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br> 曲秋茗愣在原地,一部分是因為犯罪被發現的驚恐,出于本能的錯愕,另一部分是因為她望見的那個熟悉身影。后者令她心中升起憤怒。她當時甚至想沖向那群迎面而來的捕快,沖向那棟閣樓,沖向那身著白衣的仇敵,拼命戰斗,當即了結一切。</br> 她真是受夠了那個人給她造成的痛苦,造成的災難和麻煩。</br> 然而這個想法顯然很不理智。</br> 耳邊,巴托里·阿提拉的叫喊使她從那短暫的惱怒驚恐中恢復清醒。她轉身,看見后者站立在原地一動不動,手指著圍墻,臉上是雖然緊張但是依舊冷靜的神色。黑色的斗篷在陽光下搖曳。</br> “快走,秋茗!”</br> 第二次發令,抓捕者離她們越來越近了。</br> “可是……”</br> 曲秋茗現在的確認為最佳做法是迅速逃離,但她依舊低頭看了看腳邊,松散的麻袋,滾落在地上的一顆顆青菜,“菜——”</br> “別管,走!”</br> 阿提拉雖然如此命令,但卻也原地站立,很明顯是在等待她行動。</br> 于是曲秋茗不再耽擱任何時間了,不再管掉落在地上的贓物。轉身向著來路,向著那高高的圍墻跑去。她聽到身后阿提拉的腳步聲。</br> 跑動。</br> 她無暇回身,但她想那閣樓上的身影,目光始終追隨著她,如同獵鷹追擊獵物。</br> 兩個捕快迎面沖過來,手中執著棍棒,鐵索,阻擋了退路。這些人行動整齊有序,成對行動,分工明確,一看便知早有預備。早已埋伏在此。她們踏入的是一個陷阱。</br> 曲秋茗心想,這陷阱,那個人是否也有份參與?</br> 然而眼下最重要的,是迅速逃離。</br> 逃離,必須逃離。她不想被抓住,不想被盤問,不想被迫說明身份,說明緣由,說明一切,絕對不想。</br> 一定要逃出去,消蹤匿跡。</br> 曲秋茗決心已定,雙眼盯住前方,握緊雙拳,蓄力待發,朝著迎面而來的兩個捕快跑去。她不會讓任何人把自己攔下。</br> 絕對不要接受盤問。</br> 自己的身份,自己的過去,不能被任何人知道!</br> 身著黑衣的竊賊,跑在前面的,迎面沖上兩個捕快,躲過棍棒的攻擊,近身,揮拳,一下將其中一人打倒在地。</br> 那名捕快想站起,但是又被補上一腳,踢翻在地。這一下看起來踢得很重,捕快一時半會掙扎不起。</br> 另一名捕快,手中持鎖鏈的那個見狀,揮起手中的鐵鏈砸過去。那個黑衣人并無防備,被打中了后背,踉蹌了一下。捕快趁勢又拋出鐵鏈攔腰纏上去,將此人牢牢鎖住。</br> 然而還有一個黑衣人。</br> 第二個黑衣人跑向掙脫不開束縛的同伴,趁捕快還未反應過來之際,揮起手中的武器,一下狠狠打在捕快的臉上。</br> 空中飛濺起泥土,那捕快有些懵神,也許是被濺了眼睛吧,他向旁邊退讓。不提防又被一拳打倒。</br> 另有一片片綠色的菜葉飛散。方才那武器,原來是裝了菜的麻袋,猛烈撞擊下袋口松開,青菜也落了出來。</br> 第二個黑衣人丟下空空的麻袋,替同伴解開束縛的鎖鏈。她們繼續朝圍墻跑去,身后,其余眾多捕快繼續追趕著。這佛門清凈場所的菜地,此刻喧嘩不斷。</br> 兩個黑衣人跑到墻邊上,其中一個托起另一個攀上圍墻,第一個翻身過去,剩下的一個也跳起來越墻而過。離開了菜園里眾人視線。跟隨的捕快們也試圖攀爬,但是高高的圍墻,他們卻不能像那兩人一樣一躍而上,互相配合,也耽誤了很多時間。</br> 但是既然菜園中設了陷阱,菜園外自然也不可能不埋伏人手的,兩個黑衣人,恐怕仍未脫離險境,恐怕仍然需要躲避追捕。</br> 夏玉雪站在閣樓上,觀察情況,心里這樣想著。</br> 她看著滿地狼藉的菜園,看著原本整齊種植的蔬菜,現在被踩得七零八落,稀稀爛爛,有點心疼浪費糧食。菜地之中,污泥裹挾之中,那兩個空麻袋,也被踩得如同破布片一般。</br> “真可惜,沒能當場抓獲。”</br> 她開口,對著身邊的吳九說到。話語聲自然一如既往平平靜靜,不帶起伏,然而在此刻卻更加顯得戲謔,“不過至少,也沒讓賊人偷得東西。”</br> “……”</br> 吳九卻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她的話語,雙手撐著欄桿,伏在上面,一雙眼睛望著菜地,心神卻似乎已不在此處,若有所思,神色凝重。自方才黑衣人闖入菜園便是如此了,卻不知在思考什么。</br> “吳隊!我們跟上去?”身后另一名捕快詢問。</br> “……我們跟上去。”</br> 沉默片刻,他回答,卻更像只是在機械地重復對方的話語,“跟上去。”</br> 捕快得令,轉身走入樓中,下樓招呼同伴。</br> “夏先生,走!”</br> 吳九也終于不再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下定決心一般地一拍欄桿,轉身入閣,“我們追上去,一定要把人找到!一定要帶回來!”</br> “我也去?”</br> 夏玉雪問,站在欄桿邊原地不動,詢問,“吳隊長,我只是受您邀請,過來看看情況。現在衙門抓捕賊人,我同往不太方便吧?”</br> “……”</br> 正要下樓的吳九,聞聽此言,又抬頭盯住她。夏玉雪從那眼神中看出疑慮,警惕,也看出取舍不定的衡量,“……先生若是去就一起去,事后自然會通報,為先生記這次相助。若是不去,就請自便。”</br> “嗯。”</br> 吳九聽這模棱兩可的回答,又看了她一眼,不再理會,自顧自地下樓去。樓梯上響起腳步聲,又消失,樓下傳來命令,跑動的聲音,也消失。