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昌縣。</br> 此時已是深夜宵禁,街道兩旁的店鋪,自然早已關門,住宅房屋,燈火也已熄滅。黑暗的道路上,唯有更夫提著燈籠例行巡邏。</br> “深夜防盜,門窗關好。天干物燥,小心火燭。”</br> 年邁的更夫敲三下梆,扯著嗓子喊道,略微有些嘶啞的聲音打破夜晚的寂靜,“三更,子時——”</br> 然后繼續行走,轉過一處街角,他望見對面,原本應當空空蕩蕩的道路,迎面走來一人。他認出是誰。</br> “誒,吳爺,這么晚才回去。”</br> “是啊,是。”</br> 吳九朝他揮揮手,搖搖晃晃,腳步一下高一下低,“剛才和朋友吃飯,多喝了幾杯酒耽誤時辰,叨擾了。”</br> “哪里,路上小心。”</br> “您辛苦。”</br> 短暫的寒暄之后,繼續走各自的道路。</br> 吳九悶悶不樂。今晚他請了一位過去相識,縣衙里關系較好的同僚吃飯。這邀約自然有目的,兩人交談至此刻才結束。</br> 目的并未達成。</br> 他談到了殺手的傳聞,白衣人的事情。隱約講起了自己的調查思路,自己的猜想,自己搜集了哪些方面的資料。他的觀點,牽涉到本地一位知名人物。他并未說出具體姓名,小心用詞,盡量不做定論,也不聯系到其他。但是他覺得,自己說的,足夠讓對方明了意思。</br> 他想知道,眼下這些材料,上報到衙門中,會取得什么樣的反饋?比如能不能安排堂審,羈押逮捕令,搜查權限?或者至少,立為公案?</br> 結果都是否定的。</br> 證據不足,既無人證,也無物證。無人提訴,沒有原告。他搜集的,也多是身份信息,往期行程,財產流水,舊案文書等無足輕重的材料。更何況搜集活動是他個人所為,并無官方批示,不具備效力。最重要的,這些文件并不足以證明他提出的猜想。</br> 尤其,那位對象的身份,在當地聲譽影響,這也是不得不考慮的因素。</br> 結果既然如此,也沒有繼續談下去的必要了。又閑聊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臨走時,他囑咐那位相識暫且保密,不要驚動官方,不要驚動任何人。</br> 他覺得這位同僚是可以信任的。并且,他足夠小心,自然不會透露消息來源。</br> 他心中不平。其實今天這個結局,也在他的預料之中,那位同僚講的道理,也都是他想到過的。他的想法,他的推斷擺不上臺面,讓官府知道了,只會斥責他多事,然后勒令他停止對那位受人尊敬的守法公民的調查。到頭來反而打草驚蛇,落得一場空。</br> 證據不足。</br> 沒有物證,當時的現場,還有過去舊案的現場,沒有遺留下任何能夠說明身份的證據。白衣人是行動多年的職業殺手,怎么可能不會注意這點。物證是不可能從現場取得的,要想取得,只能通過搜查。搜查需要搜查令,要發搜查令,至少需要人證支持。</br> 他也沒有人證。</br> 不。</br> 吳九想到這里,否定自己剛才的說法,他當然是有人證的。</br> 但是,這人證,他不會啟用。帶有污點,身份特殊,空口無憑,最重要的是,他不想,也不愿讓這人證因此接受調查,因此處于不利地位,因此受法律處置。</br> 出于私情,他不能那樣做。</br> 真是諷刺。吳九自嘲地笑了一下,自己也不算是完全清清白白,秉公辦案的一個人吶。</br> 那么如果人證愿意主動提出作證呢?</br> 他又想,如果自己再找到她,對她這樣說——不,這絕對也不行!她一定會同意。但這也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局面,絕對不行。今日上午的見面,難道還不夠嗎?她受到的折磨,還不夠嗎?</br> 他不會再去找她。這樣的話,自己現在其實什么都做不了。</br> 吳九心事重重地在街道上一步步走著,腳步虛晃,一搖一擺,他感覺自己確實喝多了。醉了,但又沒醉到神志不清的地步。夏季的夜晚炎熱沉悶,酒后行路令他的后背滲出一層汗,黏答答地粘在衣服上,著實令人不快。他感到憤怒,感到無奈,感到惆悵,對擺在眼前的難題一籌莫展。對于未來該如何做,接下來該如何做,他一點頭緒也沒有。</br> 該如何做呢?</br> 他捫心自問。該如何做呢?我該如何做,才能夠將犯罪之人繩之于法,為死者復仇,為生者雪恨。該怎樣做,才可以保護無辜?</br> 曲秋茗,被害人的家屬,友人之女,過往的相識,我應當要保護她。</br> 成為她的保護者。</br> 唉。</br> 吳九輕輕地嘆氣,朝著住處走去,沉沉醉醉,但他覺得自己今晚不會安眠,太多需要想,需要考慮,需要計劃的事情了。</br> 保護者。</br> 清晨。</br> 巴托里·阿提拉醒來,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的臉上,將他喚醒。他躺在偌大的床上,長發披散著,單薄的睡衣勾顯軀體輪廓,被褥早已被踢到一旁,夏天的夜晚是很炎熱的。他望著天花板上黯淡的彩繪,不知在想些什么。</br> 感覺依舊十分困倦,昨夜并未早睡。昨夜的酒精仍滯留在頭腦中,令人暈眩。阿提拉揉了揉眼睛,微笑起來,回味著那歡愉的時刻,溫馨的相聚。他好像做了一個夢,但是不記得是什么了,那不重要,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實,是現在。現在,和所愛之人相聚,同枕共眠,那真好。清晨醒來,躺在所愛之人的身邊,真好。</br> 他轉身,望向身邊,但是見到的只有空蕩蕩的床鋪。</br> 現在,他完全清醒了。</br> “瑪樊麗?”</br> 巴托里·阿提拉坐起來,呼喚著愛人的姓名,但這臥室中只有他自己一人,沒有誰回應他的呼喊,“瑪樊麗?人呢?”</br> 他躍下床,簡單地穿好衣服,踏著拖鞋,便離開臥室。</br> “瑪樊麗?”</br> 走廊上也同樣空空蕩蕩。巴托里·阿提拉聽到的唯有他自己的回聲。走廊兩邊的墻壁上,放置了一張張畫像,落滿灰塵,并未妥善保存,那一雙雙屬于已故之人的眼睛望著他,令他感到不安。</br> 他漫無目的地行過走廊,經過其中一張畫像,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那是弗拉德三世,城堡的所有人穿鑿附會,將這傳奇人物也列位于此。阿提拉朝畫中人瞥了一眼,面對毫無生氣的嚴肅面孔。那漆黑的雙眸透著陰森氣息,他從中仿佛看到一絲血色,令人恐懼。</br> 他快步走開。</br> “瑪樊麗?”</br> 他又一遍叫喊,仍然只有回音,并無人應答。他感覺焦躁不安,行過走廊,來到樓梯口,望著上下的臺階,不知該向何處走去。</br> “瑪樊麗!”</br> 他對著樓梯口再一次叫喊,這次聲音更響。他真的開始惶恐,開始焦慮,他開始在想,會否自己的那個夢比他想象的還要長久,會否這城堡中,自始至終都只有他一人在內,只有早已死去之人的畫像與他為伴,弗拉德三世的鬼魂是這里唯一的住客。</br> 然后,他終于聽見,從樓梯下傳來微弱的聲音。