不覺得奇怪,他聽說,很多倭寇其實是漢人海盜假扮的,就像殺了他父母的那個。</br> 這個倭寇警告完后,看阿青點了頭,便撿起地上的一捆繩子,分別捆住他的手腳,把他扔到床板上,然后收好刀,走到門口蹲下,頭埋到兩膝之間,像是睡著了。</br> 阿青被扔在床板上,身下是潮濕但是柔軟的床褥,然而他不覺得自己還能睡著。他看著蹲在墻角的倭寇,蠟燭早就被打翻了,所以他看不清倭寇的臉,倭寇穿了件褂衫,短褲,頭發散亂,還滴著水,衣服也同樣很濕。</br> 他猜想倭寇是落水之后游到這里的。</br> 倭寇身上帶了兩把刀,一把很長,靠在肩上;另一把短一些,插在腰間。阿青想如果倭寇是落水的,為什么還帶著這兩把刀,尤其是長的那把,游泳很不方便,也許他很重視這兩把刀。</br> 他聽說,真正的倭寇會很重視他們的刀,那些嘍啰還有假倭寇只能拿□□。</br> 他又想起倭寇的漢語有些蹩腳,還帶著奇怪的口音,像是南方話。</br> 倭寇會學漢語嗎?</br> 他聽說,那個和倭寇做買賣的商人,王直——</br> (誒,你別劇透啊。)</br> (這不是劇透,是鋪墊。)</br> 他好像聽到什么聲音。</br> 眼皮越來越重,眼前的景象開始變暗變模糊……</br> 他隱約看見,那個倭寇正盯著自己,兩眼發亮。</br> 然后,他閉上眼睛,睡著了。</br> 瀧川吉明被吵醒了。</br> 他抬頭,天已經亮了,自己身上的水也差不多干了。他覺得很冷,手臂上的傷口在海水里泡了一天,現在隱隱作痛。</br> 那個聲音還在吵他。他抬頭看去,是那個孩子,躺在床板上,對他喊著。</br> “干什么?”他回答,才想起自己用的是母語,于是用漢語又重復了一遍。</br> “我……我要解小。”孩子回答的語氣有些害怕,當然了。</br> “解小?”他想著這個詞,不確定什么意思,但看著那個孩子窘迫的神情,緊挨的雙腿,大致能猜到。</br> 他拿起太刀,走過去,抓著胳膊把孩子帶起來,朝門外走去。</br> 出門時,他才反應過來這可能是個陷阱,然而外面只有大海,以及朝陽。</br> 他把孩子向遠一推,沒有用力,孩子踉蹌了一兩步后站定了,他預先把兩腳間的繩子留了大約一尺長度。</br> 孩子沒有動作,看著他:“轉……轉過去。”</br> “轉過去?”他才不會轉過去,又不是女孩子。</br> 再說,萬一這孩子想趁著機會逃跑或反擊呢。雖然手腳綁著,地上也沒有石塊,但他不想節外生枝(他很喜歡這個成語)。</br> 然而孩子還是站著,更加窘迫地看著他。</br> 瀧川吉明自己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男孩子也會害羞的。更何況,在這個孩子眼里,自己是敵人。</br> 于是他轉過身,背對著孩子。</br> 身后傳來衣物的響動,他轉而把聽力轉移到海浪上,同時想著接下來該說什么。</br> 該怎么跟這個孩子解釋,自己不是海盜,也就是他們說的“倭寇”,而是日本的使團成員。使團這次來訪的目的是討論貿易通商,海盜治理等問題。在這次出使中,他作為侍衛長,負責使節的安全。歸途中,船只遭遇海盜,自己落水漂流至此。</br> 他是一名武士,陰流的瀧川吉明,師從上泉伊勢守,侍奉幕府足利將軍。</br> 當然,他不會說那么多的,編一個……商人的身份,不說名字就夠了。</br> 他不知道是否該告訴孩子別的情況,蹊蹺的襲擊,訓練有素的敵人,追殺……</br> 最重要的,孩子會不會相信自己。</br> “好了……”</br> 他回過身,孩子已經穿好了衣服,怯怯地看著他。</br> 他再次抓著孩子的胳膊把他帶回小屋,同時心里想了一下要說的話,并翻譯成漢語。</br> 阿青活動了一下手腳,繩子已經被解開了。</br> 他看著眼前的男人,頭發散亂,眼眶深陷,眼睛帶著血絲。身材高大,穿著的衣服破破爛爛,一只手臂受了傷,很深很寬的口子,剛剛才拿布條包扎好。