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年,五月十七日。</br> 倭寇乘海船登陸浙江長沙城外,意圖反攻。然而,這一支由寧海逃兵組成的部隊,經歷連連慘敗,已無戰意,人力僅兩千余人,海船僅十八艘,統領僅謝和一人,實再難有何作為。</br> 十九日,戚繼光率軍抵達長沙,部署陣地,調兵遣將,主力向北進發,東西左右翼突擊。更遣奇兵迂回東南,預備焚燒海船以斷退路,包圍倭寇。</br> 二十日拂曉時分,戚家軍全面進攻。敵兵倉促應戰不敵,逃遁海邊,船只已遭焚毀,進退兩難,泅水不得,遭海陸夾攻。倭寇多數遭殲滅,只數十余人投降受俘。賊首謝和,于亂中失蹤,尸首不獲,下落不明。</br> 此一戰而捷。</br> 嘉靖四十年,六月,上旬</br> 浙江長沙城外,戚家軍駐地</br> “行快些!”</br> 高聲叫喊著,一名兵士催促身前的隊伍行進,“行快些!別裝聽不懂爺的話,你這幫賊,都行快些!”</br> 那行進的隊伍,人人個個衣著襤褸,凌亂不堪。他們的雙手被繩索緊緊綁縛在身前,環繞周身又用粗麻繩捆了幾圈,繩索前后互相連接,拴成幾路縱隊,遲緩地行進著。他們低著頭,身上,臉上受著或輕或重的傷,傷口的血凝結成痂,還摻雜著泥土灰塵。頭發散亂,部分人還剃了頭,光禿禿的腦門也多半帶著淤青。消瘦的面龐,有的神色凝重,有的表情茫然,還有的壓抑不住心中的怨氣,斜視在一旁厲聲叫喊的兵丁。他們的周身難聞,汗水,海鹽,膿臭,血腥,還有硝煙,氣味混雜著,著實刺鼻。多數人赤著腳,腳底被石子硌破,踩過海邊的細沙,沙粒上還帶著血,少部分穿鞋的,草鞋也破敗了,耷拉著拖在腳后跟上。一瘸一拐的,駝背弓腰,就這樣一步步地挪動著,不論兵士如何催促,都走不快。</br> 這些人,若有穿衣服的,穿著的也是異族服飾。這些是在近海,跳海泅水,未淹死被打撈起的俘虜,被羈押了一路,今日剛剛抵達軍寨,兵士正趕著他們進牢房。</br> 這些是倭寇。</br> “都是該挨千刀的!”</br> 兵士在一旁厲聲咒罵,“好好的漢人不做,要去做倭寇!行快些!”</br> 他舉起手執的藤鞭,打在其中一個俘虜身上。那人并未叫喊,只是顫抖了一下,繼而加快腳步。</br> “賤骨頭!”</br> 那兵士對他咬牙切齒地叫喊,再次揮手預備再補上一下,“不打不——”</br> 兵士突然感到一陣異樣,手中動作一滯,轉身,便發現是有人在盯著自己,另一個俘虜,在那個挨打的隔了幾人后,正跟隨著前面隊伍行走。</br> 看起來三十多的歲數,頂門剃光,四周頭發披散。但是衣著依舊完好,身上也似乎并未著什么重傷。和其他人不同,他雖受綁縛,但卻并不彎腰低頭,挺直了背,身材本就高大,在人群中顯得尤為出眾。</br> 那個殊于旁人的俘虜,盯著兵士。那雙眼帶著怒火,帶著不忿,帶著殺氣,令他不由得心里發毛。</br> “看什么看!”</br> 兵士朝那俘虜走去,因剛才一瞬的失神而更加惱怒,再次揮起藤鞭,“欠打!”</br> 一鞭揮下,那人的腦門上多了道深紅的印記,但那雙眼依舊緊盯著他。</br> “還看,打死你個——”</br> “行了,別多生事。”</br> 站在不遠處看管的校官出聲制止,厭惡地掃了一眼這群俘虜,“趁早把他們押下去。”</br> “哼。”</br> 兵士哼了一聲,不再理會那人的眼光,繼續催促隊伍前進。</br> “快些走,你們這些賊寇。”校官在一旁督管,對著遲遲緩緩的隊伍,高聲出言,“打家劫舍,無惡不作,通敵賣國。如今束手就擒,還在這里耀武揚威的,可知下場!”</br> 俘虜們低著頭,顫抖著,并不有人敢回答。</br> 校官望著他們,那目光中自然不會帶有任何同情。這些人,本就不值得同情。未死于戰場,俘虜收押,也不過暫存幾日性命,等候發落,遲早要受刑以正法典。</br> 長沙一戰,大獲全勝。自圻頭以來,軍隊一路九戰九捷。校官心中想著,這未嘗不是件快事,然而終究仍有遺憾。</br> 遺憾,幾名賊首未得捉拿,也未見尸體,不知死活。</br> 遺憾,初遇之時,海上照面的槭葉帆船,現今登陸竟不見其影。頭陣挫敗,本望借此機會報仇雪恨,豈知見面不得。</br> 那可算是唯一的一場敗仗啊……</br> 身后的騷動,打斷校官的思緒。</br> 他轉身,背后便是大門,門口似乎有人在爭吵,不知所為何事。</br> 入口處傳來的吵鬧喧嘩,一部分士兵聚集起來,話語聲此起彼伏,聽不清楚。這場面也引起了一些過路士兵的注意,他們匆匆看一眼便離去。那位催促行隊的兵士,也被這異響吸引,手中的藤鞭放了下來。連俘虜,也有些人忍不住好奇,抬頭去看熱鬧。</br> “喂。”校官對那位兵士說道,“你去看看門口發生什么事情。”</br> “是。”</br> 兵士手握著藤鞭答道。最后又瞪了一眼剛才那桀驁的俘虜,然后轉身朝門口走去。</br> “媽的,倭寇都能進去,老子你們不讓進?”</br> 門外,一個戴斗笠,穿軍服的身影,面對著守門衛兵叫罵。</br> “那些是運來收押的俘虜。”</br> 衛兵面對此人,也顯得有幾分怯弱,然而依舊堅持恪守職責,“將軍有令,陌生人等,不得通報不得入內。”</br> “我是陌生人?眼瞎啦,軍牌在這呢!老子是正統的戚家軍你們不認得。老子還不認得你們呢,你們是哪路來的雜牌?”</br> “這位,有話好好講,不必如此。沒說不放你,已經通報將軍了,請在門口稍等。”另一個上前幫腔。</br> “都等到現在啦!”</br> “將軍正在開會,請你稍等!”</br> “去你大爺!”</br> “你怎么老罵人呢?”</br> “有種打我啊?”</br> “打就打!以為自己廢了條胳膊我們就打不得了?”</br> “來啊!你娘,一只手就夠打殘你!”</br> “怕你啊,山東佬!”</br> “打!打!”</br> “打他!”</br> “打他媽的!”</br> “嘿,嘿!怎么回事?”方才看押俘虜的兵士,趕到門口,正逢一群人情緒激動地圍著門外的人,他費著勁擠進去,試圖一探究竟,“誰要打架?誰要打架?”</br> “我。”</br> 好不容易擠到最前面,這兵士直面來人。那人頭戴遮陽斗笠,他看不清相貌,只能于陰影中見到唇下蓄著的一簇短須,上寬下窄呈倒梯形的下半張臉。那穿著的衣服,到底卻是軍中的制服,然而成色依舊很新。腰間系著的,也確實是軍中統一的佩刀。并且那說話的聲音很耳熟。</br> “你……”</br> “我!就是老子!”</br> “你是……”</br> 他仔細打量面前的人,加以辨識,印象模模糊糊,但到底,確實是想起來了,“……小……小莊,小莊哥?”</br> “可不就是。”</br> 來人伸出無礙的右手,抬起斗笠,現出一張熟悉的臉龐。方才還怒氣沖沖的莊無生,此時臉上已轉為微笑,“總算,就你老哥還記得咱。”