</br> “我在呢,克萊拉,在教堂室。”</br> 熟悉的聲音,總算令他恢復神智,令他安下心。巴托里·阿提拉走下樓梯,他知道教堂室所在何處,他沿著路線朝那里走去。</br> 一樓,走廊東側,一扇沉重的木門,敞開一道縫隙。他推開門,迎面便是那巨大的,裝飾華麗的彩繪玻璃窗,窗前的神龕聳立著木制的十字架,木雕的圣子望著他,荊棘冠下的臉龐帶著悲憫的神情。清晨的朝陽令這室內充滿光明,在十字架背后,顯出一輪光暈。</br> 巴托里·阿提拉低垂雙目,照例伸出右手,指向額頭,胸口,左右肩膀,劃出同樣的十字,然后才步入,踏上地毯。</br> “你在這呢。”</br> 在室內一側的書桌前,他終于看見了一直在尋找的人,所愛之人的身影。</br> 瑪樊麗背對著他,已換上了日常的正式服裝,整整齊齊的藍白色衣裙一絲不茍,褐色的頭發也已經仔細梳好,掩藏在白色頭巾之下。這令阿提拉不由得發覺,自己此刻還穿著睡衣,頭發散亂的形象實在有些不莊重。</br> 但他也不關心這些細節了。重要的是,她確實在這里,在自己眼前,這一點得到了確信,他也就不再感到不安。</br> 巴托里·阿提拉微笑著,朝愛人走去,走到她的背后,雙手按上她的肩膀,讓她貼在自己身前。</br> “什么時候醒的,也不告訴我一下就走開了?我剛才很擔心你呢。”</br> “對不起啦。”</br> 瑪樊麗微微轉身,抬頭回答。潔白頭巾之下,年輕面龐依舊美麗,甚至因這整齊嚴肅的打扮,更加美麗,更加可愛,“我早就醒了,不想吵到你,就先洗漱好,來這做過晨禱,然后讀會書。”</br> “還讀書呢。”</br> 他探身望向她面前的書桌上,一本厚厚的書翻開,書簽放置在一旁。桌上還放置著筆墨,一本小小的筆記本上,記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可真用功。我們難得相聚,有這一段快樂時光,你就不能放松一點嗎?”</br> “我可沒覺得這是負擔。”瑪樊麗回答著,又轉回身繼續面對書本,“我喜歡讀書。學習令我快樂。”</br> “好吧,可不令我快樂。”</br> 阿提拉說著,松開放在她肩膀上的雙手,“你繼續吧。我得去洗漱換衣服,做完晨禱,然后吃早飯了。你吃過了沒?”</br> “早吃過啦。”她頭也不回地答道。</br> “那就不打擾你了。”</br> “哦。”</br> “……”</br> 阿提拉朝著門口走去,望著那對自己愛搭不理的背影,聽這簡短的回答,實在感覺有些不是滋味,他想再說些什么,然而想了想,還是什么都沒說。最后離開前,又一次對著神龕畫了個十字,例行禮儀。</br> “克萊拉。”</br> “嗯,還有什么事?”他停步,回身問道。</br> “吃完早飯,我們一起去森林里散會步,好吧。”瑪樊麗轉身,給她一個燦爛的笑容,“總是看書,眼睛確實有些發酸了。”</br> “好啊。”</br> 他也還給她一個微笑,心情有所好轉,又感到快樂。女孩就是這樣能牽動他的每一點情緒,“吃完早飯,我帶你去。我知道條小路,沿途景色很美。”</br> “嗯,那就這樣啦。”</br> “嗯,待會見。”</br> 他繼續邁步,走出教堂室。</br> 瑪樊麗轉回身,翻動書本,臉上依舊是微笑。但是看著面前的那些文字,她卻覺得自己不再能繼續專心下去。她的心,也同樣被牽動著。</br> 克萊拉……</br> “嘿,還有,瑪樊麗!”</br> 走廊上又響起聲音,他的聲音。</br> “怎么?”</br> “名字又叫錯了!”</br> “知道啦。”她笑著,大聲回答,“對,阿提拉,是阿提拉。”</br> “你要記住呀。”</br> “好的,巴托里·阿提拉!”</br> 瑪樊麗感覺被這么一打擾,她現在徹底沒有心思看書了。她合上書本,聽著走廊上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她坐在教堂室內,清晨的陽光為十字架上的圣子鍍上金色的光輝,也令她胸前的十字架閃爍銀色的光芒。她微笑,甜蜜且動人。她的心,始終是被他牽動著。</br> 阿提拉。</br> “酒沒了。”</br> “你還要再喝嗎?”</br> “……再來一杯。”</br> “好的,給你。”</br> “謝謝。”</br> “不客氣,那么,繼續吧。”</br> 艾德利是一個多山林的地區。托茨堡的周邊,生長一片茂密的森林,盛夏之時,此處便是一個避暑的好去處。行走在林間小路上,陽光透過樹葉灑下,在灌木叢,在蕨類植物密生的濕地,在草叢間形成斑斑點點,各色各樣的野花,掩映其中。靜謐的森林,偶爾有鳥雀飛過,一兩聲鳴叫,回響著。有時可以看見狐貍和野豬,從小路邊旁若無人地穿行而過。</br> 早晨,草葉上的露水還未完全褪去,泥土也還濕潤,林中的空氣,帶著松葉的清香,溫潤又清涼。有兩個人,在這林間的一道小路上愜意地行走著,享受這悠閑散漫的相處時光。</br> “你是不是又喝酒了……阿提拉?”</br> 瑪樊麗看著身邊的人,興奮地跑來跑去,顯然已很久未這樣親密地和大自然接觸,也已很久未這樣愉快了。她能夠聞到他呼吸間的酒精味,不重,但足夠被察覺了,“吃個早飯的功夫,也要喝酒啊?”</br> “有什么關系呢,嗯?”</br> 巴托里,阿提拉回答,笑著,手中揮舞著一把十字長劍,隨意地劈砍著道路兩旁突出的枝丫,和叢生的雜草。他已打扮整齊,穿著寬袖襯衫和背心,蹬著靴子,長發則依舊散亂著,和諧地披在腦后,隨著奔跑跳躍,舞動著,“喝一點酒會開心一點嘛。教義又沒要求人戒酒,不喝醉就行啦。領圣餐時,你不是也要喝?”</br> “這和教義沒關系,經常喝酒,對身體不好。”</br> “知道啦,不必擔心。我會注意的。”</br> 阿提拉一邊敷衍,一邊轉移話題,“嘿,看這!”</br> 他揮手,十字劍朝前刺去,他的手又轉一個花樣,劍尖也隨之靈巧地劃一個圈,將一杈低垂的樹枝削下,“這招很不錯吧。”</br> “我不知道,我又不懂這些。”</br> 瑪樊麗靜靜看著他,看著面前的人揮著手中的武器顯擺著。那高興的勁頭,像個小孩一樣幼稚,這真令她感到無語,然而必要的夸贊還是要有的,“但感覺很厲害呀。繼續練習,你或許可以成為一個很出色的劍術大師呢。”</br> “當然了。”</br> 阿提拉洋洋得意,手中的十字劍直指天空,“不過,我更加希望可以成為游俠,憑著手中的劍行俠仗義,和惡人,野獸以及怪物戰斗,為民除害。我想云游四方,做一名流浪騎士,就像屠龍的圣喬治,還有圣騎士羅蘭那樣,譜寫屬于我的傳說。”</br> “那我呢?”</br> “你當然在我身邊啦。當然是和我一起冒險,一起浪跡天涯,做我的同伴,我的伴侶。我是你的騎士,你就是我的公主,一路上和我共同進退。憑我手中的寶劍,我會成為你的護衛,始終保護你的安全。”</br> 他說著,轉身,望向身后的人,笑著問,“這不是很美好嗎,瑪樊麗?”</br> “挺有趣的。”</br> 瑪樊麗也回以微笑,但這笑容卻很勉強。