夏玉雪此刻獨自一人,依舊站在藏經閣外的欄桿邊上,向下看,望著空無一人的菜園。</br> 夏日的風,帶著熱度迎面吹拂而來,她的白衣,衣襟隨風飄拂。</br> 然后,她也轉身,步入黑暗之中。</br> “阿提拉,我們,我們現在該向哪邊走?”</br> “后面還有追來的人嗎?”</br> “我看……沒有了,甩掉了。我們出城嗎?”</br> “對方有備而來,我想此刻,城門已有察問。現在恐怕無法出去,暫且躲在城中吧。你把斗篷脫下。”</br> “嗯。”</br> “好,你穿著便裝,和人群混在一起,他們就不那么容易認出你了。等到大概中午的時候,從北邊的城門出去,別走我們來時的路。”</br> “嗯……”</br> “出城后,你直接回木屋那里等我。要小心,你曾經被人看到過相貌,別被注意。”</br> “我要和你分開?”</br> “必須如此。我的相貌很容易引人注意,和我同行,會被發現的。”</br> “那你要怎么辦?”</br> “我自然會想辦法。”</br> “……好吧,那你要小心。”</br> “我當然會的。”</br> “怎么這樣。只是偷些菜,那些人干嘛追我們這么緊啊?”</br> “唉,只能說犯罪就是犯罪,并無大小的分別。那些人可能把我們當成山賊一類的了。”</br> “這一定是她在搗亂……”</br> “或許。總之,我們先分開走路,想辦法離開吧。”</br> “好。那么,我走了。”</br> “去吧。”</br> “阿提拉,會沒事的吧?”</br> “會沒事的,秋茗。”</br> 此時依舊是早集,并不寬敞的街道,兩邊各色店鋪張羅著,道路旁隨處擺攤的小販,行人車馬穿梭。吆喝聲,閑聊談天,討價還價,孩童戲耍,混雜著聽不真切,炎熱的空氣中,充斥著生肉,蔬菜的刺鼻氣味。人頭攢動,男女老少,來來往往,難分彼此。</br> 一團混沌的日常。</br> 吳九站在路口中央,身后圍繞著幾名隨行的捕快。不時會有商販或者行人認出他,打聲招呼,他卻不予回答。無暇分神,全部注意力都在人群之中。雙目在每一個人的臉上停留片刻,又迅速地轉移,打量著身形相貌,辨識身份。雙耳聆聽這混亂的一片噪音,試圖從中過濾提取他需要的信息。雙腳不時來回移動,湊近嫌疑的對象,以得仔細觀察。行人如潮水般從他身旁涌過,他則如磐石般站立。</br> 然而,終究一無所獲,他沒有發現任何目標。</br> 吳九眉頭緊皺,雙眼依舊不放松地搜索著,他在想,如果他可以早些整治此處市場的臟亂差問題,那樣就不會有現在這樣的麻煩了。</br> 他們在哪里?他想,她在哪里?</br> “你們有沒有發現可疑的人?”他轉身,問身后的下屬。</br> “沒有,吳隊。”</br> 一個捕快回答,“這里人太多了,根本看不過來。”</br> “安排人去巷子搜索了嗎?”</br> “已經安排了。”</br> 捕快張望四周,發現了什么,“吳隊,你看,這兒是我們來時的那個集市,就是碰見夏先生的集市。”</br> “……對,還真是,我們走回來了。”</br> 吳九這才注意到景色熟悉,并且也才注意到夏玉雪不見了,“夏先生沒和你們一起來嗎?”</br> “沒有。”</br> “嗯,好吧。”</br> 他點頭,心里開始思考,剛才不該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然而事已至此,還是關注眼前吧,他現在無暇顧及此事,有更重要的人需要尋找,“繼續搜索。”</br> “是。”</br> “吳隊,吳隊——”</br> 迎面出現另一個捕快,擠過人群朝他跑過來,“發現情況,看!”</br> 走近,捕快一揚手臂,手中是兩件黑色的斗篷。</br> “在巷子里找到的,旁邊沒人。其他人在繼續搜尋。”</br> “唉。”</br> 吳九嘆了口氣,接過斗篷。他早已預料會有這種情況,但親眼確認,未免依舊感到失望。那兩人脫下斗篷,身著便裝,早已混在民眾里,在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根本無處尋覓。</br> 斗篷上已沒什么值得注意的痕跡了,他抬頭,繼續觀察行人,但一張張面孔和背影在他身前交錯著,只令他感覺眼花繚亂。他不甘地將手中斗篷緊緊攥住,已追到這一步了,難道真要在此放棄?</br> “吳隊,那兩人說不定已經混在人群中離開了。”身后的捕快再次建議,“我看,我們還是去城門那里等他們出城吧。”</br> 話聽在耳中,吳九卻依舊站立在街口,既沒有行動,也沒有回答。面色陰沉,雙目如炬,盯著人群,手中的斗篷,幾乎被他扯爛。</br> “吳隊?有什么指示?誒,吳隊——”</br> 捕快的問話還未完,就見吳九邁開腳步,朝著面前的街道走去。那兩件斗篷被丟棄在地上,烏黑的,仿佛道路中平白無故多出的一個黑洞。</br> “吳隊,吳隊!往哪走啊?”</br> 捕快看著長官一聲指令不發就越走越遠,繼續一遍又一遍地叫喊。但是吳九卻什么話也不回答,很快地,混入在人群之中了。</br> 集市街道旁的小巷中,剛才發現斗篷的幾名捕快,依舊繼續,堅持不懈地搜索著。處于大道邊,又緊挨集市,這巷子自然住了很多人,因此四通八達,走上幾步便遇見一個巷口,遇見一個巷口,隊伍便一分為二分頭搜索。有時走到底發現是死路,于是只得返回,有時走著走著,發現在同一個地方轉了一圈,有時遇見巷邊的住戶大門敞開,還得詢問一番,在人家院中細細查找。巷子簡直如同迷宮一般,令人難分去路。</br> 不時會有黑影從捕快們身邊掠過,令他們警覺,然而又發現原來只是哪家架在墻角的東西翻到了,或者是流浪貓在覓食。