</br> “喂,自己人,自己人。”</br> 既然認識,兵士便轉而化解矛盾,對著眾人擺手,“這位是莊無生,小莊哥,金華來的,戚將軍手下,大家自己人。”</br> “什么自己人,他罵我們!這混賬——”</br> “雜種東西!”面對門衛,莊無生依舊罵不絕口。揮著拳,也不管左臂傷勢就預備沖上去開打。</br> “誤會,誤會。”兵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連拖帶拽地把他拉過來,“都是自家兄弟,我給他擔保,領他進去。”</br> 守門的衛兵雖然依舊圍聚著聲討罪狀,但畢竟,眼前人確實穿著他們的軍服,又有軍牌為證,更兼相識作保,應當不會有假。嫌疑打消,自然也就任由他入內了。</br> “下次有機會再打你們這群不長眼的王八蛋!”</br> “你個兵油子!”</br> “稍稍吧,哥。”</br> 進了門,莊無生嘴依舊不停不歇。門口軍衛也照樣回敬,幾個按捺不住真就準備揍他了。兵士一面道歉,一面拖著這個麻煩人趕緊遠離門口,向寨內走去。</br> 此時,那隊俘虜此時都已經押往寨后的囚牢中。隨行的士兵校官也回營了。</br> 他們穿行于營帳之間。</br> “行了行了,別拽了,放手,我剛和他們開玩笑的。那伙兔崽子都哪來的啊?”</br> 一路被拖拽著,莊無生此時終于有機會將胳膊從兵士手里抽開,“我自己能走路,兩男人別拉拉扯扯的,別扭。”</br> “那些是其他路過來的合軍。我們這些本營的,大半都到前線去打仗了,掃尾還沒回來呢。互不相識很正常。”兵士對他解釋,“對,小莊哥,你不在金華養傷怎么來了?”</br> “好得差不多了。”</br> 莊無生一面回答,一面動動吊著的左臂,“大夫說已經不礙事,只是要再多吊些日子。我大概一旬前從金華出發,一路輾轉打聽到你們在這,就趕過來。怕再晚了一步,好活都被你們做了,那我多沒意思。”</br> “那你確實是晚了一步嘍。”兵士和他說笑,“我聽說起過,這仗打完,一兩個月內倭寇是不會再打算犯事。咱們在這停留幾天,然后就預備班師啦。”</br> “你逗我呢?我剛來就要回去?”</br> “不信你問將軍吧。”</br> 兵士帶著他,尋找著自己校官的所在,“戚將軍現在確實在開會。我先帶你去找校頭,咱們幾位老伙伴在那。你喝杯茶歇會,稍后再去跟將軍報道。”</br> “呃,慢住慢住。”</br> 莊無生跟在后,開口時才發現自己也不記得面前這位兵士的名字了。這就有幾分尷尬,畢竟,有兩個月沒見了,“等下,我先問你,他在不在這?”</br> 兩個月,挺漫長的日子。</br> “誰?”</br> 兵士下意識反問,然后突然意識到什么,腳步一頓。</br> “還有誰,老卓。他要在這我先去找他。”</br> “呃……這……不……”</br> “不在?不在算了,估摸著跟著一起去前線了吧。”</br> “這……我也不是很清楚,人多……”兵士支吾著應對,繼續行步,已是心不在焉,“等會問將軍吧。”</br> “嗯哼。”</br> 莊無生倒是頗有閑情地四處張望,打量著營寨,對于這兩個月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倒也是,肯定是上前線去了唄。他沒事吧,你這段日子見到他人沒有?”</br> “……沒,沒有。”</br> “好吧,好吧,我等會去問將軍吧。”</br> 他點點頭,“這寨布置得真不錯,真氣派。我這一路上,聽說你們連連勝仗哈。”</br> “……是啊,多,多得將軍指揮有度。”</br> “那他大概也不會有什么事……”</br> 莊無生想了想,嘆了口氣,“唉,就是有事,恐怕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管怎樣……嗯,必須實話實說,有那小子和他在一塊,不會有什么事情的。”</br> “誰……誰呢……”</br> 兵士其實知道他在說誰。</br> “一條,不是,唐青鸞啊。那位大紅人,唐教練。”輕松的語氣,總還是帶了幾分戲謔,“必須實話實說。他那么能打,老卓有他關照,肯定不會有事。”</br> “……”</br> “對了,你學了他那刀法了沒?”</br> “……呃,小莊哥,我就……就五哥隊里的人啊,當然學了……才學點皮毛。”</br> “哦?哦,抱歉,忘了。”</br>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撓撓臉,“其實這兩個月,我細想細想,他那刀法確實挺神的。雖然是倭寇的刀法,但其實……實話實說,歸根到底還是有用就行,對吧?”</br> “……是啊。”</br> “那小子也不在吧?”</br> “不……”</br> “我想也是。喂,你帶我往哪走啊?”</br> “……去,去見校頭啊。”</br> “行行行,走吧走吧。”莊無生揮揮手,再次嘆一口氣,“唉,兩個人現在都不在,真感覺有點白跑一趟——欸,不好意思別氣哈,見到你幾位伙伴當然很好。我只是……實話實說吧,畢竟和他們是幾年的交情了,兩個月沒看到,確實很念想。”</br> “……是啊,是啊。”</br> 確實念想。</br> 莊無生跟隨著兵士,在營帳間行走著,他心中仍在默默念想。</br> 一條那小子,行吧,實話實說,畢竟舊相識,畢竟實際上大家也都是朋友,人還挺有意思。雖然上次比武沒輕重把自己骨頭打斷了,害自己養傷兩個月,但畢竟無心之過就算了吧。見到他再打回來就是了,哈。</br> 卓五通。</br> 莊無生舉起完好的右手,手心朝上,低頭凝望著。</br> 卓五……他念想一條,也不過是順帶。真正念想的,最為念想的,還是卓五。</br> 兩個月沒見了呀。</br> 他望著手心,笑著,哈,兩男人拉拉扯扯的別扭。等見到你,可得好好拉扯一番。</br> 他將手收緊,握拳,再松開,再收緊,再松開。</br> 莊無生放下右手,抬頭,笑了笑,帶著興致的,帶著期盼的微笑。他開始回憶那句詩了。</br> 執……執子,執子之手……怎么背的?</br> 等待了約三刻鐘后,會議結束。</br> 軍營總帳之內,戚繼光坐于案前,雙手支撐著案臺,臺上擺放著一摞摞卷宗。他瞥了那些公文一眼,不動聲色地將公文邊,一本破舊的,看來頗有些年頭的書本推到堆疊的公文下,掩蓋起來。</br> 抬起頭,面前帳下,站立的莊無生,始終還是要面對的。</br> “你剛才打架了?”</br> 他開口,對一言不發的人問道。</br> “是,打了。”</br> 莊無生點頭,頭發凌亂,臉上帶著些淤青,左臂依舊吊在胸前。恍惚的神情,令人難以探知他此時內心的情緒,“那群孫子胡說八道的,開始一出后來另一出,模棱兩可。我氣不過,動手打了一番。”