上揚的嘴角,堅持到阿提拉再度轉身,繼續走路,不再看得見她時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聲輕輕的,幾乎不可被聽見的嘆息。</br> 這的確是很美好的。</br> 然而再如何美好,也只是幻想。不可能成為現實的幻想。</br> 現實:她是一個修道院收養的孤女,在修道院長大,在被遺棄,被發現,被收養的第二天,便接受了洗禮,成為一名天主教徒。從小開始學習經文,終日埋身于書海之中,接受教義指導,按教義行事,若不是遇到他,怕一輩子也不會邁出修道院一步。然而即便遇到了他,即便認識到外界的大千世界,即便擁有了從未有過的快樂和自由,這自由也只是曇花一現,很快就要逝去。很快,她即將成年,即將接受試練,之后便正式成為一名修女,從此與塵世斷絕,與愛情,與他斷絕。</br> 現實:她是一個貴族女人,出生自一個貴族世家。自從十四歲,至今,已經歷了三段短暫卻又不幸的婚姻,結局總是以成為寡婦收場,這對他來說或許還是個好一點的消息,因為那意味著,在下一段婚姻之前,她還可以擁有自由。然而這自由同樣也只是曇花一現,同樣很快就要逝去。很快,她將會面對第四任丈夫,他會離開故鄉,去向遠方,從此只能夠以一個貴族婦女的身份度日。對自己來說,他是巴托里·阿提拉,但不會有人記得這個名字的。人們只會稱呼她為克萊拉夫人,姓氏則取決于夫家。</br> 現實,他們早已命中注定會分別。現實注定他們不會得到幸福,他們的幻想,即便再美好,也只是幻想。</br> 瑪樊麗不喜歡這樣的現實。</br> 阿提拉也一定不喜歡。</br> 她走著,微風吹拂她的白色頭巾,頭巾之下,幾綹褐色的發絲隨風飄拂。</br> 瑪樊麗現在已不想再散步了,心事重重,山林間的景色已不能再令她感到輕松。但看著阿提拉還若無其事地快樂著,她便將沉重的思緒掩藏在心里,不愿通過表情展現。何必,讓對方也和自己一樣難受?</br> 她微笑著,很勉強的微笑。</br> “對了,瑪樊麗。”</br> 當阿提拉轉身時,并未從她的臉上看出任何異樣,“你早上在讀什么書呢,這么著迷?又是哪一段圣經里的故事,和我說說嘛。”</br> “你想聽我講經?”</br> “是啊。”</br> 阿提拉說著,將劍收回腰間,放慢腳步,等她趕上,兩人并排行路,“聽你講,比直接看有意思。”</br> “你應該直接看的。”</br> 瑪樊麗回答,話題講到這里,她的思緒暫時從未來那些煩心事上移開,“講經者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在講述過程中加入個人觀點,那卻并不一定是經文的觀點,神的觀點。所以路德博士才會提倡我們教徒直接閱讀圣經,直接感受神的思想和話語。”</br> “又是這位路德博士的說法呀?”</br> 阿提拉對此似乎有些抵觸的情緒,用懷疑的目光瞥了瑪樊麗一眼,“你今天早上在讀的,是他的書吧?”</br> “也不是。”</br> 她沒注意那眼神的意思,繼續自顧自地說道,“是另一位,法蘭西的加爾文教士所著的《基督教要義》。很厚的一本,我才開始讀第二遍。初讀的時候很多不解之處,但再讀一遍,發現開始能夠理解一些主要思想了。”</br> “是嗎?”</br> 阿提拉望著她,臉上卻不是快樂或喜悅的表情,“那么他都在書中說了什么呢?”</br> “蠻多內容的。主要呢……”她想了想,“和路德博士差不多的思想,認為我們教徒若要獲得救贖,只可通過信仰,對神和基督的信念,而不可通過行為。世俗的行為無論好壞,若不是出自信仰,那便不可作數。”</br> “又是這樣的說法呀。”</br> 阿提拉聽了她的話,伸手撓了撓那彎曲的黑發,“那是不是說,若一個人每日行善事,是個好人,卻不相信神的存在。這樣的人,死后是無法升入天堂的,會在地獄沉淪?”</br> “……你別考我呀,阿提拉。我說了我也只是才接觸到這類知識而已。自身理解或許還不通透,哪里敢就這樣隨隨便便解答你的問題呢?”</br> “回答,瑪樊麗。”</br> “好吧,如果你堅持的話。”瑪樊麗無奈地想了想,回答,“我理解的答案是,是的,如果他沒有信念的話,便無法得到救贖,倒不是說一定會在地獄受折磨那么可怕,只是……會死去,因人犯有原罪,惟得到救贖者可以永生。然而這救贖必由神賜予,若不相信神的存在,又如何能夠得到神的恩典?”</br> “你說的倒是挺有道理。”</br> 他一邊走,一邊又說道,“但我覺得這很殘酷。行善者,難道不該得到善果嗎?”</br> “也不是那么簡單的……”</br> 她無奈地回答,感覺自己被步步逼迫,他為何要問她這些問題,這些她自己也覺得玄之又玄,仍未理解通透的問題,“……不同的人,他們的行善可以是不同的。他們行善的動機,也可以是不同的。”</br> “詳細解釋一下吧。”</br> 依舊是那種詰問的,窮追不舍的語氣。瑪樊麗不由得轉身望向身邊的人,看到一張不帶笑容的臉,感覺有些冷漠,有些無情。</br> 她感覺很委屈,為何自己就該遭受這樣的對待。當然,阿提拉問的內容很正常,也都是她在閱讀中曾經思考過,曾經難以理解,難以接受的想法,提問,解答,思考,推敲,這本就是很正常的學習交流過程。但她受不了,身邊人的這種態度,像個自以為是,刻意刁難的窮酸學生。</br> 若是別人還好,但他怎么可以這樣對待自己?所愛之人,怎么可以這樣看輕自己重視的東西?</br> 委屈之余,她開始感到惱怒,開始想要反擊。</br> 詳細解釋?她就有一個可以詳細解釋的絕好例子擺在面前。</br> “比如,贖罪券,你知道那是什么吧,阿提拉?”瑪樊麗的語氣也不像剛才那樣柔和了。</br> “啊……嗯,知道。”</br> 阿提拉也察覺到對方語氣的變化,不由得瞥了一眼,有些驚慌失措,沒料到這一聲反問,“教會發行的,捐資者可得贖罪券,以此減免部分罪罰。但那只相當于一個憑證而已,一個行善事的憑證。”</br> “是嗎?但你不覺得,這實際上也是在將救贖的恩典進行買賣?初衷或許是好的,但是發展至今,你又知不知道,神職人員憑借贖罪券這一借口,賄賂,恐嚇,誘騙,又能夠從中獲利多少?你知不知道,這行善的憑證早已淪為斂財的手段和工具?你有沒有買過贖罪券,阿提拉?”</br> “……我只是給教堂捐過款,然后神甫給了我幾張而已,但是——”</br> “但是拿著券,你也感覺不是滋味吧。”</br> 瑪樊麗打斷他的話,凝視著他,“感覺,券在手中,卻比善業本身更重要了?行善者,你得到的善果,是不是就是這一紙憑證?你覺得手中這塵世人發行的商品,真的可以保證你獲得永生嗎?”</br> “……”</br> 阿提拉無言以對。</br> “路德博士正是認識到這一矛盾之處,才開始思考信念與善行的關系。”</br> 她繼續說道,侃侃而談,已不再有任何拘束,“發行贖罪券的風潮盛旺,各類人等,不論是否心念神明,購買了一張券,便自以為減免了一份罪,這難道不是以金錢褻瀆神明嗎?恩典又豈會因此,便加諸在他們身上,令他們得到救贖?”</br> “路德博士以此批駁羅馬教廷,認為他們曲解了神,基督以及圣人伯多祿的初衷,參政論事,甚至將本應圣潔的教堂變為金錢買賣的場所。