他們仔細地搜索,然而依舊一無所獲,他們沒有發現目標。</br> “我說,這根本就是白費勁。”</br> 一道巷子中,一名捕快對著他身邊的同伴說道,他們二人和其他人在岔道分了頭,兩人一組單獨搜索此路,“那兩個賊把斗篷摘了,肯定早就裝成百姓到巷子外面去了。我們在這里找根本就是浪費時間。”</br> “莫老哥吩咐了繼續找,有什么辦法?”</br> 另一個捕快邊回答,邊用棍棒撥弄墻邊堆放的一堆雜草,然而并沒有人藏匿,“說是山賊,不能放松。”</br> “山賊?不過是摘菜的小偷,也要我們這般費力。真不知道那天津來的隊長心里在想什么,大驚小怪。”</br>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不也想干好點在這留個成績?”</br> “我看就是沒事找事。”</br> 那個捕快抱怨著,停下腳步,“誒,你先往前走,我得找個角落解決一下。”</br> “我在這等著。”</br> 另一個人看了他一眼,“兩人一隊,不能分開。”</br> “你先走,先走,不然我緊張。”捕快不耐煩地催促著同伴,“再說,咱們早點把巷子走完,早點就能回頭交差。”</br> “行吧。”</br> 于是兩名捕快分道而行,其中一人留在原地,另一人向前走去。</br> “快點啊!”</br> “知道,知道。”那捕快環顧四周,“嘿,我們剛才漏了一個岔口!”</br> “我去查看。”</br> “沒事,一看就是死巷,亂七八糟的放了一大堆垃圾,黑咕隆咚的。你繼續往前走,我進去隨便看看。”</br> “嗯哼。”</br> 那捕快走入岔口,的確,一望便可知是一個死巷,壁間凹進去的一小塊,被居民自然地視為傾倒垃圾的地方,木板橫七豎八地交錯,地面遍布破碎的瓦片,雨后積淤,尚未完全蒸發的污水令蚊蟲孳生。在傾倒的木柜和桌椅間,雜草憑借正午時照入的一點陽光生長著。</br> “這也忒臟了。”</br> “不差你一個。”</br> 另一名捕快此時只能聽見同伴的抱怨聲了。他一邊順口回答,一邊繼續向前走,轉過角,面對的是高高的墻壁,這一道巷也走到了盡頭。</br> 然而他并沒有就此轉身返回。走到墻壁前,抬頭看了看,高高的墻壁,磚塊鋪的很整齊,沒有可供落腳攀登的地方,墻壁上的苔蘚也沒有刮蹭的痕跡。</br> 捕快決定離開,回去找他的同伴。</br> “是條死路!”</br> 他叫喊,離兩人分開的地方走去,“喂,你好了沒,我們走了!”</br> 沒有回答的聲音。</br> “喂!”</br> 他開始緊張,快步到那漆黑的岔口前。</br> 轉角,朝內望去,看見一片黑暗,看見堆積滿地的雜物。還有倒在地上的同伴,形象并不是很雅觀。</br> “喂!”</br> 他跑到同伴身邊,發現后者還有呼吸,只是暈了過去。</br> 身后似乎有異樣的聲響。</br> 他立刻回頭,握緊手中的棍棒,警惕地擺開陣仗。然而身后并沒有人,一只野貓從巷口掠過,飛快地逃離。</br> 捕快此刻背對著黑暗,他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再次轉身。然而這黑暗還是如方才那般毫無動靜。</br> 目光適應后,略微可以看清了,并沒有人躲藏在內。</br> 所以,在哪里?</br> 他不安地四處張望,警惕地,握著武器。炎炎夏日,巷子里卻是很陰涼的,捕快聽見遠處隱隱約約傳來蟬鳴,感覺到自己的汗珠劃過面頰。</br> 蚊蟲圍繞著他飛舞,令他感覺煩躁,皮膚上黏黏的汗漬,沾上污塵,也令他難受。</br> 在哪里?</br> 他不住地轉身,一會面對黑暗,一會背對黑暗。</br> 在哪里,襲擊者在哪里?</br> 在哪里?</br> 捕快聽到耳后又傳來輕微的響動,轉身,依舊是那只流浪的野貓,來來回回,看來是這孤巷中的住戶。窩巢被人占據,它只得四處奔跑。</br> 又一次虛假警報。</br> 所以,在哪里?</br> 在哪里?</br> 敵人……</br> 捕快又轉身,再次面對黑暗的死巷。現在他的眼睛終于完全適應黑暗了,于是他發現,在剛才未曾注意的角落里,在被木板和桌椅遮擋的角落里,有一張蒼白的臉。</br> 蒼白的臉四周,是卷曲的,凌亂的長發,如同獅鬃。</br> 蒼白的臉上,分布一道道猙獰的傷疤。一對藍色的眼睛,盯著他。如潛伏在草叢中的獅子盯著獵物。不知已盯了多久。</br> 他看見了,目標,敵人,小偷,山賊,搜尋對象,在那里,那里!</br> 就在那里,一直在那里!</br> 那張臉陡然湊近。</br> 同樣近到他眼前的,是一只鐵甲拳套,帶著金屬反射的光澤,越來越近!他能看見指關節間殘留著的紅褐色痕跡,或許是鐵銹,或許是血污。</br> “喂,在這——!”</br> 他只來得及喊出這幾個字。</br> 在哪里?</br> 吳九在人群中行走著,面色陰沉地可怕,雙腿邁動,穩健的步伐不急不慢。擎著腰刀的手,顫抖著,隨時準備拔刀。他的眼睛,向著前方,向著兩邊,來回轉動。他從一個個人身邊走過,老人,小孩,婦人,男子,小販,顧客,農民,商戶,他觀察每一個與之擦肩而過的人的容貌,判斷每一個人的身份。他在尋找,在搜索,在探查人群中的目標。</br> 在哪里?</br> 或許真如手下所說,那兩人早已離開街道,早已向城門而去,即便真的還停留在此,真的還隱藏于人群之中,找到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可能置身于店鋪里,可能藏匿于某個角落,某個間隔,根本沒有辦法全部排查一遍。