</br> “手臂沒碰著吧?”</br> 顧左右而言他。</br> “沒,他們主要是在勸。”他指了指臉上的淤青,“這我自己碰的,和他們無關。”</br> “那些士兵所言……屬實。”</br> 戚繼光抬起雙手,支在身前作為屏障,目光低垂,避開面前的人。這種事情,過去他也曾做過很多次,這種通知,沒有一次不是難以啟齒又必須傳達的,“卓五通已經陣亡。四月二十日出海時,他所在的小艇被敵方開炮攻擊,他,還有其他一些船上的軍士不慎落水——”</br> “他會游泳。”</br> 莊無生打斷他的話,依舊不愿接受現實,依舊心存幻想。</br> “我們找到了尸體。”</br> 他抬起頭,直面身前的人,始終還是要面對的,“右肩一處槍傷,是火銃的子彈。胸前一處戳刺,是致命傷,刺穿心臟,驗尸證明,大約是長矛造成的。”</br> “就他一個?”</br> “不,同船落水一共有九人,我們在那一片水域還打撈起七具尸體。都是很干凈的一擊穿心致命。除了他之外,其余的人都……都遭到斬首。我們沒能夠將所有的頭顱找回。”</br> “尸體呢?”</br> 莊無生盯著戚繼光,目光中依舊有懷疑,“我不親眼看到不會相信,將軍。”</br> “帶回后已經掩埋了,在寧波。文書已經寫過了,就在這里,你要看嗎?”</br> “……”</br> 他邁起步,在營帳中走動起來,來回地走了幾圈,似乎是在消化這些信息。這信息確信無疑,不由得不信。莊無生一會低頭沉思,一會抬頭望向帳頂,時而長吁一聲,口中念念有詞地不知在說些什么。那一雙眼睛,轉動著,思考著,時而哀傷,時而憤怒,時而迷茫。</br> 那眼神戚繼光已見的多了。每次作戰,每當有同胞死去時,其余的戰士,眼中便是這樣的神情。他任由莊無生慢慢體會接受,等待著,暫且一句話也不說。</br> “還有一個人呢,戚將軍?”</br> 像是發現了什么漏洞一般,莊無生抓住這細節不放,追問道,“您剛才說,九人落水,連上卓五一共才撈起八具尸體,還有一個人呢?”</br> 始終還是要面對的。</br> “還有一人,就是唐青鸞。”</br> “廢……不,抱歉。我知道是那小子,他們都講了。”莊無生擺擺手,隨意地道歉,“他人呢,失蹤了?找不到尸體?”</br> “當時確實是按失蹤處理的。”戚繼光回答,“但是前不久我收到從南海傳來的消息。在南海赤尾嶼,有一伙倭寇登島攻占堡壘以為據點。守衛的士兵大多傷亡,當時被俘虜的人報告,倭寇中有一名年輕人曾和他們接觸,自稱也是被俘的,自稱是我手下,叫做唐青鸞。”</br> 聽到這里,剛才一直走動著的他,腳步停下。</br> 望著戚繼光,眼神中帶著驚詫。</br> “他沒死?”</br> 驚詫,繼而變得陰沉,“他沒死?他和倭寇在一塊了?他投敵了?”</br> “小莊,冷靜點。”</br> 戚繼光出言,伸手示意他先別沖動,“目前也只是推測,我也還沒向上級答復這件事。其中可能有很多緣故。”</br> “還能有什么緣故?”莊無生并不聽從,“難道有假?他長什么樣?”</br> “二十歲左右的年紀,清瘦,身材不高。頭發扎馬尾,帶圍巾。手臂上纏了綁帶。穿著件青色的日本衣服,武器是一把很長的日本刀。”</br> “那不就是他嗎?雙手沒有小指,對不對?”</br> “是的。但——”</br> “就是他,沒有別人了!”他吼叫起來,“那人就是一條,唐青鸞。我就知道,這崽子一直是不安好心的。他說不定早有通敵的意思,混賬東西,他自己學的就是倭寇武術,他還能不當倭寇!”</br> “小莊。先別著急定論。”戚繼光又一次出言阻止,補充說道,“其中可能有很多緣故。那些島上的士兵也說了,那個人并不曾對他們有過惡行。我現在把我知道的情況對你仔細說明,你先聽完再說。”</br> “我聽著。”</br> “那群倭寇登島,是為了躲避追擊的另一些倭寇,似乎是同一集團里起了內訌。倭寇登島,攻下堡壘后,本打算將幸存士兵全部殺死,就像……對卓五通他們那樣。是那個人出面阻止,以俘虜的存活為條件,答應幫助那群倭寇抵擋追兵。”</br> “哼,好大的派頭。他一個人,一把刀,能起什么作用?哪個腦殘的會愿意和他做這種二百五的交易?”</br> “具體我不清楚,這是赤尾嶼島的守軍敘述。現實是,他們確實現在還活著。難道你在懷疑,他們是受那人的指使在做假證嗎?”</br> “不。”莊無生搖搖頭,略略思考一番,“行,我信了。誰知道,也許兔崽子真有那個本事能和倭寇做交易。實話實說,他那倭寇的刀法確實可以。我這條手不就是被他打斷的?那么戚將軍,然后呢?”</br> 他說話的態度,似乎忘了面前是一位長官。</br> “倭寇在島上停留了十余日,之后,圍攻的敵人撤退,原因一者耗時過長糧草不支,二者有人前來增援。”戚繼光也因他的語氣感到不滿,然而依舊敘述,“之后,島上的倭寇便乘船離開。走之前將牢房里的俘虜守軍都釋放了。所以我現在能收到這些信息。”</br> “那現在他人呢?”</br> 莊無生問,“還在島上?”</br> “不,那個人和倭寇一起離開了。”</br> “不然呢?”</br> 冷笑一聲,“所以戚將軍,始終,他確實是投敵了,當了倭寇。”</br> “小莊,就像我剛才講的,這里面有很多緣故。”戚繼光說,“若守島軍士供述準確,唐青鸞的投敵,是有遭到脅迫的成分在內。”</br> “廢話,哪個倭寇不說自己是遭脅迫的!”</br> 莊無生喊叫著反駁,徹底忘了對話人的身份,“生活所迫啦!朝廷不給出海啦!倭寇抓人上船啦!個個都有自己的理由。難道這樣就沒事啦?這樣就不是倭寇啦?叛徒!”</br> “你和長官這樣說話嗎?”</br> 戚繼光也忍受不住他的無禮,瞪著他,不怒自威。</br> “……對不起,戚將軍。我……有些激動了。”莊無生低著頭,承認錯誤,“只是情緒失控,對不起。”</br> “你要清楚這一點。”他繼續說著,語氣稍稍平和,“唐青鸞是在守島士兵的生命遭威脅的情況下投敵的,并且在投敵后,至今仍未做出過直接有損我軍的事情。這并不能改變投敵本質,但這些因素是應當被納入考慮范圍內的。”</br> “戚將軍,他被俘了,還活著,說明他確實是投敵了。即便是遭受脅迫,那么在倭寇離島時,他就應當回來了,應當立刻劃清關系才對。”雖然語氣平緩,但莊無生的話語內容中,還是滲透著掩藏不住的憤怒,“但現在他依舊和敵人在一起,他現在在哪,在做什么,他這樣做的動機為何,您是否可以告訴我?”</br> “……我也不知道。”戚繼光搖了搖頭,“如今,我也不知他在哪里,他為何不歸隊。”</br> “我明白了,將軍。”</br> 莊無生微微低頭,“在這件事情上,我沒有更多問題了。”</br> “嗯。”戚繼光想了想,還是決定對他說起另一件事,說起另一個人,“以及,你那些相識,他們剛才有沒有對你提到過,為何四月出海的時候,卓五和青鸞所乘的艦船會受到倭寇的攻擊?”