夸大善行的作用,變相地就是輕視信念的作用。因此他才離開教會,四處游學著書,宣講道理。他認為,這塵世間的善行,也只是塵世間的事務,絕不可與永生相聯系。唯有因憑對神明的信念,才可被稱作義。我沒有發現這個理論存在任何問題。阿提拉,你說呢?”</br> “……我覺得,你說的對。”</br> 阿提拉不想繼續堅持,也沒有理由繼續堅持。談及專業理論,他自然辯論不過瑪樊麗。他走在她的身邊,頭低垂下來,承認這一場失敗。但他依舊,表情凝重。仿佛在思考什么非常重要的心事。</br> “當然了,你剛才說的,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事。”</br> 瑪樊麗繼續說著,語氣開始緩和一點了,“我不敢妄加多言。按我的理解,若一人行善,并非抱有任何功利動機,單純只是為美德而行事,那么這人也不會是一個無信仰的人。因為美德即是神的品德。因神愛世人,基督為世人奉獻,憑愛與奉獻而行善,即是以神之名行善。不認神,或許是時機未到,或許是神跡未達。但待有朝一日福澤眾生,此人也必將改念歸信,因而可得恩典。”</br> “神早已預定了這一切。”</br> 她最后,振振有詞地說道,“正如《啟示錄》中所說的那樣,神為最初也為最終,為開端也為結局。萬物的命運,均為神所預定,所以人因被揀選而懷有信念,因屈從神的意志而于塵世行善,最終卻依舊要憑信念得到恩典。始終懷信之人必得福報,這是早已預定好的。浪子有朝一日回心轉意,這也是早已預定好的。這都是神的預定,如此方才顯其大能。”</br> “……”</br> 他沉默良久,默默地行走著,在她的身后,一言不發,似乎為其言談所服。</br> “阿提拉,還有什么不解之處?”</br> “……瑪樊麗,那么犯罪之人呢?”</br> 他最終還是開口,最后似乎是不甘心一般,又問出一個問題,“你說預定,那么他們犯罪——”</br> “既然預定了一切,那么神自然也預先已揀選了人要受罰。”瑪樊麗再次打斷他的話,“但是,人并不知曉自身是否受到揀選,因而,犯罪者依舊是出于他們自己行惡的欲念而犯罪,因缺失了信念而自甘墮落,預定并不能作為脫罪的借口。雖然結局由神預定,道路卻是罪人自己鋪出的……對此,我這樣理解。不過說實話,這理論我也是才接觸不久。如果我說的有什么讓你更疑惑的地方,或許我也要再推敲一番。”</br> “……不,你說的很明確。”</br> “阿提拉,你好像對我說的這些內容了解很深。”</br> 瑪樊麗開始注意到對方的情緒變化,注意到他的沉悶,她開始詢問,“你問我的問題,都是那些理論中很難讓人理解或者接受的方面。你也曾聽到過路德博士的宣言,閱讀過加爾文教士的那本書嗎?”</br> “不,我并沒有。”</br> 阿提拉搖搖頭,回答,依舊心事重重,“如你所知,我從未太過關注這方面的事情,但是,馬丁·路德,你上次對我說起過此人,我自然還有印象。至于約翰·加爾文,今日和你交談之前,我也曾聽到過這個名字。”</br> “在哪里?”</br> “在艾切德,教堂前的廣場上。”他回答,艾切德即是巴托里家的所在,也是瑪樊麗置身的修道院所在,“兩個月前的事了,你沒印象嗎?”</br> “兩個月前,我當時在修道院,未曾出門,沒聽說過什么消息。”</br> 瑪樊麗回憶,“怎么了?”</br> “……他們處決了一位居家修士。”</br> 巴托里·阿提拉停頓片刻,說道,望著瑪樊麗,眼神陰森,因沉重的記憶而變得可怖,“他被拷打過很久,那些士兵和修道士把他綁到木樁上。他們在他身邊堆滿柴禾,還有他的那些藏書。本堂神甫站在執政官身邊,宣讀他的罪狀。神甫舉起一本書,聲稱那本書的作者,約翰·加爾文是一個離經叛道的異教徒,他的追隨者也當以異教徒處刑。”</br> “怎么這樣!”</br> “神甫就書中的一些觀點評價,我記了下來,就是我問你的這些問題。士兵們把火堆點燃,神甫把那本書扔到火堆里。那修士被燒時還活著,我還記得他的慘叫聲,還有那氣味……”</br> “別說了,阿提拉!我不想聽!”</br> 她捂住雙耳,閉上眼睛,試圖驅散腦中的聯想。</br> “瑪樊麗,我在這里請你原諒,剛才問你那些問題,并不是要故意刁難。”</br> 阿提拉停下腳步,轉身望著她,與她對視,讓她看見他的雙眼中,那沉重的顧慮和擔憂,還有深切的關心。他伸出手,握住她的雙手,將它們握在一起,“只是嘗試,想要勸說你,丟棄那些書籍經典。”</br> “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br> “那些書,加爾文,路德,門諾……那些書都不能再讀了。教堂已經把它們列為禁書,持有者,閱讀者,宣講者,甚至運輸和買賣,都會遭到搜捕,被列為異教徒,除了我剛才說的那個修士外,還有很多牽連的人,不是失蹤下獄,就是當眾處刑。你必須盡快把那些書全都處理掉,必須全部丟掉。”</br> “阿提拉,我……我……”</br>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和突如其來的要求震驚地說不出話,望著對面的愛人,聽著他的話語,那出自愛與關心的話語,不知該如何是好。</br> “瑪樊麗,你聽我的。不能再持有那些書,也不能再發表任何和教會的觀點了。不然你會有危險的,我不希望你遭遇任何不幸,瑪樊麗,答應我。一定要盡快銷毀掉那些書籍!”</br> “我……”</br> “一定要答應我!”</br> 巴托里·阿提拉盯著她,握緊她的雙手,情緒激動地吼道,聲音不由自主地抬高。看著面前人驚惶無助的表情,他也感到焦慮,感到恐懼。自從知道清晨閱讀的那本書的名稱后,那焦慮與恐懼便時刻伴隨著,困擾著他。看著面前所愛之人的樣子,看那年輕美麗,充滿生機的容顏,看那雙頰的紅潤被蒼白代替,看那微笑的雙眸充斥驚愕,他不由得害怕起來。他不敢想象那糟糕的結果,不敢想象死亡,想象火,廣場,甚至不敢去看她胸前的十字架。</br> 他不敢失去她,他必須保證她的安全。</br> 保護她。</br> “答應我!”</br> “這樣的事情真的會有發生嗎?”女人打斷他的敘述,問道。</br> “你不相信嗎?”</br> 巴托里·阿提拉回答,盯著她,“在鄉村,在農莊,這樣的事情常有發生,即便城市里也不少見。因神所行奧秘,不可為凡人所知曉。因而敢于質疑教會者,提出不同觀點者,都是瀆神,都是異教徒。此外,還經常會有人被指認為巫師,女巫,被指認受魔鬼誘惑附身,于是便有裁判,便有刑罰,拷打,便有火來燒去不潔的軀首,驅散惡靈。人們會歡呼的。”</br> “好吧,真可怕,難以想象。”</br> “的確如此。”</br> 他拿起手邊的酒杯,喝了一口酒,繼續說道,“那是一個恐慌的時代。我也活在恐懼之中,不僅為她,也為我自己。你知道,當時我已有過三段婚姻,做過三次寡婦。最長的一次也不過持續了一年。他們就算不拿我當巫婆,恐怕也會說我謀財害命,毒殺親夫吧。我自己也怕那天就被人抓走收監了。”</br> “你確實沒那樣做過?”</br> “沒有,我才十五歲,我能做什么?