但吳九依舊執著地迎著人潮前去,依舊固執地在此處做無用之功。</br> 因為即便只有一點點的可能性,他也不愿放棄。</br> 在哪里?</br> 她在哪里?</br> 偶然的,吳九看見一個白色的身影,旋即消失在街道轉角之處。那令他想起所謂“夏九兒”,他確實不該把對方留在閣子院,他不放心。他本應該緊盯嫌疑對象,然而此刻卻在此處徒勞的尋找一個幾乎不可能被找到的人。但這一點憂慮也很快被抹過去,他繼續搜尋。那白色身影并不是他要找的目標,一眼望去,從背影便可判斷,年齡不相符。</br> 他的注意力回到身邊經過的人臉上。眼下,這對他來說才是最緊要的任務。他現在要搜尋的,不是殺手,不是白衣人,也不是山賊,不是小偷。他要搜尋的,是她。</br> 女性。</br> 二十歲上下。</br> 臉型偏圓,下巴較尖。</br> 黑色頭發,扎髻。</br> 他當然記得上個月的事態,記得堆積如山的死尸,記得無數死去的相識。記得在地圖上標注出的一道漩渦,兩地之間不可能瞬間跨越的距離。也記得那個姓蔡的小姑娘,那匹褐色的馬駒。還有最初在太行山間的集會,飲過誓盟酒,商討過行動方案,奇怪的東道主,還有一位不速之客。這一切他都記在心中。</br> 吳九感到額角處,淤血仍未散盡的地方,隱隱作痛。他當然記得這一處傷是何時所受。記得,村口的那次突然襲擊,記得她的容貌。也記得她說過的話。</br> “我就是白衣人。”</br> 他也記得更多的,更多的事情。</br> 更多的特征。</br> 可能穿著淡綠色服裝,或許是便服,或許是男裝。</br> 走路時習慣雙手放在身前。</br> 會彈琴。</br> 左邊胳膊上有一道疤,聽說是小時候從板凳上摔下來造成的。聽她的父親說的。</br> 喜歡聽唱戲。</br> 喜歡趁父親不在家的時候亂跑,去逛一家江南風味的茶館。</br> 喜歡喝茶。</br> 但是很快便要回去,因為家里還有生病的母親要照顧。</br> 還比較愛笑,但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br> 都是過去的事情了。</br> 所以在哪里,她在哪里?</br> 茶館?</br> 吳九經過街道邊的一家茶館,不由得停住腳步。抬頭看著這小小的二層建筑,門口擺了涼茶攤,喝早茶的人進進出出,店內喧鬧聲不斷,茶水伙計肩膀上搭著抹布,忙碌地來回走動,店主在門口招攬生意。</br> 非常普通的地方。在這早集市的街道邊,非常不起眼的地方。</br> 他停下腳步,朝店門走去。</br> 店主和他打招呼,邀他進來喝杯茶。他只是點點頭,并不回禮,也不說更多的話,便徑直向館內走去。</br> 大堂里很多客人,沒有空位。他掃視一圈,細細觀察,她并不在此處。</br> 店主請他上二樓雅座稍歇。</br> 在那里嗎?</br> 吳九踏上樓梯,走上二樓。</br> 二樓人不多,但也沒有看見她。</br> 在哪里?</br> 二樓有幾間廂房,不過此時大多空著。他問店主,有哪些人在廂房中。</br> 左手第二間有幾位客商歇腳,第三間是一個走江湖唱曲的女人。右手第二間則有一位年輕姑娘。</br> 在那里嗎?</br> 他走到右手第二間,店主還沒來得及說什么,他就推開門。</br> 坐在里面的姑娘被嚇了一跳,抬起頭,結果并不是,相貌差得太多了。只是另一個尋常客人而已。</br> 他道一聲叨擾,便退出去。</br> 在哪里?</br> 店主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的怪異舉動,卻識趣地什么也沒問。他讓店主先下樓,公務專事,不便打擾。</br> 店主走了,他轉向身后,身后,左手第三間。唱曲的女人。</br> 在那里?</br> 他伸手推門,這一次慢慢的,輕輕的。</br> 然而門被閂上了。與此同時,他聽見包廂內傳來輕微的響動聲。</br> 在這里?</br> 吳九站在門口。門的對面再次安靜下來,看來暫時沒有更多的舉動,這是個好兆頭,說明里面的人還沒有選擇跳窗逃跑。</br> 他想了想,伸手,遲疑地,敲了敲門。</br> 門內一片安靜,隨后,響起一個女子的聲音。</br> “誰呀?”</br> 他很熟悉的聲音。</br> 在這里。</br> 吳九聽到腳步聲,越來越近,但是門閂開合的聲音沒有響起,門沒有開。</br> “誰呀?”</br> 又一聲發問,這一下他確信無疑了。就在這里,一直在這里。</br> 他又定了定神,然后,開口。</br> “是曲家二姑娘嗎,小茗?”</br> “……”沒有回答。</br> “我是你吳九哥,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隔著門,他繼續說著,“我和你爹,曲二哥,我們過去是同一個衙門里的朋友。你小時候來衙門找你爹時,我還陪你玩過,教過你一些拳腳。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br> “……找錯人了。”</br> 沒有,就在這里。</br> “上個月在村子口,你沒認出我吧。”吳九沒有理會,繼續說著,一直陰沉的面孔,終于有了微笑,“那下打得挺重,到現在淤血都沒消。”</br> “……”</br> “我倒是認出了,當時不敢確信。今天早上,在菜園就碰著了,看清臉才肯定就是你。”他繼續說,對著緊閉的門扉,對著門對面一言不發的人,“為嘛會在這呢,小茗?”</br> “……”</br> “兩年前,你爹……走了之后,曲嫂沒過多久也隨著去了吧。