</br> “沒有。”</br> 得知卓五通的死訊時,莊無生已經控制不住情緒和兵士打起來了,哪里還聽得進更多其他的話。</br> “因為那艘船上的指揮不聽從我的指令,擅自追擊敵船,中了埋伏。”</br> 該說的還是得說出來,還是要面對的,“那個人你也認識,你,卓五,青鸞,你們和他過去都是朋友,那人是魏清華。”</br> “誰?……青皮?”</br> 他回憶起來,又笑了一下,依舊是冷笑,“那愛逞能的二貨,老朋友了。”</br> “魏清華現在也在這,不久前從寧波轉移來的,就押在營后……待戰事結束再治罪。”</br> 戚繼光的視線再次調轉,這種類型的通知,也同樣做過很多次了,每一次同樣難以啟齒又必須傳達,“不出意外,必須按軍法從嚴判決。你要理解。”</br> “我理解。”</br> 反常的平靜。</br> “你會去看他?”</br> “可能會吧。”</br> “……那就去吧。”想了想,又補充道,“說幾句話沒問題,但是控制住你的情緒,你是知道紀律的。”</br> “我知道。”</br> “嗯。”</br> 戚繼光點點頭,除此之外,還能再說什么呢,只有嘆息一聲,“沒有其他事情,我們就談到這吧,你可以先去休息。”</br> “是。”</br> 莊無生微微低頭,轉身邁步。對話結束,他準備離開營帳。</br> “小莊。”</br> “將軍還有何吩咐?”他并不曾轉身,背對著戚繼光,說道。</br> “你……對于唐青鸞,你怎么看?”</br> 戚繼光猶豫著,不知自己是否該問這個問題。</br> “我恨他。”</br> 依舊平靜的語調,平靜地說出最真實的想法。</br> “但你要知道,這件事并不是他的錯。投敵雖然觸犯軍法,但也是情有可原。”</br> “我知道。”</br> 回答,轉頭,戚繼光看見的,是陰沉可怖的目光,“可是他還活著。卓五已經死了,其他人都死了,但他卻還活著。”</br> ……</br> “我先退下了,將軍。”莊無生最后一句告辭,繼續邁步,走出營帳。</br> 戚繼光看著那離開的背影,想說些什么,但是終究,發現自己什么也說不了。空空的營帳之內,唯有他一人。</br> 伸手,將被卷宗掩蓋起的那本書拿起來。那是一本破舊的,頗有些年頭的書。翻開,里面是一些叫人難懂的文字,還有圖畫,兩只猿猴握著長刀,擺著架勢對戰。</br> 封面上的書名,潦草,并且模糊,雖是漢字,也有些難以辨識。</br> “《影流之目錄》……唉。”</br> 戚繼光重重地嘆息一聲,書本拍打著掌心,“唐青鸞,你都遭遇了些什么?你現在又在什么地方?”</br> 在日本。</br> 當然,還能在哪?</br> 肯定是在日本。跟著那群倭寇乘船回日本去了。</br> 叛徒。</br> 他們都死了,卓五也死了。但他還活著,投降,背叛,他做了倭寇,和倭寇在一起,去了日本。</br> 叛徒!</br> “叛徒!你大爺,王八蛋!崽子,混賬東西,雜種……”</br> 莊無生行走在軍營中,面色陰沉,心中燃燒著怒火,腦中暗自咒罵著,詛咒著。雙腿機械地邁動,他自己也不知自己在向何方走去,“……災星,觸霉頭的,下作……”</br> 咒罵著,他向著營寨深處走去。</br> 面前一片空闊,沙地上跪著繩索綁縛的倭寇俘虜,四周士兵手執兵器,嚴加看管。另有一些士兵,扛著成捆的長矛,魚叉,火繩槍,長刀等武器,向著旁邊一座大營走去。</br> 幾名守衛在俘虜間穿行叫喊,讓他們跪下去,保持安靜。莊無生看見,其中一人,正是先前帶他進營的兵士。</br> “喂,小莊哥!”</br> 兵士看到他,走近,“怎么樣,見過將軍了?”</br> “見過了。”</br> 他有氣無力地回答,抬起頭,看到兵士的臉上,一只眼睛四周還帶著淤青,指了指,“那個,抱歉了。剛才有些失控。”</br> 方才獨行時的陰沉面色,此時已變為帶著歉意的微笑。</br> “沒事。”</br> 兵士并不在意,笑了一下,笑也很勉強,“呃……五哥,以及那些兄弟們的事情,大家都……都很難過。”</br> “是啊……”莊無生伸手拍拍兵士的胳膊,“也不必再說了。”</br> “還有唐教師——”</br> “不必再說了好吧?”</br> 他打斷兵士的話,臉色再次陰沉起來。冰霜般的目光雖然只是一瞥,轉瞬即逝,但也足以令對方感到寒意襲人,話題不再繼續下去。</br> 沉默片刻。</br> “這些俘虜……就放置在這嗎?”</br> 莊無生指向那些跪著的人,問。</br> “是,人太多,先暫時放這。等會還要分批押到城里,關到縣衙。”兵士回答,指向身后那座大帳,“收繳來的兵器就存放到營帳,清點后入庫。”</br> “哦。”</br> 運送繳獲兵器的人從他身邊走過,莊無生看了一眼,其中有一把長刀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樣式,那細長的,彎曲的刀身,圓形的刀鐔,包裹成菱形的卷柄布,太過熟悉了。</br> 令人惱怒的熟悉。</br> 叛徒……</br> “喂,我記得,你和卓五是一隊的吧?”莊無生突然開口問兵士。</br> “……對啊。”</br> 兵士感覺這問題有些突然,但還是回答了。</br> “那,你也練過刀法?”</br> “啊?”</br> “那小子的刀法。卓五練過,你一定也練過。”</br> “啊……哦,唐教師的。”</br> 兵士反應過來,“對,跟著五哥一起練過。但……沒懂多少。”</br> “那是敵人的刀法。”莊無生盯著那把長刀,看士兵將它放入營帳中。說話時,牙齒咬磨,從口中擠出這幾個字,“倭寇,他媽的。搶我們的城,燒我們的倉,殺我們的兄弟。我們還要學他們的刀法,我們自己沒有武術嗎?”</br> “呃,話……話也不能這么說。戚將軍講——”</br> “直娘賊!”</br> 莊無生口中咒罵,左臂一甩,手不再被吊著。曾經脫臼的關節,仍未完全恢復,他感覺左臂一陣劇烈地疼痛,令他牙關咬緊,額頭上滲出冷汗。他盯著手臂,惡狠狠地,反抗一般又將手臂猛地抻了兩下,“王八蛋,要一個叛徒來教我們學倭寇的刀法!”</br> “小莊哥,手!”</br> “滾邊去!”</br> 兵士竟也顧不得阻止他的辱罵,上前試圖控制住他的手臂。然而卻被他猛地推開。用的是未痊愈的左臂。</br> 兵士望著他,試圖說什么,卻又被他的氣勢震懾住,呆望著他。兩人面前的那些跪在空地上的俘虜,以及守衛,聽到躁動,都朝這里看過來。</br> 那一雙雙眼睛,那些目光,疑惑的,厭惡的,警戒的,以及茫然的,交集于他一人。</br> 莊無生回望著他們。左臂垂在身邊,胸前空蕩蕩的吊帶隨風飄搖。他站立在那里一動不動,雙眼之中,怒火燃燒。手臂傳來的陣陣疼痛則讓他更加惱怒。他像只受傷的猛獸,隨時準備發難。</br> 就這樣僵持了一會。