但……人言可畏。”又喝了一口,“我還聽到一種流言,說我既喜歡男人又喜歡女人,在我的城堡里,每天晚上都有那種荒唐邪惡的聚會。這真可笑,他們實在是無聊。對于一個女人,總是會這樣指指點點。你知道嗎,日耳曼人有一個故事,一個綽號藍胡子的貴族結了七次婚,那男的把他老婆全殺了也沒人管過。他們只敢對女人指指點點。”</br> “總是會有這種令人討厭的事。”</br> “或許正是這種想法,才會讓我更想做一個男人吧。”</br> “嘿,可別這樣說。”女人回答,“你就是你自己,不應當受任何外界因素影響。你是跨性別,你覺得你的性別身份是男性,這是完全正常且完全自然的事情,絕不該是什么社會壓迫之類的垃圾理由所能左右的。不要看輕自己的真實自我呀。”</br>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br> “喝酒吧。”</br> “總之,這流言比其他更令我感到恐慌,因為有一部分是真的,我確實喜歡女人。”他將杯子里的酒全都喝完,“但,也只是她而已。當時只有她一人而已。”</br> “就算不是也沒關系,多角關系應當得到社會認可。只要其中參與者全部保證知情,安全,并且——”</br> “……”</br> “我閉嘴。”</br> “所以那時,我也將自己隱藏得很深。我們那一次共同外出,在城堡中度假,是以朋友的身份宣稱的。我也從未對除她以外的人說起過我對自己的認識,還有我給自己起的名字。我也只會在她的面前,換上男子裝扮,讓我更像我自己一點,要知道……”</br> 巴托里·阿提拉抬起手臂,支撐額頭,他因往事,因過去的記憶,也因酒,感到頭腦愈來愈沉重,“……在那個時候出現一個穿著男裝認為自己是男人而且還有一個匈人名字的女人一定會被燒死。”</br> 女人聽到這里,微微笑了一下。阿提拉并不明白她的用意。</br> “繼續說故事吧。”</br> “啤酒?”</br> “還要?”</br> “嗯。”</br> “繪里奈,再打一杯。”</br> “你確定?已經喝了八杯了。”</br> “顧客就是……呃,總之你按人家要求的來嘛。”</br> “行吧。”</br> “我有錢付賬的。”</br> “嗯,當然了。給,啤酒。”</br> “謝謝。”</br> “那么現在,繼續說故事吧。”</br> “答應我,好嗎?”</br> 巴托里·阿提拉又對她重復一遍請求,雙手緊緊攥著她的手,令瑪樊麗感覺有些疼痛。但是當她將手抽出時,并未遇到阻礙。</br> “我……不,我不能答應你,阿提拉。”</br> 她定一定神,思考之后,給出答復,“我要問你,你覺得他們那樣做,以瀆神的罪名去處罰,去清除那些反對者,這行為是正確的嗎?”</br> “當然不正確。”</br> 阿提拉回答,“可是——”</br> “既然如此,我又為何要退讓,要順從他們錯誤的意愿?我并沒有做錯什么。”</br> 她望著他,目光顯示堅定的決心,“首先,路德博士的宣講,加爾文教士的理論,我只是掌握資料,只是了解認識,理解他們的觀點,對錯與否,我不想也不能輕易評價。我從未說過我支持他們的想法,我也從未站在教宗和教會的對立面。我僅僅是一個學生,我所做的,僅僅是學習而已。”</br> “可對他們來說,這樣做,和那些支持者沒有什么不同啊!”</br> “的確如此,并且本就該如此。”</br> 她繼續申辯,“那些他們眼中的異教徒,支持異端學說的人,反對他們統治的人。難道僅僅因為他們發出了不同的聲音,就該用殘忍的酷刑對待他們嗎?用火燒,用水淹,他們并不是想借此凈化罪惡,他們只是想排除異己,只是想恐嚇群眾。他們這樣做是錯誤的,你難道不也是這么認為的嗎,阿提拉?那么,明知是錯,我又怎能任其為所欲為。消極的躲避,就是在默許不義之事的發生。”</br> “你的意思是說,瑪樊麗,如果他們有一天來逮捕你的話。”</br> 阿提拉看著她,與她眼中的自信和決絕相反,他的目光,反映的是恐懼與惱怒,“你就要任憑他們處置,坦率赴死。你想做一個殉道者,是不是?”</br>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的話,是的。”</br> “不!”</br> 他激動地叫著,伸出雙手,這一次并非握住她的手,而是抓住她的肩膀,對著她喊叫著,“我不會允許你那樣做的。這實在是太蠢了,你就不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嗎?我又不是要你給他們唱頌歌,只是讓你暫避鋒芒,明哲保身一段時日而已。你連我的這一點請求都無法允諾嗎?”</br> “我……”她被這舉止嚇到了。</br>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在這勸你呀?你懷疑我的用意嗎?”</br> 他叫喊著,面對著她,望著她,在惱怒的表情下,是哀求與關切,那雙眼中蘊育的,并非怒火,而是淚水,“我是在乎你的安全,我想保護你的呀,瑪樊麗!”</br> “……”</br> 無言。</br> “你還要怎么說呢……”</br> “……狼。”她開口。</br> “什么?”</br> “阿提拉,背后。”瑪樊麗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望向他背后的密林,她伸出手,用手指示意,“看你的背后,有狼。”</br> 巴托里·阿提拉慢慢地轉身,于是便發現,就在兩人方才爭論之時,幾只狼,從密林中竄到小路上,望著他們,或許就是被這聲響吸引來的。</br> 阿提拉向前行一步,用身體護住瑪樊麗,一只手依舊抓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伸向腰間,他始終打量著面前的這些野獸。</br> 一共有六只狼。每一只的個頭都很大,都是成年體型,佝僂這背,長長的四肢移動著,尖爪在泥土間留下一道道腳印。或是抬頭,或是俯身,伸著舌頭,大聲喘著粗氣,一雙雙眼睛閃爍幽光。為首的那一只老狼,背部叢生黑色的毛發,凌亂且粗糙,一雙綠色的眼睛,大膽,同時謹慎地盯著二人,同樣也在打量他們的舉動。</br> “阿提拉,快……”</br> 瑪樊麗扯一扯胳膊,但后者依舊站立在原地。</br> “不要跑,瑪樊麗。”阿提拉輕輕說著,依舊望著狼群,“如果跑的話,它們就會認定你是獵物,就會追逐你。它們的速度很快的。”</br> 他慢慢地,抽出系在腰間的十字劍。陽光下,劍身反射出一道銀光。</br> “嚕……”</br> 老狼低沉地嗚吼著示威,向前走近。其余的五只狼,也開始逼近,阿提拉握緊手中的劍,同時也握緊瑪樊麗的手臂,向后退一步,左右審視,發覺那幾只狼正有將他們包圍的趨勢。</br> 若是被圍住,那么,便很難保護自身,還有身邊人的周全。</br> 看來只能先主動出擊了。</br> 他舉起劍,看準對面的頭狼,準備著,趁其不備突然一擊,先殺死頭領,其余的狼也會四散逃開。