之后你也不見了。都去哪了,怎么現在到了這地方?”</br> 吳九嘆了口氣,靠在門框上,門依舊沒有打開,門內靜悄悄,他有些擔心,擔心屋內人已經翻窗走了,自己正在對著一間空屋說話,“唉,小茗吶。九哥現在是滿腦子的問題。你爹的事情,懸案到現在都沒解決。如今又在這里遇上你,我的問題更多了。上個月,你怎么在村口和我遇上,今天,你怎么又去寺廟的菜園子里。那個和你一起的人又是誰?這兩年,你都去了哪,發生了什么事情,我一點頭緒也沒有。你當時為什么叫自己白衣人?”</br> “……”</br> “你不是白衣人吧。”他說,“兩年前,二哥,還有衙門里那些兄弟,是被那殺手白衣人殺害的。二哥在衙門里留了記錄,但沒寫是誰。誰才是白衣人?小茗,你叫自己白衣人,我在想,你會不會知道,誰才是白衣人?”</br> “……”</br> “我想你現在一定很難受,對吧。過去的事……”沉思著,等待著,“把門打開吧,小茗。也許你可以跟我說說事情,說說你都知道什么事情。你的難處,我或許可以幫到。就算幫不到,有個人談談天,吐一吐心里話也是好的。我的疑問,我不知道,或者你也可以幫幫我,告訴我一些答案。至少,打開門,讓我看到你面。我找你找了很久,花了很多功夫。我至少想確定一下,你現在好好的。那樣也好一點,那樣我也放心一點。你是二哥家的姑娘,我得看著你平安無事。也不愧對在天之靈。”</br> “……”沉默。</br> “開門吧,小茗。”</br> “……九哥,對,我想起來了。”終于,屋內有了回應,人依舊在,門還是依舊緊閉,“抱歉了,上次在村口,當時沒認清楚。我很久沒見到過去的人了。傷沒事吧?”</br> “沒事。”他揉一揉額角,還有些疼痛。</br> “我不知……該不該開門。兩年過去了,這兩年來里,我有很多事情,很多經歷,我也不知該不該對你說。我為什么在這里,我也不知該不該對你說。”</br> “也沒事。”</br> 吳九笑了笑,“你現在還好嗎,小茗?這能告訴我嗎?”</br> “……還好,挺好的。過去,也不怎么想起,也不再怎么做噩夢了。我現在挺好,有人保護我,有人陪著,挺好。”</br> “那樣就好。”</br> 他說,不再倚靠門框,“那樣就很好。更多的,你不想說就算了。今天,你不想開門也就沒事了。以后若是有機會,再來找我。到那時有什么想說的,再來找我。有什么問題,我也會多照應著的。”</br> “嗯,我知道了。”</br> “那么,我就先走了。”</br> 吳九退后幾步,想了想,又再走到門前,“小茗,沒必要一個人全扛下來,會很累。曲二哥的事,不止你,我,還有其他人,我們都希望能有個結果。小茗,你若是知道些什么,不妨也讓我知道,你不必獨自一個人扛起所有負擔。”</br> “我,我不是獨自——我沒什么。”</br> “小茗,我希望你能說出來。”</br> 吳九知道她在替那另一個黑衣人隱瞞,但他并不想過問此事,因為很明顯對方不會希望他這樣做,但另一件事,他希望能現在確認。這一件事,他認為,現在可以得到答案,“有一件事,有一個問題,我希望你能回答。不,我只希望你能確認。我已經有了想法,翻來覆去思考清楚了,我唯一需要的,就是你的肯定。你能給我肯定的答復嗎?”</br> “是什……什么,九哥?”</br> “夏九兒,那個住在村里的琴藝先生。”</br> 他盯住緊閉的門扉,面色再次變得陰沉,“白衣人,上個月出沒此處,殺人無數的殺手。曾經在天津,害了曲二哥和一眾兄弟的兇犯。讓你現在這般不幸的元兇,就是她嗎?”</br> “……”</br> 再次的,沉寂,長久的沉寂。</br> 吳九在門口等待著。</br> 然后,門閂撥動的聲音響起,門打開了。</br> “……是的。”</br> 吳九看見曲秋茗站在面前,依舊是那熟識的面容,穿著淡綠色的便裝,頭發扎頂髻,和過去一樣。屋內,他看見一架琴,事后才知道是從一個真正的唱曲女人那偷來的。他沒有在那圓圓的,下巴有點尖的臉上看見笑容,自兩年前就不再見了。</br> 曲秋茗哭泣著,淚水在臉頰上留下兩道濕漉漉的痕跡。</br> “夏九兒……她就是白衣人。她叫夏玉雪。”</br> “夏玉雪,你在這。”</br> 巴托里·阿提拉站在小巷中,站在那漆黑的死巷前,黑色的斗篷褪去,其下依舊是黑色的襯衫。身后,兩名捕快暈倒在地上。面前,身著白衣的女人,夏玉雪,“你和他們一起來的,來追捕我嗎?”</br> “巴托里·阿提拉,你也在這。”</br> 女人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刻薄的臉上,冷漠的表情像是一種嘲諷,“為什么還沒有離開呢,還沒有帶著她一起離開?你們在這里,遠離人居,隱藏在不知道何處的山林里,生活難到要到四處偷竊米菜,被捕快追趕的地步,還要做什么呢?”</br> “保護。”</br> 簡短的回答,他的目光盯著對面人的一舉一動。身體斜側,右手伸向腰間一直未出鞘的十字劍,左手隱藏在身后。</br> “保護……意思是,你要代她完成復仇?”夏玉雪依舊維持原先的姿勢,站在原地,仔細觀察著對方的舉動,“之后呢,有沒有考慮過?復仇的執念很長久,可以牢牢扎根在一個人的內心深處。假設你今日可以成功吧,我不認為她可以如此簡單的就擺脫仇恨。那樣,你又該怎么辦呢?”</br> “這是你應該關心的事情嗎?”</br> “也是……看我扮演的角色,我想我是沒資格說這些話的。”微笑,有些無奈,“但這的確是個問題吧。”</br> “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伸向劍柄的手,鋼鐵臂鎧閃爍光澤,“在殺了你之后,我會認真考慮的。”