</br> “都去死吧!”</br> 莊無生又罵了一句,不知是在罵誰?是身邊的兵士,對面的守衛,還是跪著的俘虜。總之,這一句罵完,他便朝著那營帳,快步走去。</br> “喂!”</br> 兵士跟在后面喊他,他就像沒聽到一般。</br> 他走進營帳。昏暗的帳子里,可見面前堆積著兵器,營帳的柱子環繞,還鎖著一些人,衣著破敗,披頭散發,也都是俘虜。那些人望著他,不知來人作何用意。</br> 他瞥了那些人一眼,同時看到營帳角落里,一輛囚車上坐著一個人。那個人同樣也看著他,一開始的目光還是冷漠的,迷茫的,然而卻又突然明亮起來。好像認出了他是誰。</br> 他也同樣認出,這囚犯是誰。</br> “……”</br> 囚犯開口,似乎試圖說些什么,可話卻都卡在喉嚨中說不出來。</br> 莊無生只看了一眼,目光隨即四處調轉,發現了那把方才便加以注意的長刀。他走過去,將長刀取出,握在手中,隨后便轉身離開。沒有再去理會別的。</br> “……小莊!”</br> 背后,囚犯對他喊道。</br> “去死!”</br> 莊無生頭也不回,丟下一句話便掀起帳門,走了出去。背后,黑暗中,囚犯低垂下頭顱,雙手痛苦地捂著臉,嘆息的聲音如同啜泣。</br> 叛徒。</br> 倭寇,投敵的倭寇。</br> 所有人都死了,卓五死了。他憑什么活著?投降敵人,他還活著,他就是倭寇!</br> 他本來就是倭寇。他腰間系著倭刀,他用的就是倭寇的刀法。</br> 還要我們學。我們自己沒有武術嗎?</br> 我們的武術不如倭寇嗎?</br> 學倭寇的刀法!</br> 倭寇!</br> 莊無生徑直走到那群蹲伏在空地上,被繩索綁縛在一起的俘虜中。守衛試圖阻攔他,卻被他推到一邊,見他身上有傷也不便怎樣,只得一邊派人去匯報,一邊盯著現場事態。</br> 他的手里還握著那把長刀。</br> 叫什么?太刀?</br> 還握著那把太刀。</br> 他兇狠地盯著眼前的俘虜,搜索著,面前的人大多低著頭,躲避他的目光,不敢看他。</br> “你!”</br> 他突然走到其中一人面前,劈手揪住他的衣服將他拎起,“日本人?漢人?”</br> “我……漢,漢人!軍爺……我……”</br> 那人支支吾吾地回答,面帶驚恐神色,“……我被逼的,不是,我——”</br> “小莊哥,冷靜。”背后,兵士試圖勸阻。</br> “漢奸!”</br> 他一把將那人重重推開。又繼續搜索,找到另一個目標,一個年輕人。</br> “你!日本人還是漢人?”</br> 又揪起一個。其他跪著的人,大多數都本能地向后退去,低眉順眼,不敢抬頭,瑟瑟發抖。唯有少部分俘虜望著他。那個被他揪起的,望著他,不知所措。</br> “日本人還是漢人?回答!”</br> 他又問一次。</br> 那個年輕人睜大眼睛,眼神迷茫,張著口,卻發不出什么聲音。</br> “聽不懂?不會說漢語?那就是日本人啦!”</br> 莊無生盯著他,慢慢舉起手中的太刀,“就是倭寇啦!”</br> “小莊哥,冷靜。將軍有令,不得——”</br> “何……何——”</br> “倭寇!”</br> 太刀高高舉起,刀鋒在太陽下閃爍寒光,“該殺的倭寇!”</br> 莊無生的雙眼,帶著血絲,帶著怒火,眼中燃燒殺意。他咬著牙,口中格格作響。</br> “待って……ちょっと待って……”</br> 年輕的倭寇,面帶驚恐,結結巴巴地回答。</br> “小莊,紀律!不能——”</br> “倭寇都要去死!”</br> “小莊——”</br> “止まる!”</br> 眼看太刀就要揮下,身邊,突然又響起一聲響亮的叫喊。莊無生的動作停滯下來,向聲音來源望去。</br> 不遠處,蹲伏著,低著頭的俘虜中。一個端正上身的人,顯得格外出眾。正是先前那個看來三十余歲的男人。頂門光禿,腦門上方才一記打,痕跡還未消去,四周長發凌亂地垂散著,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雙手被反綁著和其他人捆在一起。然而那一雙眼睛,卻直視莊無生,眼神中毫無畏懼。</br> 莊無生放下拎著的,嚇得半死的年輕人,轉而朝他走去。</br> 站到他的面前,居高臨下。</br> “倭寇?”</br> “はい。”</br> 男人點頭。</br> 他再次舉起手中的太刀,高高舉起。在空中停頓著,似乎是在下定決心。</br> 太刀揮下。</br> “小莊,別!”</br> “啪——”</br> 男人看著刀鋒從身邊劃過,感受到一陣風聲,刀并未砍中他,而是劈斷了將他的旁人拴在一起的繩索。</br> 莊無生又揮一刀,砍斷另一邊繩索。然后將男人扯起來,轉上半圈,揮刀將反綁雙手的繩索挑短。</br> 俘虜間響起一陣騷動,周圍的守衛,雖然也不明他的意思,但都握緊手中的兵器,緊張地盯著他。</br> 他后退到空地上,手中刀指著男人,示意走近。</br> 男人服從命令地邁步。</br> “莊無生,你做什么!”</br> 莊無生聽到背后傳來威嚴的質問,那聲音屬于戚繼光。他并沒有回身,依舊緊盯面前的人,口中回答,“沒什么,將軍。”</br> “我問你在做什么!”</br> “我要再打一場。”</br> 莊無生看著男人走近,停下,距離他近一丈距離。男人也明白他的意思,很好,“上次的對決我輸了,這次我要扳回來。戚將軍,我要向你證明,我們也是有武術的,我們的武術,未必就一定打不過倭寇。”</br> “立刻停止!”</br> “看著吧,將軍!”</br> 莊無生一聲叫喊,手中一揚,將太刀扔向對面,扔到對面,日本男人的腳邊。男人的目光打量四周,并未有何動作。</br> “警戒!”</br> 守衛包圍住二人,舉起手中的兵器嚴陣以待。</br> “戚將軍,麻煩讓兄弟們先退后吧。”他屹立不動,對身后人說道,語氣不似方才那般激動,反而變得平和,變得低沉,“就這一次,最后一次,我希望您能夠批準。”</br> 身后,一陣沉默。</br> 莊無生并未聽到回話,但是面前的守衛,確實向后退開了,手中長矛豎直向上。</br> 這就算同意了。</br> 他笑了一下,有些苦澀的微笑。抽出腰間的佩刀。看著面前的男人,用刀示意,指了指地上的太刀,又指了指遠方營門所在之處,意思很明確。</br> 男人卻并未立刻將刀拾起。望向他,而后,伸手,從已經破敗的袖口上撕下一道邊。</br> 從容不迫地抬手梳理散亂的頭發,將頭發在腦后扎起。</br> 莊無生耐心地等待著。</br> 而后,男人又撕下一道長長的布條。口中咬著一段,將布條在左右兩肩環繞著,攏起長袖,打上綁袖。</br> 莊無生繼續等待。</br> 男人終于蹲伏下來,拾起地上的太刀,再次立正,手虛握著刀背,置于身側。</br> 微微地彎腰,鞠躬。</br> 真多事。