</br> 那匹老狼盯著他,彎下腰,壓低姿態,似乎看穿了他的意圖,也做好了搏斗的準備。</br> 只得出擊了。</br> 巴托里·阿提拉面色凝重,盯著對手,手中的十字劍直指對方。他感覺額前滲出冷汗,感覺雙手微微顫抖,他其實并沒有把握能和這樣的猛獸戰斗,但目前,戰斗是唯一的選擇。</br> 他要戰勝對手,要保證自己的安全。以及,更重要的是要保證身邊人的安全。</br> “瑪樊麗,準備好……”</br> 他沒有回頭,只是低聲說道,“……等會我向前跑,你也要——”</br> “——哈啊啊啊啊!”</br> 叫喊聲打斷了他的話,那是瑪樊麗的叫喊。阿提拉感覺左手一松,便看見一個穿著藍白相間的制服,戴著白頭巾的身影從自己身邊掠過,沖向前去。</br> “喂!”</br> “走,走開!走開!”</br> 瑪樊麗朝著面前的老狼跑過去,揮動著手臂,大聲叫喊著。那本已做好戰斗準備的狼見此情景,竟然也一時愣住了。她離它越跑越近,沒有任何減速的意思。她依舊在叫,“走!魔鬼,離我們遠點,快走!”</br> 眼看就要撞到身前,那頭狼好像突然反應過來,或許也是出自本能地退后,繼而轉身,驚慌失措地邁開四肢向相反的方向跑去。這方才兇狠的猛獸,竟然被她嚇退了,吠叫幾聲,便迅速沿原路返回,消失在林中。</br> 但是余下五只狼,此時已幾乎快圍成一個包圍圈,眼見此景,便追上去,一只只,掠過阿提拉的身邊,撲向她。</br> “滾!”</br> 瑪樊麗注意到身后的動靜,回過身來,動作幅度太大,以至于頭巾被風刮落,她額前散亂開一綹綹褐色光澤的發絲。她的一只手臂依舊高高舉起,陽光下,阿提拉注意到她的手掌間什么物件閃爍光芒,她又朝著那五只狼跑過去,依舊叫喊著,“滾,魔鬼,惡魔,猛獸,滾!我讓你們滾!以神之名,你們傷害不了我們,快滾!”</br> 她揮動著手臂,毫無畏懼。那幾只狼跑近她,卻也被她嚇到了,或者是她手掌里那閃光令它們感到陌生,感到威脅?總之,它們隨接近了她,卻也并未攻擊,而是繞她而過,同樣吠叫著,跟隨著頭狼,同樣跑回密林之中,消失不見。</br> 她則繼續跑了幾步,然后,就像是用光了全部的力氣,雙腿發軟,在道路間跪了下來,泥土弄臟了她的藍裙。她低著頭,喘息著,驚魂未定。</br> “瑪樊麗!”</br> 阿提拉快步走到她的身邊,同樣跪下,放下手中的劍,扶住她搖搖晃晃的身軀,讓她靠在懷中,讓她枕上他的肩膀,“你沒事吧?”</br> “……嗯……沒事。”</br> 她的呼吸依舊很急促,她的額頭,也滲著冷汗,她也在害怕,也在恐懼。瑪樊麗有氣無力地對著她微笑了一下,“我沒事,沒受傷,阿提拉。”</br> “剛才那樣真危險!”阿提拉對她叫道,但語氣中只有擔心,“你為什么不聽我的,不待在我身后,讓我和那些狼戰斗,讓我保護你?”</br> “我……我也怕你受傷呀。”</br> 瑪樊麗回答,在他的懷中微笑著,頭發散亂,也不加顧及。她朝他舉起手臂,給他展示方才握在手中的是何物,“我也想保護你呀,阿提拉。你別擔心,你看,神也在保護我,保護我們。是神令猛獸退卻的。”</br> 手中,那是她一直戴在脖子上的銀制十字架。</br> “不,是你嚇走了它們。”</br> 他說著,握住十字架。</br> “不,是神。”</br> 瑪樊麗伸手,握住他的手,使他緊緊握住十字架,“是神給予我勇氣,讓我挺身而出,對抗猛獸。也是神保護我們不受猛獸的傷害。這是神的意志,這是早已預定的。你能夠明白的吧,阿提拉。”</br> “或許。”</br> 巴托里·阿提拉回答,握住十字架。不再與她爭辯,讓她靜靜休息,從剛才的驚嚇中平復情緒。</br> “阿提拉,這個十字架,是我自小,自到修道院之后,就一直戴著的。現在,我想把它送給你,以后,你就一直戴著它,好嗎?”</br> “為什么?”</br> “就當是一種佑護吧。”</br> “我也有十字架的,瑪樊麗。只不過我不常帶而已。”</br> “我的,和你的不一樣。我的,不僅僅有神對你的佑護,也有我對你的佑護。”</br> 瑪樊麗說著,伸手接過十字架,抬手掛到他的脖子上,“戴著,那么除神之外,我也會一直保護你的,阿提拉。就像,你一直都會保護我那樣。”</br> “好吧。”</br> 阿提拉伸手,將被銀鏈籠住的長發翻起,理好,讓十字架墜在胸前,接受了這份禮物,這份佑護。他緊緊抱著瑪樊麗,等到她終于從驚惶中恢復了力氣,能夠站起來時,將她攙扶起來,替她撿回頭巾。</br> 經過剛才的一場風波之后,兩人也沒有繼續散步的心思了,于是便沿原路,返回城堡。返程途中,阿提拉不時便會伸手去觸碰掛在身前的十字架。兩人方才爭吵的話題,自那之后,在城堡中繼續居住的數日里,都不曾再被提起過。</br> 但是,巴托里·阿提拉并沒有忘卻此事。他始終記得,記得自己的見聞,自己的勸告,記得這一日發生的事情,記得自己的諾言。</br> 他會保護她的,一直都會。</br> “我必踐行我的承諾。”</br> 他喝完杯中的最后一點酒,說道,“就是這樣。”</br> “完了?”</br> 女人問,“呃……這還不是結局吧,后續還有的吧?”</br> “我想對你說的就這么多了。”</br> 他放下酒杯。</br> “好吧,你的自由。”女人聳聳肩,“那么,酒又喝完了,還要再點嗎?”</br> “不要了。”搖頭,拒絕。</br> “啊,不喝啦?”</br> “不了。”阿提拉從桌邊站起身,感覺到一陣眩暈,但他盡量保持住平衡,不讓身邊的人看出來,“時候不早,我該走了。”</br> “你今晚不是來調查的嗎?”女人說,“你對我說了你的故事,那么作為回報,我也該對你說一些你想知道的事情才是。你不坐下聽我說嗎?”</br> “我想知道的,都已經知道了。”</br> “可我還有更多是你不知道的。”</br> “今晚就算了吧,或許以后。”巴托里·阿提拉拒絕她的提議,“我必須得走了。”</br> “有人在等你,在你的住處?”</br> “與你無關。”</br> “對,對,與我無關。”尷尬地笑了笑,“那么我也不留你了,你一個人可以走山路回去的吧,要不要人送?你沒喝多吧?”</br> “沒有,也不必了,謝謝。”</br> 他其實感覺自己喝多了,感覺自己醉了,已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但他依舊拒絕,站起來,“對了,酒錢。不必找了。”</br> 他從衣衫中取出一個小袋丟在桌上,里面是銀子,價值自然遠超過應有的,不論在當時啤酒有多昂貴。</br> “等下,我還得再問你一個問題。”</br> “說吧。”他停下腳步。</br> “你剛才說,你也認為這種用酷刑處罰異教徒是錯誤的。”女人問道,“既然如此,你為何還和那些行刑者擁有同一種信仰?你為何還依舊聽從教會的理論,每日禱告,時常懺悔告解?”</br> “我的確認為那是錯誤的。”</br> 他回答,“我從不相信火刑的正義,也不相信贖罪券的功效。但那并不代表我就因此要完全改變信仰。說實話,直到如今,我從未能夠理解那天聽到的關于信念和善行的新派觀點。直到如今,我也依舊相信,行善事是可得救贖的。