</br> “好吧。”</br> 依舊是微笑,“那么之后,你會帶她去哪?回你看管的監獄?繼續替組織殺人?繼續做白衣人?我不能認同這個走向。”</br> “我會帶她離開的。”回答,“她本就不適合這職業。在其中純屬掛名,即便殺過人,也都是心懷不軌的法外之徒。她依舊是善良的,并沒有什么罪孽需要背負。”</br> “我很高興你這樣說。”</br> 微笑,略微帶了點溫度,但也只是一點點,“那么,你讓她入教了嗎?她現在和你有同樣的信仰嗎?就像,你曾經對待那些女子一樣?”</br> 沉默,握住劍柄的手動作一滯。</br> “……她有自己選擇的權利。”</br> 巴托里·阿提拉回答,低沉的雙目中,暗暗閃爍火星,“然而夏玉雪,利用一個人過去經歷的苦痛,對其施以折磨,這是很殘酷的事情。請別一再這樣傷害我。”</br> “對不起。”</br> 她的道歉似乎是真心的,“我只是必須要確定這件事情。如果她和你在一起,我不希望她最后和她們一樣,你搭檔的那些人,她們……木野狐,潑墨,花名書……青鳥,影渠,還有……恒河沙。”</br> “極恒沙。”</br> “是的,極恒沙。嗯……我的記憶也開始有些模糊了。”</br> “你已經記得很清楚了。她們……以及,她。”</br> 提起過去,巴托里·阿提拉的眼神不再那么兇狠,目光柔和起來,哀傷起來,很難在這樣一張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他在回憶過去,“你對我的經歷真了解,你都查到了多少呢?你甚至知道她的存在。我幾乎都快遺忘了,久遠的二十一年時間,足夠令一個人忘記曾經摯愛的容貌。”</br> “我并不清楚你的意思。”</br> 夏玉雪回復,冷漠的彬彬有禮,“我收集到的只有你在組織中的經歷。我是不是曾經對你說過什么關于你過去,在你故鄉的事情?很抱歉,我的記憶并不可靠。”</br> “是啊。我想,因為血都流光了吧。”</br> 莫名其妙的一句話,伴隨著十字劍出鞘的聲音,“從現在開始,即將流出的該是你自己的血了。”</br> 他右手舉起劍,劍尖直指對面的女人。雙腳分開,微微下蹲,積蓄著力量。他不再沉陷于回憶之中,那雙眸,如同雄獅的雙眼,再次緊緊盯住獵物。</br> “巴托里,不是非要如此的,唉。我今天找你只是想談一談事情。”</br> 夏玉雪依舊保持站姿,最后的勸說卻令人感覺漫不經心,嘆息也顯得敷衍,“并且,你的傷還沒好吧。你的左手,這對你不利。”</br> “你的肩膀也有傷,我覺得很公平。”</br> “不是非要如此的——”</br> “——你可以拔劍了,夏玉雪。我相信,你的劍此時依舊貼在裙邊,就像過去那樣。”</br> “就像過去那樣,是的。”</br> 她伸手,腰邊一撫,仿佛憑空抽出了一柄軟劍。她站定,架勢不同于阿提拉,左側身體朝前,右手握劍齊平眉際,蓄勢待發。</br> 在這深巷之中。</br> 對峙的二人,黑與白。</br> 隱隱可聽到外界的喧鬧,早集市還未結束,街道上依舊人來人往,然而已與他們并無任何關系了。</br> 兩人誰都不再多說任何一句話,也已無話可說。</br> 那只流浪的野貓,從夏玉雪腳邊掠過,又穿過阿提拉身旁,跳入到死巷的黑暗之中,叫喚一兩聲,隱沒其間,唯有一雙眼睛于暗中閃爍。</br> 阿提拉邁開腳步,跑動,迅速地靠近夏玉雪,揮起手中的十字劍刺去——</br> “嗯,那么,講講夏先生。夏先生都教過你們什么琴曲?”</br> “啊,很多很多。呃……昨天她教我們一首《瀛洲》,是關于……呃,大海外面的一座仙山,還有山上住著的仙人……我記不得了。”</br> “你上課不怎么認真啊,姑娘。”</br> “呃……啊,先生回來了,我們得走了。”</br> 蔡小小看到不遠處,從人群中出現的白色身影,如同救星。她已經無法再繼續和面前人尬聊了。這人問的都什么奇葩問題,“吳隊長,下次再見啦。”</br> “嗯哼。”</br> 吳九臉上帶著微笑,望向越走越近的夏玉雪。</br> “夏先生。”</br> “吳隊長,您還有事找我?”</br> 夏玉雪也禮貌地微笑著,“找到那兩個人了嗎?”</br> “沒有,真是,不知她們跑哪去了。”吳九無奈地擺擺手,“唉,布下天羅地網,連兩個毛賊都抓不到,真失敗。”</br> “也許下次會有收獲吧。”</br> “也許吧。”</br> 他瞥了眼女人的表情,又指了指坐在馬車上等了半天,被他煩了半天的蔡小小,“這位蔡小姐可都等急了。夏先生,我還以為您從寺廟直接回來了,您去哪了?”</br> “也在幫著找那兩人。”夏雨雪說著,走近馬車,“可惜,沒找到。”</br> “唉,現在恐怕是找不到了。”</br> 吳九無奈地搖了搖頭,從馬車座上取出一個籃子,“對了。夏先生,您買的菜,我給您捎回來了。”</br> “啊,差點忘了。多謝。”</br> 夏玉雪接過菜籃子,看了看,那些蔬菜依舊帶著水珠。在夏日的高溫炙烤下,新鮮蔬菜可并不容易保存水分。她提著籃子上車,對蔡小小說,“抱歉,小蔡,讓你久等了。”</br> “沒事。”</br> 蔡小小站起來,跳下馬車,解開馬駒的韁繩,“那么我們該走了?”</br> “吳隊長,還有別的事嗎?”</br> “沒了,走好。”</br> “那么再見。”</br> “再見啦,吳隊長。一條,走起——!”</br> 蔡小小一揚韁繩,那棕色的馬駒便邁開懶散的腳步,拉著車走上道,步伐還有些跛。</br> 吳九站在原地,看著她們向著城門方向漸漸遠去。