</br> 莊無生左手反握住佩刀,感覺手臂關節隱隱作痛。他不予理會,不耐煩地抱拳。</br> “在下故山東濟南唐莊門客,莊無生。所習唐家自傳單刀八式,軍中單刀四段路,請指教。”</br> 對面的男人并未回話,只是再鞠一躬,目光低垂。</br> “怎么,不愿說?怕辱沒家門?”</br> 他輕蔑地笑一下,“敢做不敢當呢,那就不必再說了。動手吧。”</br> 手中刀遞到右手,擺起架勢。</br> 弓步落馬,右手橫刀,左手置前。</br> 對面的男人,也同樣反應。</br> 雙腳分開,雙手握刀,微微傾斜一側。</br> 對面的架勢看起來十分眼熟,令莊無生想起過去。</br> “倭寇。”</br> 他暗罵一聲,盯著面前的人,凝神屏氣。</br> 四周,一片寂靜,不論是警戒的守衛,還是跪在地上的俘虜,還是站在他背后的戚繼光,都不再多說什么。</br> 雙方對峙。</br> “喝——”</br> 莊無生吼叫一聲,邁步上前,率先進攻。手中刀周身繞動,劃出閃閃寒光,如迅風一般。雜亂如花的刀勢之中,蘊藏著力量。</br> 靠近。</br> 向著對方的肩膀劈砍。</br> 男人向后退卻一步,手勢一邊,帶起太刀,揮動著,將這一擊撥開。</br> 刀勢尚未老去,莊無生繼續前行,手中刀繞上一圈,第二下攻擊接踵而至。</br> “鐺——”</br> 男人再次后退,舉刀格擋,比起對手招式的迅速多變,他的反擊看來簡單,然而卻有效,準確。電光火石之間判別虛實,將這一擊擋下來。</br> 莊無生再進一步。劃動手臂,護身的同時,伺機待發。趁敵不備,陡然變招,下蹲歇步,攔腰橫劈。對方招式去盡,未及回防,這一下當是難以抵擋。</br> 卻不想男人向后一退,凌空騰躍,看似身形健碩,動作竟如同猿猴般敏捷,避開刀鋒。</br> “吒!”</br> 叫喊著,雙腿蹬地,陡然躍起,不放過一再退讓的敵人。莊無生向他跳去,手中刀高高舉起,借著身勢,攜千鈞重量迎頭劈下。</br> 對面男人舉起太刀,原本雙手共握,此時左手上前,扶住刀背,看來是打算硬接下。</br> “鏜——”</br> 莊無生感覺攻擊陡然止住。自己手中的佩刀,樣式是軍中常見的闊柄大刀,看來比對方的太刀沉重許多。這一拼,自己又是自上而下,本當一舉將那細長的刀身分為兩段才是。然而刀勢被止住了。</br> 不僅如此,對面的男人,雙手高低錯開,引導他的刀滑向一邊,撥開這一擊。借機進步,靠近,手中扶著的太刀貼近。連消帶打,刀鋒閃爍寒光,迎面而來,眼看就要劃過脖頸。一招之間攻守已轉。</br> 莊無生腳尖蹬地,向后一退,然而太刀是很長的,四尺的長度,哪里能夠輕易退開。</br> 他彎腰低頭,感覺到面頰上一陣疼痛。這疼痛令他驚恐,他慌不迭地一再向后退去,手中刀胡亂地揮動防身。</br> 對手并未追擊。</br> 他鎮定下來,感覺臉頰一陣溫熱。</br> 沙地上滴落紅紅的鮮血。</br> 他受傷了。</br> 莊無生望著面前的男人,目光中燃燒怒火,因受了傷所以惱怒。他喘息著,惡狠狠地用手背抹去鮮血。炎熱的天氣下,汗水從額頭滑落,碰到傷口,更加刺激他的疼痛和憤怒。</br> 對面的男人,這時已恢復原先的架勢。依舊雙手握刀。表情嚴肅,不見喜怒,那雙眼睛回望他,如同寒冰深窯。</br> 冒進了,方才。</br> 莊無生心想,對手遠比自己想象的要強大。</br> 正是令人討厭,令人厭惡,令人憤恨。</br> 熟悉的招數從眼前劃過,勾起過去那些不快的回憶。</br> 這一場對決,實實在在的是重新比試。</br> 面前的男人,動作,刀招,和記憶中的人幾乎一模一樣。</br> 倭寇。</br> 莊無生的眼前,高大男人的身影,和腦海之中,那個瘦小的青色影子重疊在一起。長長的太刀,刀尖直指向他。</br> 都是倭寇。</br> 倭寇的刀法。</br> “剎——!”</br> 他叫喊發力,手中刀再次揮舞著,又一次撲上去。同時在心里也多加一道防線,這次,不可再輕敵了。</br> 面前的人是倭寇,用的是倭寇的刀法。</br> 和唐青鸞一樣的刀法!</br> 《影流之目錄》</br> 在一旁聚精會神地觀察決戰雙方。戚繼光自然也能夠認出,那日本人所使的,同樣是《影流之目錄》上的刀法,影流的招式。</br> 動作幾乎和唐青鸞一模一樣。當然,也并非完全相同。</br> 他看著雙方來回攻防。莊無生用的刀招,是山東河北一帶貫見的單手大刀刀法,大開大放,張弛有度。刀,手臂,上身,腰間,腿腳邁步,全身配合。雪銀刀花周身舞動,招式變化多端,虛實難測。</br> 相較而言,日本人的刀招更加單一,也更加直接。太刀和佩刀相比,刀身更長,攻擊范圍也更廣,雙手持握,力度也更大。剛勁之余,也添有靈巧,轉動挑撥不落于人。</br> 刀招自是各有千秋,勝負還在人。</br> 先前進攻太猛,后繼無力,以致于遭受反擊致傷。這一次,莊無生雖然依舊進攻猛烈,但是可見其勢并不曾去盡,時刻注意和對手保持一定間距,時刻注意回防。</br> 至于對手,則依舊以守待勞,伺機反攻。因現下正研習影流刀術,戚繼光格外留心日本人的動作招式。大多熟悉,令他回憶起過去,唐青鸞用刀時的場景。</br> 然而又有一些陌生的,唐青鸞并不曾演示過的。倒是符合那書譜上的圖畫。</br> 戚繼光記得,唐青鸞曾經說起過劍式的六招。</br> 猿飛,猿回,山陰。這是已教授軍中的。</br> 月影,浮舟,浦波。這是還未教授的。</br> 一共六招。</br> 書譜上,這幾個月來,仔細翻閱,研讀,似乎共有十一式。還有五式,不曾見過演示,只有圖畫是很難推測出動作的。戚繼光直到今日,從這場對決中,從日本人的刀招中,才得一睹真容。</br> 想來那后五式,唐青鸞也并不熟悉吧。他想,若是今日自己大致記下,待日后唐青鸞回來,還可以互相交流一番。</br> 然而。</br> 戚繼光輕輕嘆息一聲。</br> 然而如今下落不明,或許不會再回來了。</br> 或許,正如莊無生所說,唐青鸞確實是投敵了,成為了倭寇的一員。</br> 他望向場上依舊來回交戰的雙方。</br> 望向莊無生。</br> 唯有又一聲嘆息。除此之外,還能說什么。</br> 此時攻防已轉。日本人持太刀反攻,莊無生則握著佩刀防守,格擋,躲避進攻。</br> 戚繼光看著他的動作。那佩刀左右繞動,將周身防得水泄不通,腳步挪移,變中求穩,看來可保無虞。</br> 然而,戚繼光看著莊無生的左臂,不免擔憂。</br> 這左臂始終是帶傷未愈。</br> 莊無生感覺左臂愈發不適。雖然不曾用力,但一直隨身轉動,尚未完全愈合的關節摩擦,還是造成了一陣陣針刺般的鉆心疼痛。</br> 他感覺背上汗水浸透。一部分是因為作戰消耗體力,一部分是因為這疼痛。</br> 他咬緊牙關,忍耐著。</br> 不能在此失了!