我并不認為自己的這一信仰存在缺陷。所以我依舊是一名虔誠的天主教徒。”</br> “好吧。只是需要確定一下而已。”</br> “還有更多問題嗎?”</br> “沒有了,那么慢走不送啦。”</br> “以后再見。”</br> 阿提拉朝著門口走去,感覺自己步伐搖晃,他無法控制。</br> “以后見。”</br> 女人的聲音從他背后傳來,“走夜路小心一些,山里有狼。”</br> 他轉身,瞪了女人一眼。她回報一個欠揍的微笑。巴托里·阿提拉沒再說什么,繼續走向門口,打開門,走出去,消失在夜色中。</br> 大廳之中,只剩下女人自己。</br> 似乎如她剛才所言,從屋外,從山林之間,傳來狼的嚎叫聲,悠長,令人膽寒。</br> “聽,黑夜的孩子,聽它們的音樂有多美妙。”</br> 女人微笑著,自言自語古怪的話,手指敲著桌子,桌上,九個空空蕩蕩的玻璃杯。而她面前的那瓶酒,也已喝了一半,她應該是醉了,“我想我應該是……真可惜,小朋友被我打發出去實習了,如果她在這,能見到他就好了。如果他們能打起來就好了,那種對戰可是很經典的。你知道我說的是哪種對戰,嗯,對,我挺想玩這個梗,可惜不行。”</br> “積點陰德吧。”</br> 有著凌亂頭發,帶著墨鏡——在晚上帶著墨鏡的人從陰影中走出來,走到桌邊收拾杯子,“你的酒,要存起來嗎?”</br> “當然了。”</br> 女人說道,“他不是說了嗎,下次再來。”</br> “嗯哼。”</br> “今晚沒其他客人了,繪里奈。”女人說道,“算算賬,看我們庫存還剩多少。”</br> “就像我之前跟你說的那樣,不多了。”</br> 繪里奈邊將女人剩下的半瓶酒放回柜架上,邊回答,“那些必須從國外購買的酒或者材料已經斷貨了。本地有原料,我們自釀的,像朗姆和伏特加還有,白蘭地就剩一桶了。啤酒總是足夠。另外,你的煙草干葉也不剩許多,制可樂的原料也沒了。”</br> “我記得上次進了很多可樂原料呀。”</br> “去問果冥玲,她用了不少。”</br> “問她等于自殺,算了吧。”女人伸手托腮,“唉,真麻煩。那么多東西都缺,又要去進貨了。”</br> “著什么急嘛,反正這一般也沒客人會來。”</br> “我自己不需要呀?”</br> “唉,老板,你總是這樣自產自銷,我們生意很難做下去的。”</br> “閉嘴,再說扣你工資。”</br> “說得好像你發過一樣。”</br> 繪里奈開始洗杯子了,一邊洗一邊繼續埋怨,“資本家。”</br> 深夜。</br> 曲秋茗聽見山中伴隨著風聲隱隱傳來的狼嚎,心中不由得擔心起來。她獨自一人身處山間的木屋中,穿著睡衣,坐在床上,卻睡不著。她感覺孤獨,感覺害怕。</br> 她想起曾經聽說過的一個故事,阿提拉講給她聽的,有三只小豬,一只搭了草屋,一只搭了木屋,另一只搭了磚屋。狼來了,一口氣就將草屋和木屋吹倒,吃掉了兩只小豬。</br> 這個故事結局很好,是一個輕松的故事,但此刻,秋茗并不覺得輕松。</br> 她聽著穿堂而過的風聲,那嗚嗚的聲音,交雜著狼的嚎叫。她覺得此刻,在屋外,就徘徊著一只狼。等待著,鼓足了氣,預備闖入其間。</br> 她不安地望著閂起的門扉,不知這木屋是否足夠牢靠……</br> “咚——”</br> 敲門聲響起,有節奏的,短短長長的停頓。</br> “……誰呀?”</br> 曲秋茗明知來人是誰,但還是小心翼翼地發問。誰知道,萬一呢。狼是不會回答她的問題的,但也不一定,她又想起聽到的另一個故事,七只小山羊住在一間小屋中,來了一只狼,裝成羊媽媽的樣子,學羊媽媽的腔調說話,結果——</br> “是我。”</br> 是熟悉的聲音,她走過去開門。</br> 確實是他,至少看起來如此。</br> “你還沒睡?”</br> 巴托里·阿提拉走到屋中,看到依舊燃燒的火堆,問,“不是說過不用等我的嗎?”</br> “我睡不著。”</br> 曲秋茗回答,“你不在,我很害怕。”</br> “嗯,對不起,這么晚才回來。”他微笑,摘下雙手臂鎧,其下的那道傷依舊未有痊愈,但似乎血止住了,“現在沒事了,睡覺吧。”</br> “你……你去哪了?”她走近他,湊上前,聞到刺鼻的氣味,“……你喝酒了嗎?你看起來有些醉了。”</br> “啊,是啊。”他漫不經心地回答,不愿談及這個話題,“喝了一點,沒什么。”</br> “要注意,你還帶傷呢。喝酒不利于傷口恢復的。”</br> “我知道了。”</br> 他檢視手臂上的傷,感覺現實情況和理論完全相反,這傷口看起來的確比之前要好了一些,當然,這也許只是他醉酒的錯覺。他感覺困乏,他想睡覺了。</br> “那么,你去哪了?”</br> 秋茗卻依舊不依不饒地問。</br> “沒有去哪里……不太方便對你說。”</br> “為什么?”</br> “你就別問了吧。”背對著她,揮一揮手,這態度真的很敷衍,很讓人討厭,“至少現在,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或許以后我會再告訴你。”</br> “……你沒有遇上什么危險吧?阿提拉,我說過,你不用這樣為我盡心盡力。我不想看到你遇險,受傷。如果總是那樣的話,我甚至,都不想再繼續下去了。如果一定要選擇的話,我寧愿放棄向她復仇的行動,也不想讓你因此受到傷害,我——”</br> “我沒事呀,秋茗,我對你說過我沒事!”</br> 阿提拉打斷她的話,面對火堆,也不轉身,也不看她,留給秋茗的只有一片漆黑的背影,和不耐煩的作答,“我只是出去做了調查,因為一些事情喝了酒,就是這樣。我沒有遇到任何危險。說了讓你別問,你為什么還要問呢,你聽不懂我的話呀?”</br> ……</br> 沉默。</br> “……我擔心你呀。”</br> 曲秋茗委屈地低聲,自言自語般嘟囔著。</br> 阿提拉最終還是轉過身來,看著她,方才不負責任的發脾氣之后,現在臉上是內疚的表情,他走到她的面前。</br> “對不起。”他道歉,伸手碰了碰她的胳膊,“我剛才……我想我醉了,剛才情緒激動。我不該對你那樣的。”</br> 曲秋茗看了他一眼,沒說什么。伸手輕輕抱著他,就當做是原諒了。</br> “你確定你沒事吧?”</br> 她的頭輕輕枕著他的肩膀,她問,“別讓我擔心,好嗎?”</br> “嗯。”</br> 阿提拉輕輕點了點頭,“好的。”</br> “你要發誓,要承諾。”</br> “好的。”</br> 巴托里·阿提拉回答,伸手將曲秋茗輕輕地推開一點距離,舉起一直掛在胸前的十字架,對著她說,“以神與基督之名,我在此向你宣誓,向你保證,我會注意自身安全,不會以身涉險,不會再讓你擔心的。這是我的承諾,我必踐行我的承諾。”</br> “就這樣吧。”</br> 曲秋茗望著他,笑了笑,雖然有些許勉強,但總算還是個微笑,“時候不早,你回來,我也該去睡覺了,你也要睡了吧?”</br> “是的。”</br> “那么,晚安啦。”</br> 她說著,便走回床鋪,躺下,蓋上薄薄的一層毯子,側身背對著他,也背對著火光。她閉上雙眼,“早點休息呀,阿提拉。”</br> “晚安,秋茗。”