臉上依舊帶著笑容,但這微笑,比起夏玉雪的,更加虛偽。他在微笑,但是他的雙眼,看著那一點點變得模糊的白色身影,眼中卻是銳利冰涼的神情。</br> 夏玉雪自然也注意到了。</br> 馬車走上大街,轉幾個彎,然后就出了城門。</br> 鄉間的路,兩旁生長茂密的野草。</br> “先生,我等了很久呢。”</br> “對不起。”</br> 夏玉雪回答,背靠著隔板,躺著,方才她的袖子緊貼體側,如今手臂抬起,才能發現到那白衣上沾染的一兩點血跡,淺淺的,雖經擦拭卻無法消去,這是自然,白布容易顯臟,“我有必須要處理的事情。”</br> “那個……剛才那個吳隊長和我講了偷菜賊的事情。”蔡小小坐在前座,回頭不安地問,“那兩個人,先生,是不是那位曲小姐?還有上個月見到的,她的那個奇怪的同伴?”</br> “……是的。但我沒遇到曲小姐。”</br> “那,你就是遇到另一個人啦。天,那個人滿臉都是疤,看起來可不像好人,先生你沒受傷吧?”</br> “我沒事。”</br> 她說著,再次摩挲起裙邊的血跡,當然是徒勞。那血跡兩邊筆直,映出劍的兩刃輪廓,她此刻有些后悔收劍之前沒再更加仔細地擦拭。</br> 因為過去從不必擔心這類細節問題,過去,劍藏于裙邊,也不會像現在這般硌人。她不喜歡這種變化,“那位……那一位其實并不是壞人。”</br> “這樣……”蔡小小覺得自己不該多嘴發問。</br> “是的。”</br> 夏玉雪不再摩挲血跡,轉而望向菜籃子,“別再說這個話題吧,小蔡。回去后,我該做午飯了。菜買的有點多,今天中午你來我家吃飯。”</br> “嗯,好。”</br> 菜買多了。</br> 馬車行在路上,有些顛簸,鄉間的土路。</br> 夏玉雪將菜籃子放回原位,不打算再關心此事。她靠著隔板坐了一會,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個布包。</br> 她回頭望了望蔡小小,后者背對著她,似乎還沉浸在中午可以蹭飯的快樂中。</br> 她打開布包。</br> 里面是一本佛經,熟悉的封面。她沒有翻開佛經,但她知道,這里面的內容也是她非常熟悉的。</br> 來自過去的書,過去的生活,過去的事務。</br> 她嘆了口氣。</br> “先生,怎么啦?”蔡小小回頭,看見那書籍,“什么呀?佛經?先生你在哪買的?是閣子院嗎?買這個做什么呀?紀念品嗎?”</br> “……我也不知道,小蔡。”</br> 一堆問題。夏玉雪手拿著書,心里想著,口中念叨著,抬頭看著藍天中的白云,不由得又嘆息一聲,“紀念品,或許吧。我也不知道。”</br> 她將書重新收好。</br> 馬車繼續沿著大路向村莊走去。</br> 過了不知多久,可以看見地平線上升起炊煙。</br> 菜確實買多了,她想。如果她能像過去那樣信任自己記憶的話,這籃子里的菜,的確比原本買的要多一些。</br> 正午,山間的獵戶小屋,升起炊煙。</br> 曲秋茗望著鐵鍋里煮著的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發覺自己實在沒有烹飪的天分。更何況,她做飯時也不夠專心。</br> 她在想,等阿提拉回來的時候,該說些什么呢?</br> 要不要說,自己遇上了一位過去認識的人?</br> 要不要說,那個人就是追捕她們的捕快領隊?之前還遇到過的?</br> 要不要說,自己對那人說的話?</br> 以及,她們今天的午餐,也是源自那人的供應?</br> 秋茗用湯勺攪動著那糊在一起,黑不溜秋的青菜,煩惱著,不安著。害怕自己做錯了什么,會讓人不高興的事情。</br> 這本該是她們的事情,復仇。但如今卻又牽入了第三個人在其中,使得這件事情變得不那么……私人。這復仇的事務,似乎已不再只屬于她們兩人。</br> 阿提拉會希望如此嗎?</br> 秋茗有些后悔自己當時那樣做了。然而,吳九對她說的話又在耳邊響起,這本就不是她該獨自承擔的責任。她想,這也不該是阿提拉應當獨自承擔的責任。</br> 今日見到吳九,令她又回想起很多過去的事情,過去的生活,過去的經歷。過去,和家人在一起,簡簡單單,平平常常的生活。過去的幸福,過去的快樂。</br> 那是已經很久不曾體會得到的了,如今,復仇已占據了她大半心靈。不然,她又為何還要執著地留在此地呢。</br> 吃著粗糙的飯菜,住著漏風的房屋,入睡時倚靠的只有堅硬的地板,她的背到現在還因此有些酸痛。</br> 唯一值得慰藉的,就是身邊,阿提拉的陪伴了。</br> 屋子里彌漫著煮菜的香味,秋茗覺得,或許自己的手藝也沒那么差。她終究還是餓了,嗅著香氣,望著火堆,看著鐵鍋中翻騰的菜湯,她開始浮想聯翩。</br> 她想,待這一切結束之后,她要和阿提拉去哪里?</br> 回組織,回那座監獄?恐怕不會,她并不想再繼續做殺人的事情了。</br> 那么她們二人,又會去哪里呢?又會做什么呢?</br> 秋茗想,待塵埃落定之后。她的恨意最終也會消散的吧。她最終,也是會再次獲得快樂,獲得幸福的吧。有所愛之人的陪伴,可以過著像過去一樣美好的生活。</br> 不過,她連這一切該如何結束,都未曾想過。</br> 該如何結束?這復仇,令人痛苦的復仇,究竟會以怎樣的結局結束呢?</br> 她不知道。</br> 曲秋茗坐在火堆前,湯勺攪動著飯菜。此時已是中午,她在等待伴侶回來。對方同她約定過會在中午回來,為何到現在還不見人影?</br> 她有些不安。</br> 她又開始想,自己是否該向對方解釋這菜的來歷?該如何解釋呢?</br> 就在曲秋茗這樣想著的時候,敲門聲響起了。