</br> 他揮刀,格擋開對方的攻擊。對面男人手持太刀,刀勢連綿不絕,不給他放松的時間,一下接著一下,不曾老慢,也不曾有何空隙破綻可尋。令他只得不住地防守。</br> 久守必失。</br> 莊無生愈發懊惱,然而還是找不得反攻機會。唯有步步后退。</br> 他開始感到疲勞。</br> 對面的男人依舊面無表情,他看著那雙眼睛,那深邃的雙眼,神色依舊鎮定。</br> 裝深沉的王八蛋!</br> 他在心里罵道。</br> 一下分心,守勢出現破綻。對面,太刀陡然從刀花的空隙間直刺過來。</br> 躲閃。</br> 莊無生反應迅速,邁步挪移,轉動身形。然而這一刀哪里能夠輕易避開。刀尖刺破他腰側的衣布,又造成一處傷口。</br> 疼痛鉆心。</br> 不可因此而失神!</br> 他要緊牙關。趁著對方未及回防之時,繼續邁步近身,手中揮刀反擊。</br> 男人收回太刀,又像方才那樣,一手扶握刀背格擋。</br> “鏜——”</br> 被擋下了。</br> 莊無生感覺握刀的手臂一震。</br> 這一刀被擋下了,自然,這本就在他的預計之中。可是,攻擊還未結束呢。</br> 我的刀法,豈會如此平平無奇?</br> 被格擋的同時。莊無生的腳步并未停止,反而更近一步,順勢低身切入,然后抬腳上踢。</br> 這一腿自下而上,勢如沖天炮火,正中對方心口。</br> 將那男人踢得后退數步。</br> “好——!”</br> 四周的守衛,中間多人見此巧妙一招化解,都忍不住叫好。</br> 莊無生再次恢復站姿,眼角左右一瞥。見那些觀戰的人面帶喜色。他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上揚,他沒有意識到自己也在笑。</br> 我們的武術,豈會比不上倭寇的?</br> 好,確實是好。</br> 他喘息著。</br> 感覺到腰間傳來的疼痛,鉆心一般。</br> 他左手微微朝著傷處伸去,輕輕觸碰,指尖沾上濕漉漉的鮮血。</br> 放到口邊舔舐一下。</br> 傷得不輕。</br> 他想。</br> 那一刀,雖然是自己顯出破綻所致,但是若要認真防守,恐怕也不是那么輕易可以避開的。</br> 再看面前的對手,那個男人,看來依舊鎮定自若,雖受一擊,卻已恢復架勢,等待下一輪攻防。</br> 真不容易。</br> 莊無生心想,干,必須承認,這倭寇確實是個高手。使用的刀法,確實厲害。</br> 不可再輕敵,再放松了。</br> 他喘息著,調整呼吸,忍受腰間,還有臉頰上的傷痛,以及,左臂愈加嚴重的不適。他感覺手中的刀也有些沉重了。連番拼招攻防,已有些氣力不支。</br> 耗不了多久了。</br> 他望著對面,那個男人,雖然看來依舊沉穩,雖然架勢依舊標準。但莊無生已從那起伏的肩膀判斷,對手也有些疲勞。</br> 雙方都耗不了多久了。</br> 接下來的一輪,恐怕就要決出勝負。</br> 好。</br> 他定一定神,舉起手中的刀,預備著。</br> 對面,對手,似乎也意識到了,到了決定生死的時刻。</br> 最后的對峙。</br> “ハ——!”</br> 這一次,是對面的男人先攻。迅速跑動著,手中太刀高高舉起,迎頭劈過來。</br> 擋,不,擋不下。</br> 莊無生揮刀撥動,同時身體向一邊避讓,才勉強躲過這千鈞一擊。</br> 反攻。</br> 邁步,手中刀攔腰劈過去。</br> 被擋下了。</br> 對方反攻。</br> 格擋。</br> 后退,一步步后退。</br> “鐺——”</br> “鐺——”</br> “鐺——”</br> “鐺——”</br> 對面,男人的攻擊一下接著一下,如狂風驟雨,似豁盡一切。每一擊,莊無生都只能勉強格開,勉強避過。</br> 氣力一點點流失,他感覺越來越疲勞。</br> 精神開始渙散。</br> 明明看來很簡單,很普通的招數。但,他就是感覺無力招架。</br> 仔細觀察,卻也似乎從中能夠發現些許門路。</br> 也不是很簡單呢。</br> 莊無生心想,也是很巧妙,很有力的招式呢。</br> “招式雖然簡單,但是,實際上里面學問還挺多的。”</br> 恍惚間,耳邊響起熟悉的聲音,來自過去的聲音。</br> 是啊,可不是嗎。</br> 他不由自主地微笑。</br> 其實,學一學也無妨。或許當初學一學也不是壞事,那樣,至少現在也不會這般狼狽。</br> 學一學,是這樣的。</br> 但我可不想跟著那孫子,當他的學生。</br> “好吧,你要是哪天想學的話,我也可以教你。”</br> “行啊,再看吧。”</br> “嗯,再看吧……”</br> 再看吧。</br> 再也看不到了,媽的。</br> 左臂的疼痛越來越劇烈,讓莊無生難以忍受。即便如此,在這招架的空隙間,他還是分了一份心,左手微微收緊,似乎,想要從無形的空氣之中,握住什么。</br> 什么也握不到。</br> “鐺——”</br> “鐺——”</br> 他已被這密集的刀勢壓得身體下沉。他已感覺乏力,眼前,空中一輪陽光直刺雙眼,令他迷茫。</br> 陽光被劃破。</br> 又是迎頭一擊。</br> 風聲呼嘯,太刀的刀鋒閃爍寒光,迎面而來。</br> 莊無生舉刀橫擋。</br> 擋不住的。單手握刀,哪里能夠擋住這沉重一擊?</br> “鏜——”</br> 抵擋,卻止不住攻勢,手中的刀下沉。</br> “剎——!”</br> 莊無生大喊一聲,一直置于體側的左臂,猛地上前,左手扶住刀背。他感覺手肘傳來鉆心刺痛。</br> 擋住了。</br> 擋住了!</br> 對面,男人貼得很近,他看著對手的雙眼,看到,那深邃的眼神,出現一下跳動的閃光。</br> 是驚訝?</br> 不知,也不愿知。</br> 莊無生擋下了這一招。而后,雙手高低錯開,引導太刀滑向一邊,撥開這一擊。</br> 而后,借機進步。</br> 左手依舊扶握刀背,上前,近身。雙手帶動刀,劃向對方的脖頸。</br> 他看見,男人的眼中,又一次閃光。</br> 很短暫。</br> 一切都在這短暫的瞬間發生。</br> “嚓——”</br> 刀鋒,劃過皮肉。</br> 此時兩人已經錯身。莊無生感覺到淋漓熱血,灑在他的肩頭。</br> 背后的男人,一側脖頸已被劃開,鮮血噴涌。</br> 他站立著,并未回頭。將佩刀重新收入刀鞘。</br> 背后的男人,則慢慢地,跪了下來。拄著手中的太刀,支撐身體。另一只手,顫抖著向脖頸傷口伸過去,捂住。鮮血從指縫間流淌而下。</br> 莊無生喘息著,感覺渾身已再無更多力氣。</br> 男人身體向一側倒下。沙地上一灘血,流動著向四周蔓延開來。</br> 結束。</br> 勝負已分。</br> 不遠處,跪著的俘虜們,開始竊竊私語地議論。