</br> 阿提拉看著她睡下的姿勢,卻佇立在原地一動不動,方才的困意和醉意,此時卻消失了。她聽見秋茗的呼吸聲漸漸變得平穩,便知道她已經睡著了。</br> 他望著那熟睡的背影,輕輕地嘆息。</br> 他回想起自己剛才的誓言。</br> 我必踐行,我的承諾。</br> 巴托里·阿提拉走到房間角落里的水缸邊,舀了一盆水再回到火堆前,該熄滅火焰了。</br> 他望著那燃燒的火,又一次想起自己的誓言。</br> 我必踐行我的承諾。</br> 不會輕易冒險,不會再受傷,不會再令你難過,令你擔心。</br> 因為我會始終陪伴在你的身邊,始終保護你的。</br> 一直都會,瑪樊麗,一直都會。</br> 他望著火,回想起過去。</br> 火。</br> 正如她所想的那樣,兩人的生活,依舊遵循著原先的軌跡進行著。在托茨堡的相聚,也不過只是短暫的一段甜蜜時光,很快便結束了,如夢一般,最終人還是要醒來。</br> 她回去了修道院,一個月之后,她成為了一名見習修女。開始參與院中管理事務,她主動要求管理經文室,得到許可后,每日的生活便是閱讀經書,這是她喜歡的,但她也沒覺得太高興。</br> 他回家,繼續做一個女人,做寡婦克萊拉。他時常會借告解或者行善的名義來到修道院,來見她。兩人相處,和過去一樣開心。修道院鄰近的村落,其中的一間小屋,被他買下來,兩人各有鑰匙,偶爾他們會去那里。在那里,他們能夠以更加真實,更加自由,更加不易受外界干擾和指點的關系相處。</br> 她將自己的那些藏書,那些被定為禁忌的書籍,也存放到了小屋之中。她始終也還是覺得,小心為好,再如何,活著始終還是最重要的。她不害怕犧牲,但她也不想白白失去生命,失去美好的生活,失去他。</br> 她將那些書放到一個大木箱里,又將木箱上鎖,藏在小屋中的地窖里。她不會再翻閱它們,至少現在不會,以后,或許。她能夠預見到,以后,或許書里的那些說法能夠得到承認,不再被視為異端,不再被排除,被打壓,被銷毀,人們可以自由地學習,自由地感受那些哲人的思想。</br> 她對他說起過這個想法,他沒說什么,就是這樣。</br> 于是日子還是一天天地在過,說不上有多好,但也沒壞到哪里去。</br> 就這樣,幾個月過去了。</br> 然后在春季,有一天,她聽到了消息。巴托里·克萊拉即將再嫁,嫁給一位外省的貴族。又一段基于世俗理由的聯姻。</br> 他下一次來修道院拜訪,兩人見面,卻并未多說什么,只是約好時間。然后,在那個約定的時間,一個黃昏,她離開修道院,去往那間屬于他們二人的小屋。</br> 遠處,還未走到小屋門口的時候,她便注意到,從屋頂的煙囪冒出濃煙。此時是做晚飯的時候,家家戶戶都在燒菜,這煙并不能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但卻讓她莫名緊張。</br> 有煙,就一定會有火。</br> 她走到屋前,發現門并沒有閂起,只是虛掩著。</br> 她推開門,便看見了火。</br> 火焰。</br> “阿提拉!你在做什么!”</br> 她驚叫著,快步跑進屋內。眼前,直通煙囪的壁爐,堆著柴火,寬大的壁爐內間,燃燒著的,一個熟悉的木箱。</br> 因為箱子是空心的,所以頂部最先燒穿。那掛鎖空洞的箱體中,火焰猛烈地竄動著,向著煙囪沖去,隨著熱浪在火中上下舞動的,一本本書籍,化為一片片紙張,分解成一片片碎片,燃燒成灰燼,盤旋著,翻騰著,沖上煙囪。那無數珍貴的文字,頃刻間化為烏有。</br> 他站在壁爐邊,望著她。他的穿著打扮,與尋常女子無異。</br> “阿提拉……我的名字不是阿提拉。”</br> 他開口,聲音低沉,壓抑著,顯得冷酷,“那是個該受詛咒的名字,基督徒之敵的名字,蠻人的名字。是一個男人的名字。我是克萊拉,巴托里·克萊拉。”</br> “為什么?”</br> 她跪在爐火前,想著那火焰伸出手去,卻還是因熾熱而退縮。她無力地質問,“我已經妥協了,已經退讓,已經答應過你了,將它們封存起來。你又為何還要這樣?”</br> 她低聲哭泣,兩行眼淚順著臉頰流下,滴落在地板上。她感到痛心,感到無助。面對來自所愛之人的背叛,她不由得惱怒起來。</br> “我恨你!”</br> 她咬牙切齒地說。</br> 他則依舊站在她的身邊,臉上的表情,也同樣是悲傷,是無助。</br> “我……必須如此。”</br> 他開口,說道,“形勢越來越糟糕了,他們捕獵的范圍越來越寬廣了。有執政的官僚為他們輔助,反對者沒有任何機會表達訴求,已有很多人受到了審判和裁決。我也很快就要離開這里了,我擔心你,所以才這樣做。”</br> “你沒有任何理由做出這種舉動!這是破壞,是毀滅,是對知識和人性的冒犯!”</br> “我知道這是什么。”</br> 他并不因被責備而激動,他的聲音依舊平穩,帶著哀傷,一字一頓,“但我必須這樣做,我必須要保護你,瑪樊麗,不受他們的侵害。我必踐行我的承諾,不論以何方式,不論會付出何種代價……”</br> “滾,我不想再看見你了。”</br> 瑪樊麗依舊跪在壁爐前,爐中的火焰漸漸衰弱,原本巨大的木箱,原本滿滿裝載貯藏的書籍,此時留下的,只有一堆積灰。她跪在灰燼之前,背對著他,沒有回頭的可能。</br>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也不再說更多的話了,轉身,向著門口走去。</br> “那么再見了,你要保重。”</br> 最后的一聲道別。</br> “……再見,阿提拉。”</br> 簡短的告別,堅持的稱呼。瑪樊麗依舊沒有回頭,依舊跪在原處。夕陽穿過敞開的大門,在地上投射正方形的亮光,亮光之中,一道陰影掠過,一個人走出門外。從此,她再也沒見過他。</br> 深夜的山間,木屋之中。</br> 巴托里·阿提拉面對著火苗,回憶往事。今天晚上,他喝了很多的酒,他已醉了,但是記憶卻并未模糊,依舊清晰。</br> 火焰已經熄滅,只余青煙盤旋。屋內已是一片黑暗,黑暗之中,身后的人依舊熟睡。他在這黑暗之中,獨自默默哭泣著,卻又極力壓抑自己的哭聲,不愿驚醒熟睡的人。他從衣衫下取出系在脖子上,掛在胸前,緊貼肌膚的銀制十字架,這禮物,這饋贈,這佑護的信物。贈予他此物的那人曾經說過,戴著,那么她也會保護他的,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樣。</br> 她一直保護著他,直到如今。</br> 阿提拉緊緊握住十字架,在心中,向神,向自然,向著世間萬物,也向著她,又一次做出最誠摯的告解,最深切的懺悔。</br> 但他知道,自己得不到任何諒解,再多的善行也不足以贖罪。在他自己的心中,他已永世成為了一個罪人。</br> 他繼續,默默無聲地哭泣著。</br> 卻沒有注意,身后,背對著他的人。曲秋茗并未入睡,依舊睜著眼睛,依舊能夠清楚聽見這室內的任何一點聲音,卻保持沉默。一聲嘆息,也只是壓抑心間。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