阿青覺得不去看大夫的話,那個傷口是好不了了。當然,他不會說出來的。</br> “你叫什么名字?”</br> “青……阿青。”</br> “阿青。”男人重復了一遍,“我說的,你知道了?”</br> 阿青點頭。</br> “再說一遍。”</br> “你不是倭寇,不是壞人,是好人,商人。碰到海盜,跳水游到這里。”</br> “還有?”</br> “呃……出去,買食物,好幾天的食物,什么也不說。”</br> 男人點點頭:“不要告訴所有人我在這里,有人追殺我。”</br> “嗯。”</br> “你告訴他們,他們也殺你。”</br> “嗯”</br> “我也殺你。”說最后一句話時,男人睜圓了眼睛,面露兇相,同時揚了揚手里的刀,作勢要拔刀。阿青嚇了一跳。</br> 瀧川吉明看到眼前的孩子——阿青嚇得向后退了一步,感覺有些愧疚,但知道這是必須的。盡管如此,他還是想做點補償,打一巴掌再給個糖(他也很喜歡這句俗語)。</br> 他抬起左手,牽動肌肉讓傷口發疼,伸出小指,同時給了一個燦爛的笑容,雖然估計好看不到哪去。</br> “切小指。”</br> 勾小指,又叫做指切,小孩子做約定時勾住小指唱著歌謠,如果誰說謊或違反約定就要切掉小指(他還聽過另一首,是說吞一千根針)。</br> 他沒有唱出來歌謠,太復雜了,不會翻譯,再說歌謠應該是兩人合唱的。</br> 阿青看著伸出的小指,有些猶豫。“切小指?”意思是如果他說謊,就要被切小指嗎?剛才不是說要殺了嗎?他不太懂。</br> 男人示意他伸出左手的小指。</br> 他照做了。</br> 男人用小指勾住他的小指,搖了幾下,然后松開。</br> “不要告訴所有人。”</br> 他再次點點頭。</br> “去。”</br> 阿青拿上竹籃,走了出去。</br> 瀧川吉明看那個瘦小的身影遠去,心里充滿了不安,他覺得那個孩子很大可能會去告密。然而沒有別的辦法,這里沒有吃的,他要么選擇立即逃走,要么選擇先留在這里養好傷口,第二種風險更小。</br> 但是看著手臂上開始潰爛腫脹的傷口,他悲哀地覺得自己根本無法離開。再也回不去日本,回到故鄉,平戶的海和沙與這里截然不同,那里的漢人也和這里的不一樣。他想起遠在海對面的上泉老師,同門的友人,想起父母,還有年幼的弟弟,和那孩子年紀相仿……</br> (這里的“劇透”不是更多嗎?)</br> (反正他也聽不到我講話。)</br> 瀧川吉明覺得自己會死在這片異國的土地上,以一個倭寇的身份死去。</br> “大娘,大餅十二張。”</br> “小青,買這么多,不怕吃噎著啊?”</br> “回去屯的。”阿青笑著回答,笑得很勉強。</br> 賣餅的大娘數上十二張大餅,卷好,用油紙包起來,放到竹籃里,再用同樣的手數了銅錢塞進兜里,阿青還沒走。</br> “大娘……”</br> “啊,還要什么?”</br> 阿青剛想說出來,眼前浮現出那個男人作勢拔刀的怒色,以及切小指的景象,更多的還是他的笑臉,很嚇人,但是并不危險。</br> “沒事。”</br> 他走開了,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不說。</br> 或許那人真的是個商人,被仇人追殺,阿青心里想著,干吃大餅不好吃,順路再去買壺蝦醬吧。</br> 然后他看見兩個捕快模樣的人迎面走來,拿著一張畫像四處問人。</br> 他們走近自己。一個捕快半蹲下來,用很友好的語氣問他:</br> “哎,孩子,你住這鎮上嗎?”</br> 阿青搖了搖頭。</br> “那你住哪?”</br> 阿青說家在海邊。</br> 那個捕快示意另一個把畫像拿給阿青看。</br> “你見過這個人嗎?”</br> 阿青看到畫像上的那張臉,他確實見過。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