四周,守衛握著武器,靜候命令。而在莊無生背后,未曾有指令發出。</br> 他轉身。</br> 面前,戚繼光一言不發,看著他。表情凝重,未見喜悅,也未見惱怒。</br> 他低頭,望向地上的尸體。</br> 男人已經死了。</br> 真不容易啊。</br> 莊無生心中默想,真是不容易啊。這樣一個對手,這樣的刀法。</br> 這樣的對決。</br> 重新對決。這一次,我勝了。</br> 確實是重新對決。</br> 雖然人不同。</br> 他在心中評估著,預想著。但是,武器相同,能力水平也相近,招式也一樣。</br> 招式幾乎一模一樣,正是巧合。</br> 不知以后,再次面對時,結局會否也——</br> 莊無生注視尸體,從那敞開的破敗衣衫中,發現了什么東西。遐想暫停,他走上前去,俯身,從尸體上將那物件取出。</br> 原來是一本書。</br> 也有一本書啊。</br> 封面已沾了鮮血,其上五個潦草的漢字,《陰流之目錄》。</br> 翻閱,內里同樣潦草,幾乎不可識別的文字,以及圖畫,兩只手握長刀的猿猴。</br> 熟悉的架勢,熟悉的刀法。</br> 真是,連書都一模一樣。</br> 莊無生笑了一下。抬頭,面對依舊一言不發,靜靜看著他的戚繼光,舉手揚了揚書本。</br> “看,將軍。又是這本書,和他的那本一樣。”</br> 戚繼光微微點頭,不置可否。</br> 他再次翻閱,這一次,其中一幅圖引起他的注意。那只猿猴,一手握刀,一手扶刀身,上步進攻。</br> 很熟悉。</br> 是啊,剛才那倭寇使用過的。</br> 以及……</br> 自己最后一擊……不,那是上步按刀,是刀法中的基礎一式。</br> 不過,挺像的,對不對?</br> 或許兩者也有相通之處,對不對?</br> 學一學也無妨。</br> 哼。</br> 他又笑了一下。苦笑著,站起身,又一次面對戚繼光,又一次揚起手中的書。</br> “戚將軍,這本……我能留著嗎?就當是……戰利品吧。”</br> 他又拾起那柄太刀,卷柄布已染上了血跡。</br> “還有,這柄刀,也能給我嗎?”</br> ……</br> 點頭,依舊不置可否。</br> “多謝將軍。”</br> 他抱拳致謝,看了看腳邊的尸體,背后騷動的俘虜,守衛正訓斥命令著,“以及,對不起,方才任意妄為,給您添麻煩了,我愿聽罪。”</br> “……唉。”</br> 戚繼光嘆息一聲。定一定神,而后,對著在場的眾人宣判,“四陣列隊長莊無生,無故擅殺俘虜,按律杖責。因有傷在身,權記在冊,待傷愈后行法。如有再犯,加重論處。”</br> “是。”</br> 兩個人從他身邊經過,將男人的尸體拖走。莊無生最后看了一眼。</br> “你們也都走吧。”</br> 戚繼光朝左右兩邊圍擁的軍士揮揮手,轉身,走之前對莊無生再次吩咐,“你也去軍醫處療傷,然后休息去吧。”</br> “將軍。”</br> “又有何事?”</br> “戚將軍,我在此有一請求。”莊無生對他說,語調平靜,目光低垂,“我想退伍離軍。待傷愈,領受杖責之后,就不在您手下了。希望您能夠批準。”</br> “有何緣故?”</br> 這要求來得突然,但卻也并不突然。似乎,也在預料之內。緣故也在預料之內。</br> 戚繼光依舊背對著他,不曾回頭。</br> “戰友亡去,心中感觸許多,情緒低落。”</br> 他一字一句地說著,“再加上,手臂著傷,喪失作戰能力,留在這也無任何作用。因此我想離開了。”</br> “……我知道了。”</br> 又一聲嘆息,“先別急著決定。去治療傷口,這幾日,考慮清楚再說吧。”</br> “是。”</br> 莊無生回答。</br> 戚繼光離開了。</br> 方才簇擁,圍觀的眾人,也紛紛離開。他一個人站立原處。</br> 疲勞。</br> 疼痛。</br> 他感覺體力不支,感覺要暈倒了。</br> “小莊哥,注意著,注意著。”那位兵士,直到現在他都不曾回想起姓名的那位,又走上前來扶住他,“我帶你去找醫官。”</br> “……謝了。”</br> 莊無生實在沒有力氣了,倒伏在兵士身旁,搭著他的肩膀,腳步踉蹌著走動,任由旁人攙扶離去。佩刀系在腰間,搖晃著。右手握著沾血的書。左手,即便疼痛,依舊緊握那柄已屬于他的太刀。</br> 戰利品。</br> 紀念品。</br> 學一學……也無妨。</br> “小莊哥,我替你拿著刀,你的胳膊……”</br> “無事,無事。謝謝。”</br> “行吧。”</br> 就這樣踉蹌著離去。</br> 療傷。</br> 莊無生心想。</br> 自己所受僅是外傷,并不十分嚴重。包扎一下,過個三四日便可行動了。</br> 左臂其實很疼,動了筋骨,又要養息幾個月了。</br> 等不了那么久。</br> 他心想。</br> 望著左手的太刀,右手的書。莊無生心中已有了安排,等不了那么久。</br> 最多休息五六日,然后,去法堂領受杖責,該完成的事情都完成。</br> 然后,就要離開了。</br> 離開。</br> 是的,不需更多考慮了。</br> 若將軍不許,便私自離開吧,也沒人真正能攔住。逃軍……不在乎這罪名。</br> 這里,在軍隊里,已沒有留下的理由了。</br> 也沒有人值得自己留下了……</br> 沒什么值得留戀的。</br> 卓五。</br> 唉。</br> 莊無生嘆息。</br> 已經死去,再也不見了。</br> 然而,自己還活著。</br> 還有一人,也依舊活著。</br> 在明國,在這個國家也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了。</br> 莊無生已經有了計劃,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行程,自己的去路,自己的目的地。</br> 微笑,苦澀的微笑,陰沉的微笑。</br> 他還活著呢。</br> 那個兔崽子,王八蛋,掃把星,混賬東西,太歲老爺,該殺千刀下油鍋的雜種還活著呢。</br> 那個倭寇還活著呢。</br> 在哪里?倭寇會在哪里?</br> 還用問?</br> 當然是在日本了。</br> 對。</br> 那么,要去日本。</br> 莊無生看著左手的太刀,右手的書本,沾染鮮血的封面上五個潦草的漢字。</br> 《陰流之目錄》</br> 要去日本,和他再打一架呀。</br> 扳回一局。</br> 方才,疲憊的,渙散的目光已經消失。莊無生被兵士攙扶著,腳步踉蹌,喘著氣,流著汗,新傷舊傷疼痛難耐,但是一對眼睛,又再次變得明亮,再次燃燒起火焰。</br> 去日本!</br> 去找唐青鸞!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