</br> 有節奏的,短短長長,是約定好的暗號。</br> 她放下湯勺,去開門。</br> “回來啦,阿提拉。我——呀!”</br> 門閂剛剛撥開,門剛剛拉開。秋茗便看到門口站立的黑色身影,低垂著頭顱,卷曲的長發遮掩住面孔。她正開口說話,那身影便搖搖晃晃地,向屋內倒去,伏在她的身上,于是那未說完的話便成了一聲尖叫。</br> 她扶著懷中的人,好不容易才平衡住不致摔倒。她感覺自己的雙手變得濕漉漉的,發覺那件黑色襯衫上,多了好幾道破口。其下,蒼白的肌膚沾染紅色的污漬。一道道狹長的傷口,猙獰著汩汩流血。很明顯是劍傷,很深的劍傷。</br> “阿提拉,你沒事吧!怎么了?”</br> 她不敢搖晃地太用力。</br> 但對方只是一時眩暈。巴托里·阿提拉站穩腳步,但是身軀依舊靠在曲秋茗身上,使得后者身上也沾染了血污。他舉起一只手,緊緊摟住曲秋茗,讓兩人貼得更近。右手依舊戴著臂鎧,攥住袖子,于是淡綠色的衣服上沾了更多的血污。深山中洗衣服很不容易,兩人攜帶的備用衣物不多了,但秋茗也不在乎。</br> 曲秋茗感受到,通過身軀傳遞來的顫抖。</br> “怎么了……你被那些捕快圍住了嗎?你們……廝殺了嗎?”</br> “不,是她,她。”</br> 巴托里·阿提拉回答。聲音,有憤怒,也有恐懼,斷斷續續,仿佛驚魂未定,“我……我判斷失誤了。我本以為,沒有了血,沒有了那些神怪靈異,她也只是一個普通人。我原以為,我可以戰勝的。但我卻忘了,她畢竟是個訓練有素的殺手,畢竟還懂得如何用劍,如何戰斗,如何殺人。”</br> “夏玉雪?”</br> “我被打敗了,我逃跑了。”他繼續說著,望著對方。秋茗看見臉上帶著汗水,和飛濺的血跡,那雙藍色眼眸,泛著淚水,“或許,是因為我本身受傷的負擔,或許是因為武藝不敵,但不管怎樣,我失敗了。我無法打倒她,秋茗,無法殺死她。對不起……”</br> “你快坐下來。”</br> 秋茗把他扶到火邊,轉身又去找行李里找藥包,“我來給你處理傷口,別再說話了。”</br> 可是,背后,蜷縮在火堆邊的人,依舊喋喋不休。</br> “我……我沒有能力,秋茗,我無法替你復仇,我以為我可以,但,我沒有能力……”</br> “阿提拉,別再說話了!”</br> 她叫喊著,一通亂翻,心里著急又難過,偏偏此時雙眼開始濕潤,視線開始模糊,“這本就不是你的責任,你不必獨自一個人扛起所有負擔!”</br> “我沒有能力……現在,沒有……但,或許,或許我也可以擁有。或許……可以擁有像她一樣的能力,一樣的血,在哪里,或許,在那里。在那里可以獲取,原先的蛇窟……那女人,酒,血,血,我也需要血……需要……需要更多的血——”</br> “別說了!”</br> 曲秋茗終于找到了藥包,還有針線。后者的囈語令她感到不安,她唯恐阿提拉神志不清,即將昏厥,對于內容,卻并沒有聽清楚。她拿著藥包和器具,快步走回,“清醒一點。我會替你治療的,你會沒事的。”</br> 她跪在他的身邊,自顧自地解開那黑色的襯衫,看到肩膀,兩臂,體側,身前,一道道恐怖的傷口,一處處都流著血。秋茗終于忍不住開始哭泣。她用盤子裝著將彎曲的針,放到火前炙烤預備,她先取水配藥,準備擦拭傷口。</br> “是。我會沒事的,別擔心,秋茗。我并沒有生命危險。”</br> 巴托里·阿提拉此時似乎已恢復清醒,伸手,鋼鐵的護手甲輕輕觸碰身邊人的頭發。坐在火前,衣衫,還有臂鎧已經褪下,上半身只著黑色的束胸。系在脖頸上的信物搖曳著,閃爍銀光。這本是很令人心動的場景,但是一處處猙獰的傷口,只令曲秋茗難過。尤其是左臂的那一處圓洞,至今仍未愈合。阿提拉若無其事地微笑著,讓她更加難過,“要害避開了,她是故意的,她并不打算殺死我。”</br> “我要開始處理傷口了,會有點疼的。”</br> “嗯。”</br> 巴托里·阿提拉似乎并不在意,坐在火堆前,看著架在火上的鐵鍋,鐵鍋中的菜湯翻騰,“嗯,秋茗,你還是在別的地方買了菜回來呀。”</br> “是……這件事,我待會再告訴你。”</br> “是你煮的?”</br> 阿提拉右手支著下巴,看著鍋里的菜。曲秋茗在她身旁處理傷口,藥水刺激創傷,會是很疼痛的。他并沒有表現出如此,臉上依舊是微笑,“看起來……嗯,對吧?”</br> “……”</br> “我午飯只吃米就——秋茗,你輕點!”</br> “抱歉。”</br> “好吧,不該浪費食物,那可是罪。我也吃菜吧,介意先嘗一嘗嗎?”</br> “呃……”</br> “……”</br> “怎樣?我是不是……不該加醬油?”</br> “……不會,很好啊。”</br> “那皺什么眉嘛?”</br> “這么好吃,我要閉上眼睛,仔細品嘗。我從來沒有吃到過加醬油的燉菜,還很好吃呢。只吃一口便知道,你做的是世界上最好的。這一勺剩下的我可舍不得再多吃了,來,都給你,張嘴。”</br> “才不要呢,阿提拉。”</br> 曲秋茗躲過湯勺,湯灑到她的衣服上,原本已沾了血漬的衣服上又添了油油的湯漬,更加難以洗凈。她卻不加理會,反而笑了起來,帶著眼淚,破涕為笑。這平平常常,并無什么意義的一幕,令她感觸頗深。秋茗想,未來,以后,最終,自己的生活會不會就是這樣的。由無數個這樣平常的小事組成,這或許就是她未來,日常生活的一個小小縮影。遠離仇恨,遠離責任和負擔,遠離痛苦和悲傷,和所愛之人在一起,簡單,幸福,快樂的生活。</br> 那樣是很好的,待一切結束之后。</br> “兌些水或許還能補救一下,秋茗。”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